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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 ...

  •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冬天已经离去,春回大地。
      尉迟秋仍是被软禁在兰绪王宫里,大抵是宁悟觉得他还算安分,命人撤去了锁着他的铁链,也准许他在屋外的院子里走动走动。
      宁悟每隔六七日会出现一次,带着何妙手来为尉迟秋把脉,同时也与他谈论一些大冕那边的事。尉迟秋很少回应,只是听宁悟一人唱独角戏。这人十分谨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尉迟秋知道,滴水不漏。
      宁悟倒也不恼,他似乎对大冕的时局成竹在胸,只是向尉迟秋炫耀,反正尉迟秋逃不出他的掌心。除此以外,宁悟对尉迟秋并不差,一应起居供应,都是按着他自己的例子来的,年节时还特意送了宴席过来,指派给尉迟秋的使女,也是精挑细选的。
      贴身伺候尉迟秋的使女名叫佩儿,才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是伶俐聪明,干活又细致,宁悟派她来,既不怕她泄密,又不怕她被尉迟秋拉拢了过去。
      尉迟秋倒是不在乎,他原本性子宁静,如今被困在此,既然逃脱不得,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也看看宁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尉迟秋站在门口,手里捧着茶,眼睛望着院子里春光明媚,桃树上一个一个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一时有些惘然。
      “佩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佩儿歪着头想了想,答道:“年宴是大王子一个月前赏的,今日是二月初三。”
      “二月初三……”尉迟秋低头轻喃着,自从武功被废之后,他的听觉差了许多,体力也大不如从前,时常身上乏力,偶尔还昏睡不醒。有时脑子里一片混沌,好像前尘往事离他远去。今日看见院中桃花,他竟一时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辰光。
      “我在这里关了多久了?”
      佩儿怯怯地地看着尉迟秋,小声说道:“奴婢拨来这里伺候开始,大概,两个月吧。”
      尉迟秋扶额道:“对了,你是后来才来的,我离开桃花镇的时候,才刚刚入冬……那有多久了……我……”他越想越是头痛不已,忍不住轻轻拍打着自己的额头。
      佩儿道:“公子,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她体贴得取了斗篷过来,替尉迟秋披上,劝道,“虽然开春了,天气还很冷,何大人说你身子不好,不如回屋躺着?”
      “何大人?”尉迟秋霍然一念,似是想到了什么,“何妙手?”
      佩儿点点头,扶着尉迟秋回屋中。
      尉迟秋心中起疑,他到底也是学医的,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自然了解,他起先倒是也怀疑过宁悟派人在饮食里下了什么手脚,可是无论是给自己把脉,还是对食物试验,始终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送来的汤药也是正常的滋补良药,也没有什么相克的东西在里面,怎么他的身体像是老化了一般,只一味向着越来越差的方向发展。
      以尉迟秋的性子,他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询问宁悟或是何妙手,惊觉事情不对之后,他开始暗暗留心佩儿。佩儿年纪幼小,再怎样也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佩儿如常伺候着尉迟秋,尉迟秋发现自己昏睡不醒的时间好似越来越长,甚至有时候早上小憩片刻,再睁眼天都黑了。而且醒来之后,并没有因为感到解乏,反而浑身酸痛,像是劳累过度一般。他越发惊疑,有几回看见何妙手,忍不住想问个究竟,何妙手也是欲言又止,然终究摇了摇头,只说是奉命来探望。
      还有一次,尉迟秋在午后惊醒,屋外倾盆大雨,他发现自己早上的衣衫已经被换过,头发上的水汽却还没有散尽。难不成自己睡着了跑去屋外?尉迟秋确信自己没有做梦,他甚至觉得自己睡着了以后就完全没有意识了,起身之后,他在床前捡到一张碎纸片,上头如同鬼画符一般不知写了什么。
      询问佩儿,佩儿惊慌失措,只说是自己无聊时画着玩的,一时没有收拾干净。尉迟秋自然是不信,可又抓不着什么证据,也只好作罢。
      直至一日晌午,尉迟秋去院中散步,佩儿也正在院中绣花样,她们女儿家闲暇时都爱这个,尉迟秋也不管,偶尔还饶有兴致地观摩观摩。佩儿一面比着丝线的颜色,一面轻轻地哼着歌,声音婉转若黄鹂。
      尉迟秋却是如遭雷击,他快步走上前,佩儿见他来了急忙放下绷子,问:“公子怎么了,有何吩咐?”
      “你刚才哼的曲子,是哪儿学来的?”尉迟秋脸色惨白,佩儿无意识哼唱的曲子,竟是那凤凰引。凤凰引分上下两阙,佩儿所唱的这下半阙并未流传于外,连当日在望仙楼的扇舞,也只是演奏上半阙而已。尉迟秋确信自己也没有对除了苏承靖以外的人唱过……至少在他清醒的时候。
      佩儿躲闪着尉迟秋的眼神,支吾道:“是……是……是佩儿在家乡学的小调。”
      “不可能,凤凰引并未流传于世。”
      “这,这……”
      尉迟秋按住佩儿的肩膀:“且我五音不全,你家乡学来的小调,怎么连走音的地方都跟我一模一样?”他垂下眼睛,似是问佩儿,又似乎在确认,“是不是……我……我没有昏睡,我失了神智?”
      “我,我不知道!”佩儿趁着尉迟秋失神,赶忙挣脱了,见他还要问,惊叫着跑了出去。
      尉迟秋追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一丝不祥爬上心头……他交臂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努力想要确认什么,微微闭上眼睛,乏力感铺天盖地而来,他眼前一片黑暗,如同身陷混沌蒙昧之地,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感知不到。
      ……
      佩儿一夜未归,直至第二天早上,宁悟亲自把她带了回来。佩儿哭得双眼红肿,被罚跪在尉迟秋屋外,从袖口露出的纤白的手臂上,若隐若现几道猩红的痕迹。
      尉迟秋这日还算清醒,冷目相对宁悟,并不给好脸色:“不过是个小孩子,还是你自己的人,用得着下手这么狠吗?”
      “有错当然要罚,”宁悟心情不错,“但若是秋公子开口求情,我自然可以送你这个人情。”
      尉迟秋瞟了一眼佩儿,轻声道:“不要哭了,起来吧。”
      佩儿畏惧地望向宁悟,宁悟负手而立,略点了点头:“尉迟公子既然这样说了,你退下吧,叫舞韵来伺候。”
      佩儿默默磕了头,跪行退了出去。宁悟自顾在桌前坐下,道:“今日是个好日子,秋公子来与我弈棋如何?”
      尉迟秋看了看屋外天色,却是个阴天:“原来你把这乌云蔽日的天气叫好日子?”
      说话间,身着彩衣的美丽女子已经捧了棋具进来,把棋盘在桌上铺展开,棋子分配两边,然后侍立于宁悟身后。宁悟道:“今日宜谋事,动兵,怎么不是个好日子?”
      “你什么意思?”尉迟秋微微一震,忙问道。
      “舞韵,去泡茶来。”宁悟吩咐着那彩衣女子,信手捻了一枚棋子,“秋公子先请如何?”
      尉迟秋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在棋盘前坐下了,伸手从棋盒里胡乱抓了一把,随便数了数,又丢回盒子里,只留下一枚:“下什么?”
      “自然是五子棋术。”宁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五子棋亦是从古流传下来的弈棋游戏之一,与围棋的棋具通用,只是下法上要比围棋简单得多。大冕盛行围棋手谈,兰绪则是风靡这五子棋。尉迟秋叹了口气,随意落下一子。宁悟深深望了一眼尉迟秋,也落子无悔。
      五子棋不似围棋之局那般需要绞尽脑汁,下法要随意得多,更像是休闲小戏,娱人一笑而已。尉迟秋心不在焉,不知宁悟想玩什么把戏,下了两局一输一赢之后,终于开口问道:“宁悟,何谓谋事,动兵?”
      宁悟嘴角微扬,仿佛很得意:“你果然还是在意的……怎么,陪我下棋不好玩?”
      尉迟秋盯着手中的棋子,沉吟道:“你们……”
      “告诉你也无妨,冕朝皇帝病重,冷氏皇子都已赶回京都,今日正是起事之日,秋公子以为如何?”宁悟把玩着棋子,笑道,“自然,我是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来这里和秋公子下下棋了。”
      宁悟看似好整以暇,尉迟秋则不以为然:“原来是还没定的事情,也不知有何好得意的。”
      “秋公子是寄望于苏承靖和那个辰王冷麒玉?”宁悟敲了敲脑门,“哦,我倒是忘了告诉你,两个月前,辰王以大不敬罪,褫夺王爵,下狱治罪,而苏承靖也被软禁清音阁,你猜,这一切是谁的功劳?”
      尉迟秋一时激动,手中棋子跌落棋盘,弄乱了残局:“你!”半晌,他慢慢捡回那枚棋子,却想不起来残局原来的模样,索性将棋子都掸开了,摇头道:“宁悟,做别人的棋子,就那么开心吗?”
      “棋子,”宁悟瞩目于尉迟秋手中的棋子,他执的是黑棋,黝黑的玉石泛着温润的光泽。宁悟冷哼一声,反问,“你又怎知我是棋子,还是下棋的人?”
      尉迟秋点着棋盘:“五子之棋,你怎么翻云覆雨,也不过是这方寸之地,你的目光就如此短浅,别人却在放眼天下。你纵掌控了这一局,而在人家的棋局里,你依然不过一枚棋子。”他停顿片刻,忽而嗤笑出声,“说不定,还是一枚弃子。”
      宁悟道:“我来找你下棋,不过是无聊打发辰光,秋公子以棋作喻,在这里高谈阔论,而外面风云变化,一切尽在我与大皇子掌控之中,秋公子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么?”
      大冕大皇子冷安珺,也是苏承靖与冷安玥的长兄,他虽然是皇长子,但生母出身微寒,又不得今上的宠爱,所以在六个皇子中最为安静低调,若不是知晓前事,尉迟秋定是会对宁悟和冷安珺勾结在一起而感到吃惊的。
      尉迟秋垂眸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宁悟想了想,坦率回答:“冕朝内乱,兰绪袖手,他日他登基为帝,而我兰绪也脱离冕朝属国,两国平等结盟,互为友邦。至于以后嘛……”
      “你真以为兰绪有与大冕争雄的能力?”
      宁悟笑道:“若是你们尉迟家治下的兰绪,自然没有,若是我……呵,哈哈哈哈哈……”
      尉迟秋怒而掷了棋子,起身喝道:“宁悟,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兰绪万劫不复,你要做千古罪人吗!”
      宁悟针锋相对:“万劫不复的只会是你和苏承靖,尉迟秋,坐下!”
      那话如同一道咒语,尉迟秋原本气势万千,却突然脑子一空,顺着宁悟的话跌坐在椅子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哼!”宁悟一扬手,将桌上剩余的棋子全部撒了出去,然后单手擒住尉迟秋,将他身子一旋,用力撞在棋盘之上。
      那棋盘是大理石制的,尉迟秋没有防备,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登时乌青一片,耳边嗡嗡作响。宁悟反扣住尉迟秋的双手,毫不顾忌地撕扯尉迟秋的衣服。
      尉迟秋挣扎不得,他虽知宁悟并无龙阳之好,但这羞辱的动作仍让他感到恐惧:“你要干什么!”
      “放心,我可没有苏承靖那么恶心,”提起苏承靖,宁悟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撕了尉迟秋的衣服之后便没有再进行下去,只是语气变得很是愉悦,“舞韵,把我给秋公子带的礼物送进来。”
      舞韵拍了拍手,两个侍从抬着一人多高的物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下,掀开盖在上面的红布,原来是一面做工精致的琉璃镜。琉璃镜制作工艺繁琐,耗价不菲,便是在大冕也很很罕见,但它映照清晰,几乎能把人一模一样地照出来。
      宁悟拖着衣衫不整的尉迟秋来到镜前,尉迟秋看到镜中的自己狼狈不已,状如鬼魅,恨不得一头撞上去,宁悟拧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身子背对琉璃镜,又捏住他的下颔,迫他看着镜子。“怎样,秋公子满意吗?”
      尉迟秋瞪大眼睛望着镜子,从脚底开始冒出的凉意,慢慢蔓延全身,他想起来了,那一直被他刻意遗忘,如今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镜中,他的背上,如同被刺上了一副美丽的图画,狰狞交错的藤蔓一直蜿蜒到肩胛,展示着蓬勃的生命力。藤蔓上有花含苞待放,甚至最顶端那一朵已经开的鲜艳妖异,占据整个背部的中心。
      这是耀世,是最极致的耀世。如同他的名字一般,那花开得如斯耀眼,夺目灿烂。而这一切,便是以尉迟秋的神智作为代价。
      所以,他并没有昏睡,在那些他失去意识的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是独自发呆傻笑,还是如同那两个孩子做出惊悚的鬼脸?亦或是一遍一遍唱着那荒腔走板的凤凰引?
      尉迟秋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了疯癫。
      “宁悟……你就是想看我疯了的样子……”
      宁悟的声音如同恶鬼,慢慢凑到尉迟秋耳畔,低语:“是,真好看呢。你拉着佩儿说要给她画像,却写了无数个苏承靖,又自己涂抹撕碎。暴雨时你冲进雨里,在那棵烂桃树下跳扇舞……还有……”
      “别说了!”
      “不想听了?”宁悟伸手抚摸着尉迟秋背上的花纹,似乎很满意,“尉迟秋,我说过,我会让你明白什么是比死还恐怖的。”
      尉迟秋牙关打颤,断断续续道:“你,宁悟……你才是,疯子!”
      宁悟道:“你毁了我的丹室,我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你以为没有丹室里那些种子,我就没有办法再研制耀世?”他盯着尉迟秋的身体,眼中有着贪婪的光,“深植血脉之中传承数代,经受各种珍奇药毒的催化,甚至还有各门各派内功的洗练……哈哈哈,多么完美的种子,也不枉我守株待兔,好不容易把你抓住。”
      原来从一开始,宁悟算计的就是尉迟秋体内的耀世。
      “你……我……”尉迟秋骇然变色,想要反击宁悟,可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只能如同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宁悟将他推倒在地,嘲笑道:“别白费力气了,尉迟秋,你就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清醒吧。”
      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疯掉更恐怖的事情了,尉迟秋的父亲,祖父……他们一代一代受此诅咒,活在这样的梦魇之中。然而他们比尉迟秋幸运的是,当他们发现自己开始疯了的时候,还可以选择自我了断,保留最后的尊严。
      而尉迟秋,只能被逼着,等自己的神智慢慢沦丧,成为彻底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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