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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别墅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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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阶不停的打着哈欠,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她觉得自己被诓了,彻彻底底的被诓了。
“到庐山游玩,你们可千万别忘记去庐山老别墅故事景区,”从五老峰回来,陈亮如是说,“那六栋别墅可都是庐山别墅中的精品。倒不是说它们外面看起来多特殊,而是以前住在里面的人都相当有名。就比如说那个赛珍珠,赛珍珠你们听过吧,就是那个得过诺贝尔奖的美国作家,女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就呆在那写小说。还有一个美国教堂,十九世纪的,你们可千万别忘了去,里面会有专门人员给你们表演西式婚礼。总之,你们去了老别墅一定会觉得这三十块钱花的值!”
可事情往往是这样:再名贵的笔也要有顶漂亮的帽子,再锋利的剑也得配把结实的鞘子,再动听的故事如果叙述者不行还是没人愿听,再美丽的风景如果导游太烂还是会大打折扣。
他们偏偏摊上了位太烂的导游。
是位中年妇女,大众化的身材大众化的脸,见到他们也是一副大众化的表情——没表情。
若不是看见她胸前那块导游牌子,章玉阶还真以为她是来讨债的。
接下来的事让她很快理解了她,因为她发现这位导游的声音也和她的脸惊人的相似——没语调。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毕竟白开水淡然无味人也能喝得下去,可她这碗白开水却倒得又快又急。你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那碗水已经以洪水决堤的速度顺着咽喉流到你的肺腔。
于是你拼命的咳嗽,你想喊停,却始终喊不出声,因为她又端着另一碗水往你嘴里拼命灌了。
“阿姨讲慢点行么?”在导游噼里啪啦滔滔不绝语调平板的说完一大通之后,章玉阶实在忍无可忍,失礼的打断她,“我实在没听出个所以然。”
沉默,只是一秒钟的沉默。
导游继续以原来的语调,原来的速度进行新的任务。
章玉阶无奈的摇头:如果将她比作一台复读机的话,她的复读键一定已经坏了,而暂停键也开始不管用了。
“妈的,听她这么讲还不如就在这安台录音机呢!”何妍骂道,可毕竟是女孩子,声音还是说得特别小。
“我看她一点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沈婷不满的道,“纯粹是想早点完成任务拿钱走人!”
连叶非贾文彬也开始窃窃私语。
偏偏这位导游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介绍完了美国教堂便直奔传教士的故居,接着奔赛珍珠的书房——她行走的速度居然比她说话慢不了多少。
“你们自己看吧,”六栋别墅跑完了四栋,她倒先不耐烦起来,“反正也没什么好讲的。”
“什么?!”何妍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不禁大怒,“你不负责任也就算了,还想早点拿钱走人?信不信我告你!”
导游这回有了表情,一张脸登时涨的通红,当然不是因为羞愧,从她狠狠盯着何妍的那对眼睛就可以看出。
“得了,让她走吧!”章玉阶淡淡道,“听她讲解还不如自己看的好。”
“就是,”沈婷马上表示赞同,“她受罪我们更受罪。”
导游立刻像收到特赦令似的走开了,当然还带着一肚子怨气。
估计这三个牙尖嘴利的女孩会成为日后她们三姑六婆谈论的对象。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走开了,是江暮帆。
他直接向景区的出口走去。
没有人劝他,也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因为亲眼目睹过他在五老峰拾钥匙的情景后,大家不约而同的将他当成了另类。
除了章玉阶。
所以她也跟了上去。
“玉阶!”沈婷轻声唤道。
“哎哟,你就不要破坏人家的好事了!”何妍一把拉住她,“当电灯泡很爽吗,呃?”
“我怎么成电灯泡了?你给我说清楚!”沈婷憋了一上午气,早想找个机会发泄了,现在听到何妍这句话,满肚子火药顿时爆炸了,大吼起来。
“你火气这么大干吗?”何妍被她一吓,语气反而平缓下来,“你没看出章玉阶对他有意思么?你现在跑去瞎掺和多不好!”
“哈,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八卦!”沈婷听到这话反而大笑起来,“玉阶对他有意思,别开玩笑了!我看她是怕江暮帆自杀!”经历了五老峰那件事,她也开始认为江暮帆不正常。
“怎么?”何妍不解的眨眨眼睛。
“哦,”沈婷这才意识到何妍根本没爬山,忙将她拉到一边,“我跟你说了吧......”
在两个女孩嚼着舌头根子的时候,章玉阶和江暮帆正坐在别墅景区外的石凳上交心。
“上午的事情,对不起,”章玉阶低声道,敏感如她早已看出一行人的异样,“他们也实在太过分,你上午把食物都分给了他们,结果......”
“其实他们有这种想法很正常,”江暮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毕竟他们没看到事情的全部。”
“那......你就没考虑向他们解释一下?”
“解释这类事情很花时间,况且他们也不一定能理解,”江暮帆淡淡道,“只有在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后,他们才不会那么主观。”
“还真是很少见到你这样的人。”章玉阶不禁微笑。
江暮帆也微微扯了下嘴角。
“你怎么也会想到出来?”他问道。
“想听你说一些关于她的事。”说到这句话,章玉阶的眼睛又黯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极度想了解这女孩的欲望,虽然每次听完江暮帆的诉说都一阵一阵脔割般的难受,却又想不停的听下去,就像饿到濒死的人看到满桌丰盛的大餐,明知道有毒,仍要不住嘴的吞咽,将空虚的胃填满。
“你是无法解开那个结的,”江暮帆微微苦笑,“解铃还需系铃人,这道理你可懂?”
“我不懂,”章玉阶冷冷道,面上明显透出一丝不快,“我只知道结分活结和死结,活结除了打结的别人也能解开,死结就算打结人亲自来了也解不开,而结的死活只取决于你的心境。”
“那她给我打的是死结。”
“你刚才又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岂不自相矛盾?”章玉阶仿佛有意和她犟嘴,这和她平时温和淡漠的性子极不相称。
江暮帆无奈的看着这位固执的女孩苦笑。
他毕竟是个男人,哪里明白女儿家这些曲曲弯弯的肚肠?
“这六栋别墅的故事都很精彩,”他的话匣子就是从这里打开的,“可是在我看来,它们加起来也抵不上一栋老别墅的故事。”
章玉阶睁大眼睛仔细听着,她知道这一定又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那栋老别墅离故事景区并不远,加起来不到两里路,建在一片翠绿的山上。
别墅的造型本来很特别,可是立在一群有特色的别墅中就显得平庸了。
所以你第一眼看到它,根本不会注意它,甚至你根本就不会去看它。
那么,这栋老别墅吸引人的又是什么呢?
是别墅外的景,是别墅里的人。
从老别墅的门口向外望去,左侧是一面巨大陡峭的石壁,上面密密麻麻的生满了长长的杂草,矮小的树木。如果是夏天,还有一泓清泉从林中蜿蜒而出,顺着石壁倾泻而下,形成一个微型瀑布。左边是一片碧绿的菜畦,里边的蔬菜一行行,一竖竖,像排列整齐的兵团。菜畦旁边还有两兜葡萄架子,一到夏天便挂满了大串大串翡翠玛瑙珠似的果实。中间则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正中有一个用木头搭建的简陋棚子,上面蒙着一块破旧的毡布,里面养着一群无忧无虑的鸽子。
当江暮帆第一次登上石阶,到达老别墅时,谢清怡正蹲在地上喂鸽子。
初夏的晨光很美,她纤秀的侧影更美。他看见初晨的阳光均匀的散在她半边白皙晶莹的脸上,给她扑扇的长睫毛镀上淡淡的金黄;他看见她薄薄的唇角弯出宁静的弧度,越发显出鼻翼上皱起的漂亮纹理;他看见一把一把亮黄的玉米粒从她细长的指间撒出,落在一群兴奋得直拍翅膀的花鸽中间。
那一刻,他觉得其实当一只鸽子也很幸福。
她是那样全神贯注的盯着那一群灰灰白白的精灵,于是他蹑手蹑脚的绕到她身后,蓦地将她一把抱住。
“啊——”谢清怡的反应虽然大煞风景,但的确是正常人该有的。
一群鸽子也被她吓得一阵风似的上了屋顶,只余下几根长长的灰色羽毛在空中悠悠的飘。
“哎,你这傻瓜蛋,”看到是他,谢清怡松了口气,轻声嗔道,“把鸽子全吓飞了。”
“那更好,就剩我们两个。”江暮帆发现自己脸皮越来越厚了。
“你想得美,”谢清怡笑着啐道,“赶紧给我把它们叫回来。”
江暮帆顿时苦下脸来。
“呐,看我的。”谢清怡将一把玉米粒塞到他手里,“咕噜咕噜”的模仿鸽子叫唤。
平地上又像卷起了一阵风,各式各样的鸽子,大的小的,白的灰的,欢快的扑簌着翅膀,有的降落在平地上,有的直接停在她头顶肩膀。
江暮帆有些看呆了:“它们......好像一点都不怕你。”
“当然了,因为我对它们好嘛,”谢清怡得意的笑,“给你介绍一下吧,这只蹲在我肩上的叫‘白雪’,你看它全身洁白晶莹,根根羽毛都像冰雕雪砌的一般;另一只在地上拼命啄玉米的白鸽子叫‘冷玉’你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它的羽毛在阳光照射下折出淡淡的绿晕,就像青玉发出的光。呐,这只叫‘围棋’你看它翅膀上面的黑色圆斑;这只叫‘霸王’,是这群鸽子的头领,个头最大,专门欺负弱小;还有这只‘皇后’是‘霸王’的配偶,你看它脖子上那一圈红晕,像不像一串红宝石项链......”
江暮帆听得有些呆了,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她肩头上的“白雪”一下。
“咕咕咕~”白雪发出一连串惊恐的叫声,扑楞着翅膀上了屋顶。
“你的朋友胆量可真不行。”江暮帆笑着摇摇头。
“你可别太小看它们,咱的朋友平时虽然温温顺顺的,关键时刻要多凶猛有多凶猛,不信我带你去见识一位?”谢清怡说着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微型电筒。
“好。”江暮帆点点头,实在不知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鸽棚并不大,里面光线很暗,上上下下安着用麦秸搭成的巢,谢清怡打着手电筒,和江暮帆一前一后的摸向右侧阴湿的角落。
两人刚一停住脚步,便听角落里传出一声尖锐短促的鸣叫,像是拉响的警报铃。顺着微弱的电筒光望去,只见麦秸窝里伏着一只灰鸽子,它的个头本来很小,可现在全身鼓胀的像一只气球,原本扁平的羽毛现在纷纷像箭一样竖起,看起来倒像裹上了一件大斗篷。
“真胆大。”江暮帆赞道。
“那当然,因为它在孵小宝宝嘛,不管什么母亲,人也好,鸽子也好,在自己孩子遇险时总会表现的异常勇敢。”
江暮帆沉默不语。
谢清怡倒没注意到他的失神,伸手将手电筒塞给他,然后伸手往母鸽身下摸去。
母鸽发出一连串威胁的警告,对着面前这个庞然大物又拍又啄,可是没用,谢清怡还是从下面摸出一对蛋。
“已经五天了,”她说,“该是检查它生的是不是寡蛋,来,拿电筒照着。”
微光透入,只见晶莹通透的蛋膜里隐隐可见一丝丝血痕,像是封在琥珀里的几缕红线,妖冶美丽。
谢清怡松了口气,将蛋放回去,当然又免不了一番拍啄。
“真是伟大的母亲,”她赞道,“只不过比起人类母亲她做的还远远不够。鸽子母亲哺育乳鸽一个月后便不再管它了,而人类母亲哺育儿女却是一辈子的事。”
“可是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江暮帆沉吟道,“我一直希望母亲别再管我的事。”
“你啊,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江暮帆苦笑:这是幸福还是灾难,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了。
一眼瞥见谢清怡手背上大块红肿的印记,不禁一阵心痛:“怎么打成这样子?我来帮你揉揉!”
“得了,我的手又不是豆腐捏的,”谢清怡口里这么说,还是将手伸到他面前,“轻点啊。”
江暮帆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柔的均匀的,反复的在她手背揉搓,一下一下,于是她的心也变得暖融融的,像一捧春水。
她轻轻闭起眼睛,依偎在他肩头,用心感受那一下一下微妙的悸动。
要是能永远这样,多好,多美......
“清怡,吃早饭了!”两人这样依偎着不知有多久,直到屋里传出老大娘的叫唤。
“哎,来了!”谢清怡应了一声。江暮帆却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什么?她叫你吃饭?”
“是啊。”
“那......早饭不应该是你做的么?”
“一直以来都是她做的。”谢清怡无可奈何的笑。
江暮帆摇摇头,他感觉这里面实在是稀奇古怪。
老大娘姓徐,是这栋别墅的主人。
她是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在心中下了定论,如果不是因为那双眼睛,这种人自己就算看过九十九次也不能保证在第一百次时记住她。
可正是因为有了那双眼睛,她才显得与众不同。
她的眼睛是冷灰色的,让人想到飘着雪的天空,寂寥而空旷。如果没有历经太多世事沧桑的人是不可能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
“徐婆婆,这是我的好朋友,江暮帆。”
徐大娘看着他笑了笑,眼里的灰意依旧未冲淡丝毫,这使得她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诡异,就像一枚挂在脸上的标签。
“徐婆婆,你可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谢清怡笑盈盈的问。
江暮帆简直成了丈二的和尚:这句话本该是徐大娘问她的吧?
“看在你朋友的份上,我特意赶做了桂花馒头,还订了鲜牛奶,满意么?”
“不满意,”谢清怡嘴一噘,笑道,“你偏心。”
“ 嘿,你这鬼丫头!”老大娘摇摇头,径自去了。
“清怡......”江暮帆忍不住要说出心中疑虑。
谢清怡却阻止了他:“你这回可有口福了,徐婆婆的桂花馒头真不是盖的。”
她的确没有吹牛。
江暮帆吃了四个馒头还没打算罢口。
馒头很大,外表光润的像少女肌肤,白里透着黄,上面零零星星的缀着浅黄色的桂花瓣,咬一口,浓郁的甜香直沁到心里。
“看你吃的这副饕餮样,”谢清怡笑着给他灌了一口鲜奶,“小心别呛着了。”
“徐大娘真是好手艺,”江暮帆赞不绝口,“趁她不在我才敢大吃。”
“你可真是假斯文。”
“斯文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在你面前我就不用......”
“那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谢清怡是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那还用说,当然是......”说到这里,江暮帆压低声音,凑近她耳朵说了两个字。
谢清怡脸一红,半是困窘半是娇羞的打了他一下:“谁是你的......,瞎说!”
江暮帆笑了笑。爱情真是件奇妙的东西,连他这么内敛正经的人也会不自觉变得幽默风趣,油嘴滑舌起来。
“徐老大娘不过来吃早饭么?”停了一会,他问道。
“她啊,应该在想心事吧,”谢清怡脸上罩上一层愁云,向里屋望了一眼,那儿房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真不知她什么是后才能真正解脱呢!”
“说实话,我觉得她有些奇怪,”江暮帆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虑,“一般说来。老人雇保姆都只有一个原因——生活不能自理,而这位大娘看起来却很硬朗。”
“不仅硬朗,还能干,别看她岁数大,手脚麻利连年轻人都比不上。看到那满园子的菜了吗?那可全是她打理的。除此之外,她还会酿酒。看到那两兜葡萄架子没?每年吃不完的葡萄她全都用去酿酒了,前几天我还尝过一点,那真叫回味无穷......”
“那她怎么还会想到雇你这位保姆,甚至自己做饭?”江暮帆一脸狐疑,“有时我真觉得你们两位是身份颠倒了。”
“这种事在别人看来匪夷所思,在我看来却理所应当,”说到这里,谢清怡明净的双眼也不禁笼上阴云,“因为她害怕寂寞。要知道,寂寞比衰老更可怕。”
衰老只是□□上的枯萎,寂寞却是精神上的空虚,可是人也只有在越来越衰老的时候才会感到寂寞。
江暮帆不禁又想到那双冷灰色的眼睛,不错,那是一种寂寞的眼神。
“可是她完全可以找令一位老人陪伴,”江暮帆对这答案并不算很满意,“老人之间往往更有共同语言。”
“本来她是有一个老人陪伴的,可是半年前他走了。”
江暮帆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另一位老人指的是谁,也知道走是什么意思。
“老年人本就是一个脆弱的团体,而丧偶对一个老人来讲更可谓是致命的打击。俗话说‘年轻夫妻老来伴’,两人到了年纪一大把的时候更需要相互扶持,相互承担痛苦,共同抗击寂寞。到那个时候,配偶对他们来讲已经不能单纯算是‘伴’,而已成为自身存在的证明,自己身体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谓相濡以沫,便是这个道理吧,”谢清怡脸上露出悲悯的神情,低声感叹道,“可是她丈夫先走了,于是她觉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死去,自己的生命失去了印证,有好长一段时间都魂不守舍,整日整日抱着亡夫的遗物失声痛哭,盯着亡夫的遗像默默流泪。”
“其实不管哪一方,只要先行一步了,另一方都会迅速崩溃吧,”江暮帆若有所思地道,他还年轻,不能完全理解那种感觉,“换作她丈夫也是一样。”
“是啊,直到现在,她还没有从中恢复过来,别看她忙里忙外,好像对生活充满了无限憧憬,其实早已心如死灰了。我有好几次到她亡夫的房间打扫,发现那房间居然一直都布置成灵堂模样。白色的墙壁悬挂着黑色的幔布,她亡夫的遗像就端端正正的摆在台子正中,一尘不染,不知被手指摩挲过多少次。除此以外,,每天晚上她都会一个人独自呆在那间房,对着亡夫的遗像说上半天话,先是温柔的细语,像是少女向心上人诉说衷情;然后那声音慢慢夹杂了些哽咽,最后一句话都说不上了,只是一阵接一阵的抽泣。有一次,我打那房间经过,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话,她说:“就在这个地方,我曾和你闹过一次,那时我嫌你太吵太躁,可是现在这房里怎么就这么安静了?你原先的火爆脾气呢,都上哪去了?”当时我听到这句话直想哭。”说到这里,谢清怡眼圈不禁一红,“虽然她现在忙碌,也常常跟我聊天,可我看得出来,这些不过是她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
“你看你这样怎么了得?”江暮帆一阵难受,心疼的替她拭去泪水,“听到别人说话就哭成这样,万一以后我要......”
“不许你乱说!”谢清怡一听这话顿时嘴唇发白,厉声打断他,“要走也是我先走!”
“好好好,你先走,你先走,”江暮帆无奈的摇头,“看来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想让对方多受点折磨!”
谢清怡“扑哧”一笑,两道泪痕兀自爬在脸颊上,“你就知道瞎说!”
这,便是关于老别墅的故事。
“的确精彩,”章玉阶叹了口气,“可惜太短了些。”
“一个好的故事并不取决于篇幅的长短,”江暮帆早料到她有这样的反应,“何况这只是老别墅故事里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现在你还想听下一个故事么?”
“不想听,但却想看。”
江暮帆面色顿时冷下来,起身便走。
“你来这儿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章玉阶也站起身,大声道,“真的是为了追忆,我看你是为了逃避!”
“随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去可能碰得到她的地方。”江暮帆声音更冷。
“你不是说过解决现实的唯一方法是面对么?”
“我早已接受了现实。”
“可你真正面对它了吗?没有!你整天缩在回忆的硬壳里,不停的想着过去!你这算哪门子的面对现实?!如果你真的怕碰到她就不要来庐山了,我看她有可能会出现在庐山的任何一个角落!”
一席话像看不见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直以为自己既已接受现实便算是面对现实了,其实根本是两码事。接受现实只是被迫无奈,就像叫花子必须接受自己要讨饭生活这个事实一样;而面对现实却是对问题不闪不避,努力寻求解决的方法。而它恰恰像一个已经接受事实却又不停地做着成为大富翁美梦的乞丐一样,根本没想过解决问题!
可是怎样解决?如何解决?!割裂过去,将她永远封尘在记忆中么?他冷笑,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清怡,他曾爱得那么深,即使最后她在自己心上狠狠划了一刀,他也宁愿让那条伤痕永远留着,即使腐烂流脓也好过麻木痊愈!
那么展望未来么?他自嘲的一笑,连自己心爱的人都失去了还谈什么未来!
“你不是我,不懂我的感受。”最终他只是扔下这么一句话。
“行,你不去,我去!”章玉阶咬着嘴唇,冷笑,“我倒是不怕见到什么清怡!”
说完这句话,她扭身就走。
可为什么内心深处会有那样强烈的痛楚?
只是让你陪我到老别墅走一遭,有这么难吗?
所有的这些,她一个字也没说,她是个骄傲的人,低声下气求人本就不是她的作风。
看着她瘦削单薄的身影,江暮帆竟有些恍惚。
刚才怎么回事,在她身上竟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等等,”犹豫了一会,他还是叫住了章玉阶,声音干涩,“我给你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路,不知有多久,到达一座山峦,再拾级而上,蜿蜿蜒蜒的走了好一段路,终于看到前方绿树丛中掩映的老别墅。
铁红色的人字顶,巨大石块砌成的墙壁,雨一淋便会爬满比碧绿的青苔,那栋老别墅孤独而寂寞的伫立在树丛中,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
然而江暮帆的脸变了。
不对,完全的不对!以前只要一走近这地方,微风便会送来鸽子温柔的呢喃声,如今这里怎么如此静悄悄?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
章玉阶也快步跟了上去。
“天!”虽然在心中作了无数次不好的设想,眼前的景象还是令他们吃了一惊。
别墅正中是一片空地,但只是一片空地而已,原先搭在中间的木头油毡鸽棚此时连一块木屑都不见了!别墅的右侧本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还有两兜葡萄架子,现在已通通辟成了草坪花圃。微风拂过,一两株白菊幽幽咽咽的摇动,显得无比凄凉。
别墅大门口,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蹲坐在地上,拖着两管鼻涕,瞪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哎呀,叫你别往地上磨没听见吗?作死来!”门内传出一个尖利的嗓音,像一把射出的针,登时将男孩扎得一蹦老高。
随即,一个中年妇女从里面蹿出来,拿着根又细又长的竹枝,一副作势要打的凶狠表情。
那一竹子她还是没敲下去,因为她看到不远处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盯着自己,一副奇怪的表情。
“请问......”她还没开口,那个长得很俊的瘦高男生已经走了过来,彬彬有礼的问,“请问徐老大娘是住这儿吗?”
“哪个徐大娘?”中年妇女扬扬眉,随即像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叫道,“你说那个老婆子啊?一年前就死了!”
“怎么会!”另一位文静漂亮的女生失声惊呼。
“本来就死了,听说得的是胃癌,哎,怪可怜的,死的时候一个人都不在!过了几天才被发现,那个时候满屋子臭得跟什么似的......”中年妇女发出一连声的感叹后才想到回归正题,“你们是她什么人啊?”
“我们是她朋友,”瘦高个男生脸上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好像刚才的话没在他心里留下半分痕迹,“多谢了,再见。”
中年妇女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对年轻人离去的背影,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年头,什么怪人都有啊!”
一路上,章玉阶只觉得自己的心很沉,胸口闷闷的像压着一块秤砣。
两年时间,一切便已悄然改变,宅子换了主人,鸽棚移为平地。
原来,这便是物是人非么?
“对不起。”她低声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江暮帆也不会目睹到这样的悲哀。
“没什么,这本来就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过程,”江暮帆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何况这对她还是解脱。”
章玉阶惊诧的盯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
她突然发现自己还不是十分了解他。
这个人的心是不是铁石做的?怎么看什么都如此透彻?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她便发现自己错了。
江暮帆默默回首,转身,向林中饱经沧桑的老别墅深深鞠了一躬。
——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可怕的是一辈子在痛苦和煎熬中活着,正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