《残香退》染宁

3、若能忘故人

　　烟萝扶着清和一踏进老夫人的院子里，便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说笑声。她转头对清和道:“也只有老夫人这儿，才能一大早便这生热闹呢。”
　　清和不说话，微微攥紧了锦帕，她自幼身子弱，闭在闺中看书写字惯了，长长久久的便养成了清静的性子。一遇到热闹的场合，便觉得局促不安得紧。但她是这瓜尔佳府的嫡出大小姐，平时家里的宴席应酬却是少不了的。阿玛额娘疼惜她，知道她不喜交际，便顺着她的性子，常常嘱咐下人把四小姐院子里的帖子给推掉。她平日里更是鲜少出门，渐渐地京城里便对这养在深闺的瓜尔佳小姐愈加好奇了起来。
　　她不知不觉紧紧握住了烟萝扶着她的手，烟萝知晓她的心思，低低地说:“姐姐放心，待会只需进去打个招呼便可，有老夫人在那儿杵着呢，姐姐就自坐那儿就行了。”

　　清和点点头，由着烟萝扶进了房。彼一跨过门槛，便有一道俏丽的声音直直地传来:“呦，可瞧瞧是谁来了？”说着便起身走过来，亲切地挽过清和的手，笑着说:“正说着你呢，这人便来了。”
　　来人正是大少爷的夫人佟佳氏，清和垂眉，唤了声“大嫂”，微微笑道:“是清和耽搁了，还劳烦夫人们在此等候。”
　　佟佳氏笑容满面地说:“都是一家子在闲谈罢了，哪还计较这些。”说着便扬头对老夫人道:“您说是吧，老祖宗？”
　　屋子里坐了满满的一屋女眷，正中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着一身贵气装扮，虽鬓发虚白，但仍精神矍铄。看到清和来了，两眼里便放了光彩，招手笑道:“阿和来了，快过来吧。”
　　佟佳氏如银铃般笑着，将清和带到老夫人面前，嗔道:“老夫人可偏心得打紧，把阿和捧成眼里的珠子，却不好好瞧上我一眼。”

　　老夫人打趣地回道:“宛丫头这嘴皮子耍的，照你这样说，那往日里算我我白疼你一场了？”一边说着一边拉过清和的双手，仔细的打量着，问她:“可进了早膳？”清和正欲回答，老夫人又紧接着皱眉道:“怎么衣着这么单薄，也不裹个披肩，这些天还冷着，这早上这样走一趟，可得入了寒气。”
　　清和乖巧地回到:“祖母，我刚进了早膳，又有手炉子暖着，身子暖和着呢，可怎么也冻不着。要是穿得太多，才反而得捂出层汗来。”

　　老夫人却仍旧不放心，转头对烟萝说道:“阿萝，可要仔细伺候着你家小姐。这外头风头大，小姐从屋子里出去，得要捂实一点。”烟萝知道老夫人将清和视为心头肉，不容一点闪失，平日里的嘱咐叮咛也比别的院子多，便笑着诺诺应答。
　　“这位姑娘便是四小姐吧？”一道婉转的女声响起。烟萝望过去，只见是一雍容华贵的妇人。虽已年至中年，但粉面蛾眉，螓首高鬓，身着团锦牡丹旗装，妆容都细致描绘过。只见她的举止风度，便知一定是地位尊贵之人。她本在右方坐着，见清和进来，便由婢女扶着走了过来。
　　老夫人见她过来，急急地站了起来，烟萝侯在旁边，见状赶紧扶着她起来。老夫人堆着笑，恭敬地说:“瞧我都老糊涂了，连客人都忘了便在这里家长里短了。”说完便对清和道:“和儿，还不快来拜见大长公主。”

　　如今正是康熙二十年，能被称为大长公主的就只能有一人，便是当今太皇太后的亲生之女，皇上的亲姑姑。她幼年时便远嫁蒙古，前些年她的夫君巴林郡王去世后，皇上知道太皇太后无比思念这个幼年便离京的女儿，便派人把公主接回京城来，时时陪伴着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地位尊贵，因为太皇太后的缘故，皇上很是尊敬她，日日里的赏赐恩旨，总比旁人的要多一些。竟是来了这样尊贵的一人，烟萝心里想着。
　　清和一听是大长公主，虽心里有些疑惑，不知公主亲自前来是为何事，但还是俯身欲拜。却不想还未伏下去便被公主伸手拦住了，她半扶起清和，爽朗地笑起来:“若追根问底起来，咱们祖上还有着牵枝。既算是一家人，这跪拜之礼的便是免了也无妨。”
　　她仔细打量着清和，见她人淡如菊，细细的眉毛下挂着双如水的眸子，五官都生得玲珑剔透，不知为何却突然心生亲切感，柔声问道:“你叫清和是吧？今年多少岁了？”
　　清和老实答道:“今年虚岁十六。”她本不善言辞，回答完后便紧张地垂下了头。

　　大长公主对老夫人道:“可难怪你们把这姑娘藏在闺中了，这般花容悦色的，举止谦恭，我看着倒是连那宫里的美人们都未必能比上，真要是拿给京城的世家见了，可不得削尖了脑袋来说亲。”
　　老夫人听了，便是如赏赐了自己般高兴，她合不拢嘴地笑道:“公主可是抬举老身一家子了。”大长公主又问道:“可选了秀？”
　　老夫人一听，似是想到了什么，笑容凝固，先前言笑晏晏的屋子也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屏声敛气，不敢开口说话。老夫人思索良久，终是嗫嚅地开口道:“去年已经参选过了，没有选上……公主也知道，因为前些年的那件事……我们家的丫头，没那个福分，进不去那宫里头的。”

　　烟萝仍扶着老夫人，感受到了她身体微微的颤抖，知道她被戳到了伤心处。那件事在府中是禁区，任何人都不能提起，却不曾想今日公主误引了出来。这瓜尔佳氏家大业大，老爷更是官居议政大臣之位。可因为当年那件事影响甚大，按律会牵连到老爷，但皇上圣明，念老爷的辅佐之功和忠心耿耿，便特例赦免，其后更是加官进爵。但那件事所带来的，却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公主一听，心下已经明了。烟萝偷偷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目光微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烟萝觉得她虽荣华锦簇，但却有着一丝凄凉。许久后，她才怅然若失地叹道:“当年之事与你们本无瓜葛，如今那主事已经伏法，巴哈大人更是身居重职，老夫人也不必念着，自讨伤心了。”说完便看着清和，复又强笑道:“这姑娘生得这般蕙质兰心，没选上倒成了别人的福气了。”
　　老夫人自觉稍稍失态，便轻描淡写地代过这事。佟佳氏见气氛缓和，便上前说:“公主还是坐下吧，老站着等会儿腿该乏了。”

　　公主点点头，由婢女扶着坐下。见公主落座，众人方才一一落座，烟萝也扶着清和坐在了下方。
　　丫头们奉上点心茶水，清和虽坐着，仍是背脊微挺，双手端正地放在腿上，头低低地垂着，只偶尔抿一口茶水。大长公主见她举止透露着名门闺秀风范，心生欢喜，不由说道:“这姑娘呀，我是越看越喜欢。”
　　清和愈发不好意思了。

　　大长公主和老夫人说着笑，老夫人年纪大了，话也多起来，偏偏大长公主也是健谈之人，两人便越聊越欢，其他人也陪着笑听着，只有佟佳氏偶尔插几句嘴，频频逗得大长公主和老夫人笑起来。
　　烟萝百无赖聊地立在清和旁边，她本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便盯着屋子里的人偷偷地看。这才发现因为来客的尊贵，各位小姐和姨娘们都来了，并且装扮隆重。大夫人是当家主母，坐在老夫人的下首，端庄贤淑，她此时微笑着聆听着大长公主与老夫人的谈话。

　　左边一溜地坐着各位姨娘。第一个是二姨娘赵佳氏，她虽已半老，但也看得出当年的风姿绰约。二姨娘平日里老是拉长着脸，对待下人都十分刻薄，她院子里老是压抑得很。二姨娘生了大小姐，二小姐和二少爷，大小姐早早的就出嫁了，二少爷也已成年，领了边疆参谋的官职，只有二小姐还待字闺中。
　　中间的是三姨娘陈氏，她气质温婉，身着青衫，难掩书香之气。她生有一女三小姐，年纪跟清和差不多大。最下面的是老爷才接进门来没多久的五姨娘陶氏，她生得妖娆妩媚，跟平日里一样，还是身着一袭艳丽裙装，灼灼红唇如夭。
　　这些姨娘呀，可真没劲，饶是你打扮多么花枝招展，生得有多么一副好面容，老夫人和大长公主都不会多看一眼。在她们眼中，正妻和妾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烟萝暗自想着，以后她可断断不会嫁人做妾，与人共侍一夫，不然再多的荣华富贵给她又有什么什么用，她想要的，是一生为一人，没有那真心，那这一生，不嫁也罢。

　　烟萝胡思乱想着，觉得这些姨娘着实看着没劲，便将目光转向了下方的小姐们。二小姐清如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头上的步摇轻轻地晃动着，铃铃做响，虽有老夫人和大长公主在场，可还是掩盖不住的颐指气使。三小姐清悦安静得坐着，如她娘一般淡淡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两个小姐都还是没有我家姐姐好看，烟萝在心里自豪地说着。姐姐虽自幼便换上了肺病，每日需用药养着。身姿与其他姑娘家比起来，也要瘦削得多，但却别有一番捧心西子的风韵。烟萝想着想着，不由低下了头，偷偷笑了起来。
　　愈发想得投入，她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就连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了都没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