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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植物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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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园很大,知名的不知名的树木亦是不可胜数。时值中秋,园内小部分树木尚自翠绿,大部分树木却已换了装束,暗红的,火红的,浅紫的,橘黄的,金黄的......层层叠叠,遮天蔽地,交织出一片绚烂的霞光。再配上亭榭,木桥,清泉,假山......整座园子美得恍若世外仙境。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一块开阔的大草坪,上面一棵树高而直,卓然屹立,枝叶茂密,太阳透过其中细细的缝隙向大地投下光斑。最美的还是它的叶子,莹绿莹绿的,像一片片精心雕琢的翡翠,其中间或夹杂着些许浅紫浅红,像一簇簇盛开的花。
“我想去拍一张,”何妍将数码相机往贾文彬手里一塞,“帮我拍下。”
“这恐怕不太好吧。”沈婷喃喃,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何妍视若无物的跨过草坪旁围着的木栏杆,绕过“请君脚下留情”的牌子,径直走到那棵树下,摆了个很诱人的POSE。
如诗的风景再配上如画的美人,整张照片几乎无懈可击,然而江暮帆微微耸起眉头,明显有些不悦。
“我们走吧。”依稀的,耳边又响起她的声音,抑郁而低沉。
“嗯。”他微笑着握紧了手,仿佛又触摸到了那只小小的手,粗糙,温暖而坚定。
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
那时的路还是这样的石子路,树木也是这样年轻,翠绿中渗着紫,所不同的是一行行碾过石径的足迹,一批批经过树边的人群。
谢清怡举着数码相机,在江暮帆的帮助下调好亮度焦距,对准那棵色彩缤纷的树便要按下快门。
那一下快门她终于还是没按下去,因为她的眼睛又亮了,很明显,看到了比树更值得看的景物。
对面的石子路上缓缓走过来一行人,隔的很远只看到一片黑色西装掺杂着一点醒目的白色。
江暮帆笑笑,到底是女孩子,看到新娘子就来劲。
那新娘子逐渐走近了,她面上的妆容很完美精致,身材匀称,像一只立在燕子群中的白天鹅。旁边那位胸口戴着一朵花,笑容满得几乎溢出来的小伙子不用说自是新郎官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架着摄像机的老男人。
“真浪漫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新娘子,谢清怡面上有掩饰不住的羡慕,“在这拍结婚照想必惊艳得紧。”
“当然,美人美景,情境交融,只是苦了新娘子。”江暮帆看着新娘被风拂皱的薄薄婚纱,打趣道。
“切,人家心里热着呢!”谢清怡瞪他,随即像想起什么似的,沉吟道,“你说,如果你以后结婚,会带新娘子去哪照相呢?”
“这个,要看实际情况吧,如果经济负担的起的话,新娘子想去哪,我就带她去哪。”他愣了一下,答道。
“那做你的妻子该多幸福啊!”
江暮帆脸微微一红,心里头的快乐却似要满满溢出来。
“你呢,你想去哪照相?”他问。
“我想去北京,爬长城,在长城顶上照几张,那才叫带劲!”
“小心被冻成冰棍。”
“真笨那,我又没说非要在冬天结婚。”
说笑间,一行人已经走到近前了。
美丽的新娘子显然早注意到了那片景。一行人嘀嘀咕咕的不知商量了些什么,只见那位新娘子漫不经心的笑了笑,牵着婚纱裙摆,动作优雅的跨过栏杆,而新郎还在后面小心翼翼的照看着,仔细木栏杆挂破她裙子。
她的双足漫不经心的碾过草坪,那些铜丝般的细草伏倒在地,奄奄一息的样子,江暮帆看着,不禁皱起眉头。
“小小一只甲虫/我们踩上一脚/它□□所遭受的痛苦/并不亚于临终前的巨人”,甲虫如此,草木不也一样?
“我们走吧。”突然他的手被轻轻握住。
江暮帆回过神,不知什么时候,谢清怡清亮的瞳仁竟也蒙上了重重阴云。
“嗯。”他微笑着,反握住她的手,心头涌起丝丝暖意。
两人心灵相通,再不向那行人回望一眼。
“走那么急干啥?好歹等别人把相照完咯!”身后传来何妍等人不满的抱怨声,江暮帆恍若未闻,手指攥得更紧了,仿佛怕手中的空气会漏掉似的。
石阶的尽头,是植物园的又一大看点——温室棚。
七点半,温室棚的大门还上着锁,透过布满水渍的窗玻璃,依稀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绿色在翻涌流动,其中间或有一两枝树桠突兀的探出,又细又长,仿佛要刺破棚顶。江暮帆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就像里面的一根枝桠,急于想钻出那个看不见的套子,不愿在里面生老病死。
他绕过了温室棚。他实在太清楚那些枝桠,那些植物的命运。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怎样呢?一辈子被掌控,不得脱身吗?也许两年前她重新选择一次的话,那么两人的命运就会不同了,那么两人一辈子的幸福也就有了......
那个将他硬生生推回套子的,是她!是她!!是她!!!
胸口一阵闷痛,他感觉自己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禁苦笑:原以为两年的时间可以抹平旧日的伤痕,现在看来,那种痛苦竟似有增无减。
原来,有些伤痛是终其一生也无法释怀的。
再走几步路,眼前豁然一亮。一栋白色小别墅前,一团一团硕大的花朵顶在树茎上,红得耀眼,红得夺目,毕毕剥剥的,像是要烧着空气。花丛中,一位带着银边眼镜的老者正拿着把黑色剪刀一丝不苟的修理着枝条,面上一直挂着怡然的笑意。
一行人走近了,他恍未察觉,仿佛在他的世界中仅有这些花花草草的存在。
“大爷,”章玉阶走到他面前恭声道:“请问可以在您这儿留个影么?”
老者抬起头,文质彬彬的面上挂着和蔼的笑:“没问题。”
“谢谢,呃,大爷,请问这是什么花?”章玉阶指着一朵绯红大花问。
“这是大丽花。”老者收起剪子,微笑道。
“原来这是大丽花。”章玉阶喃喃重复老者的话,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一团耀眼的红,无边无际,像熊熊燃烧的大火,然后,那团火奇异的变幻着,先呈现出年轻女人完美袅娜的身段,然后两条纤细的手臂从两边探出,最后是下面伸出的一双修长的玉腿。
母亲穿着鲜红的旗袍,婷婷的转了一圈;巨大的穿衣镜里映出她倾城的容颜。
“妈妈好漂亮!”四五岁的年纪,她还什么都不懂,却在那一刻懂得,自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美,不仅表现在外貌,更表现在内在精神。
她的内心是幸福的,精神是昂扬的,所以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全身仿佛都散发出令人无法逼视的美丽光华。
然后,那团大火突然一丝一丝的爆裂开来。
“妈妈,妈妈,不要啊!”
十三岁的她拼命的阻止母亲。
陷入崩溃的母亲竟仿佛聋了,容色惨白,两眼闪闪发光,一副不顾一切的狂野神情:“你走,好,你走!没心肝的畜牲!”
那把涅亮的剪刀,此刻像是鳄鱼张大的贪婪的嘴,一口一口,绞断旗袍光滑的缎面,也彻底绞断了曾经温馨的回忆,甜美的爱情......
她的失神老者并未注意到。他的注意力早被另一个女孩吸引了。
“呀,真是又大又美丽呢!”沈婷张大眼睛,赞叹道。
“这还是秋季,如果在夏季花会更大。”老者不禁被这天真的女孩逗笑了。
“真的啊?那我夏天也来玩!”沈婷边说边将鼻子凑上花盘,“怎么不香呢?”
“越大越漂亮的花越没有香味。”
“真可惜。”沈婷叹了口气,看来世上真的没有绝对完美的事物存在啊。
这岂非很公平?
“那这是什么花呢?”她伸手指向另一丛花,粉白色的,一篷一蓬,像一大群憩息的蝴蝶。
“这是波斯菊。”老者伸手拿起了一个浅绿色水壶。
“听名字还蛮气派的!那这是什么草啊?”
“东洋杜鹃。”
“啊,看起来好像一蓬杂草呢!”
“植物不开花的时候都差不多,永远不会惹人注意,只有开花后才会各显风姿啊。”老者温和的笑着,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花草感叹,或是喃喃自语,“这点跟人是差不多的,到了青春妙龄,方能大放光彩啊。”
沈婷琢磨这几句话,一时竟似痴了。
“大爷,您这箭竹长得挺好呢。”不知什么时候,叶非凑过头来。
沈婷立即扭过头去。
“你是北方人?”老者中止浇花,抬头问他。
“不,我是南方人,在北方读书。”叶非笑道。
“南天竹在南方挺常见的。”
叶非脸上阵红阵白,嚅嗫道:“是么?那......打扰你了。”
说毕,转身就走。
一行人也只好向老者匆匆告别。
直到离老者有一段距离时,江暮帆不出声的松了口气。
先前,章玉阶他们和老者搭讪时,他一直躲在人群最后面。
这位老者,他当然是认得的。谢清怡经常来这帮他浇花,剪枝,陪他喝茶聊天,他自然也来过几次。
“和他谈话是件很愉快地事,”谢清怡如是说,“不管是知识,还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他都懂得许多。跟他呆久了,你就会发现自己学到的东西多到连你自己都想象不到。”
“我没和他呆多久都已经发现了,”江暮帆叹道,毫不掩饰他的钦佩,“它应该是位隐居的学士吧?或是退休的老教授?那文雅的谈吐,雍容的气度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我不清楚,他从没向我透露过,”谢清怡笑,“我只知道他现在是个学识渊博,谈吐风趣地养花老人,至于他过去的身份,我没必要了解。追究别人的过去是警察才做的事。”
江暮帆赞同的点点头,继续埋头修理花枝。
现在,他实在有些怕再见到这位老人。万一他要问到谢清怡的情况,他该怎样回答?或者,更糟的是,谢清怡说不定便在老者房里喝茶呢,要是他们两人再次见面又该说什么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这么多,也许事情根本就比自己想象的简单的多,也许那位老人根本就不认识自己了也说不定。
是因为自己还对她存在幻想吗?
不会的,不会的!冷冷的,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从两年前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命运就已注定了。
各走各的路,老死不相往来。
懵懂的,他并不知自己的思绪正在飘向何方,只有脚步还下意识的跟着大部队,眼睛下意识的扫着前方的风景。
前方道路两边的石凳上,三名年轻的女孩并排坐着,手里拿着几块饼干在啃。
胃下意识的一阵痉挛。
“我现在就要吃东西!”何妍第一个受不了刺激,叫出来,“八点了,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赶紧找家餐馆,就算去商店买包泡面都行。”
“问题是这儿根本没有商店,”沈婷苦着脸道,“走了这么久,连商店餐馆的鬼影儿都没看见。这个偏僻的地方!”
“要不我先去看下那家农家饭馆是否开了,实在不行我到其他人家讨些东西吃。”章玉阶提议。
“那可真辛苦你了。”贾文彬笑道,“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章玉阶笑笑,直接把头掉过去。
“我这儿带了点东西,”一直不怎么吭声的江暮帆突然吭声了,一面说一面从包里掏出两包饼干,“你们也不必往回跑,吃饱了直接上五老峰。”
何妍顿时眼睛发亮。
“那不行,”章玉阶断然拒绝,“我到农家餐馆吃。”
“农家餐馆你们并不清楚开了没开,就算开了老板也只会给你一碗素面填肚子,”江暮帆淡淡道,“何必白跑一趟?”
“那我去讨些东西。”
“讨东西并不是件光彩的事,何况别人根本没有东西供你讨,”江暮帆看着这位倔强的女孩微微一笑,“我到过这儿几次,也讨过东西。”
章玉阶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江暮帆伸手将包装袋撕开,“随便吃,别客气。”
眼里有奇异的光芒一闪而过,章玉阶犹豫了半晌,终于从里面掏出一块饼干,低声道;“谢谢。”
江暮帆笑笑,顺手将另一包饼干拆开,递给贾文彬等人:“大家都别客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