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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

  •   小李一路浑浑噩噩来到阿春的门前,想要推门却失了勇气,空气中飘着甜腻的桂花油香气,他知道这是阿春头发的味道,那次帮着阿春提水她的辫子从肩上滑落下来,这香气一直窜到了他心里。
      闭着眼狠狠吸了两口气,一把推开阿春的房门,暗黑的房间里影影绰绰,他嗤笑了一声,这个时候她当然不会在这里,一定在前院做着永远也忙不完的事情。伸手摸到门边的灯绳,轻轻一拉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打到了墙上,靠窗的梳妆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两个小木匣,木匣上面放着一把木梳,一盒雪花膏和半瓶桂花头油,许是背着光的缘故竟有些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
      拉开桌子下面最里边的抽屉一支蝴蝶发卡躺在角落里,还有一张叠的歪歪扭扭的报纸,他怎么会不认得这支发卡,去年太太生日那天他跟着老爷去百货公司挑礼物,一眼就相中了这支发卡,不好意思当着老爷的面买下来,生平第一次逃了班,花了大半个月薪水买来送给阿春,原以为她不好意思戴没想到竟是不喜欢。
      小李展开那张旧报纸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合影,其中一个人被整整齐齐单独折了出来,阿春一定是经常拿出来看,折痕处磨出了白色的毛边。有些时候人总有些异乎寻常的执着,哪怕心里知道了结果也要亲自得到印证,执着的撕开表象让痛苦暴露在眼前。小李握紧手里的报纸,死死盯着上面的那个人,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鼻子滴了下来。
      他把报纸放在桌上轻轻抚平上面的痕迹,按照原样折起来放回抽屉里面。走到床边掀起枕头,看到了张婶说的那块手帕,一大片地方抽了丝,肯定是手帕的主人扔了被阿春捡了回来,右下角用丝线端端正正绣着一个‘坤’字,他认得那是太太的手法。
      隐隐听到张婶在和阿春说话,他把枕头放回原位从屋里走了出来,抬头正好看见阿春进了月洞门。
      今天上午太太刚和她说了小李的心思,现在突然见他从自己的屋里出来,阿春尴尬的停下脚步,问道:“小李哥,你找我?”
      小李脚步没停边走边说:“扣子掉了,来你这里找针线。”
      “找到了吗?我帮你缝。”
      小李闷声说了句:“不用”,越过她向外走去。
      阿春转过身朝小李说道:“刚才张婶问你呢,可能找你有事。”
      这次小李连声都没应,沿着回廊几下走得没了影儿。
      阿春瞧他这个样子应该是知道她回绝了太太。找针线?找针线?阿春心里一颤,跑进屋子拉开抽屉一看报纸还原样躺在那里,扶着桌子重重喘了几口气。缓了缓神疲惫的走向床边,一下子跌坐在那里,枕头下露出手帕的一角,‘坤’字还刺目的晾在外面。
      阿春家里兄弟姊妹九个,吃饭都是个问题哪里有钱供他们读书,何况她还是个迟早要嫁人的女孩子。那年太太生了少爷家里佣人忙不过来,她和几个女孩子过来见工,太太问了她几个问题,虽然觉得她长得乖巧可爱,但她不识字而且年龄实在太小,就让张伯每人给了一块大洋回绝了她们几个没留下的。
      她手里死死地攥着钱哭着往外走,正好迎面碰上了老爷,老爷叫住她弯下腰掏出手帕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珠,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帕子上绣的那个图案就是‘坤’字。老爷和张伯说了几句话让就她跟着往回走,急匆匆跑在老爷的身后,他像一座山一样挡在自己的面前,一不小心摔趴在鹅卵石路上,老爷扶起她看着她尖尖的小脚叹了一口气,拉着她冰凉的手一路走回到前厅,也不知道老爷和太太说了什么,反正她留了下来,还比之前说的薪水多了一块大洋。
      穷人家的孩子仿佛与生俱来就会察言观色,能吃苦又不惹事情,事情教上一遍就不会出差错,虽然她还是个孩子,已经帮着家里带大了五个弟妹,太太看她哄少爷有模有样,也对她颇为喜欢。她也是真心疼爱少爷,白白嫩嫩不哭不闹一逗还‘咯咯’笑个不停,不像家里那些弟妹脸上永远像起了皮的山芋,每天哭着睡去哭着醒来。
      来到这里第二个月阿春就把裹脚布烧了,因为忘不了初见时老爷看着她一双小脚的眼神和那声叹息,穿着张婶给她的圆头布鞋装作收拾屋子,在老爷面前走了好几圈,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发现异样。随着盼来长大,老爷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教他读书识字,偶尔她在旁边也能跟着学几个,少爷告诉她老爷手帕上的那个字读‘坤’,是老爷的名讳。
      偶尔伺候太太到戏园子听戏,也听不懂台上唱些什么,唯独《西厢记》里有一段她记得明白,因为老爷在月下吟诵过:“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夫人回应道:“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却不经意印上了心头,也许是因为那晚的月色撩人。
      阿春何尝不明白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念头,窥探了不属于她的繁华世界,他就像是天上云枝头的花,而自己连一粒尘土也不是,本也没想着要什么结果,一心只想守着这个秘密留在这里,如今被小李撞破了一切,他会不会告诉别人?告诉他?想到这些阿春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紧紧攥着那方帕子,坐在床边流了一夜泪。
      小李躲开阿春的视线站在回廊拐角处,竟不知道要去哪里,这个闭着眼都能走完的宅子突然让他迈不开脚步。这个家在他的精神里轰然倒塌,多呆一秒都让他觉得窒息,看了眼风中摇曳的灯笼从后门跑了出去。
      小李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昏暗的街边,这个点儿人们大都已经到家,即便有人也是行色匆匆地往家赶,挑担的货郎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混沌滩的老邢头蹲在那里熄灶台里的火,四下乱窜的野狗朝他呲牙咧嘴跑过来,被别人惊吓着跑开,不甘心地朝他吠了几声。
      楼外楼的伙计无精打彩抹着桌子,店内冷清的散落着几桌客人,小李进去挑了靠窗的一张桌子正准备坐下,伙计颠颠跑过来说:“不好意思客官,我们马上要打烊了,请您明天再来吧。”
      小李一怔,心里无限凄凉,他在这世上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有。
      伙计看他面色不善穿戴不俗,怕得罪了客人不住的弯腰赔不是。
      这时有人从后面狠狠踢了一脚伙计,骂道:“净想着偷懒的东西,看我不告诉老板让你滚蛋。”
      来人穿着一身警服,一道刀疤从左脸额头斜到右脸嘴角,仿佛要把头劈开似的,狰狞的脸上一道暗红色的伤疤,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像锁命的阎罗。此人正是有名的刀疤六,从小打家劫舍是杭州城里臭名昭著六哥,几年前为救警察局高局长差点丢了性命,在脸上留下一道骇人的伤疤,高局长看他耍勇斗狠是个可用的‘人才’,就招到警察局做了小队长,从此人称六爷。
      彭家逢年过节都会打点这些人,小李到他府上送过东西自然认得他,抱拳道:“六爷。”
      伙计更是早就吓的跪在了地上不住的求饶。
      刀疤六略略还了个礼说:“这么晚一个人出来喝酒?”
      “正好路过这里进来坐坐。”
      刀疤六踢踢伙计说:“还不快去为这位爷准备酒菜。”
      伙计连滚带爬跑进后厨。
      小李忙说:“不麻烦了,既然要打烊了我以后再过来。改日到您府上拜会。”
      刀疤六一把拉住正要离开的小李说道:“诶,跑堂都去吩咐后厨了,现在走了岂不是浪费,反正无事你我兄弟喝几杯。”
      小李推辞道:“今日天色不早了,改日专程设宴招待六爷。”
      刀疤六哼了一声说:“兄弟,看来你是瞧不上我刀疤六。”
      每次到他那里送东西已经是无奈的事情,谁愿意和这样喜怒无常的人相交,生怕他一个不高兴掏出枪往身上打几个血窟窿。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怕引他不痛快,小李略一沉吟说:“既然六爷有兴致,相请不如偶遇,今天我做东,陪六爷喝个痛快。”他跟在彭坤身边这么多年,场面上的话倒是学了不小,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倒是长脸。
      刀疤六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说:“好,一醉方休。”
      坐下没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楼外楼的招牌菜,小李一来心里难受,二来怕照顾不周这位大爷,频频举杯敬酒,刀疤六照单全收喝得倒也痛快。
      刀疤六随意和小李聊些家长琐事,知道小李是彭府收养的孤儿倒也吃了一惊:“这彭家对你还真是不薄,我一直以为你是他们家远房亲戚。”
      小李放下筷子说:“老爷从来没拿我当下人看,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让我读书识字,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不份恩情。”
      刀疤六给小李满上酒说:“没想到这彭老爷还真是个大善人。”
      小李也不禁忆起彭坤的好,说:“老爷从不打骂下人,更不会与人交恶,求到他门下只要是他能办到的绝不会推托。”
      刀疤六搓了一颗花生米说:“其实我知道你们这些‘正经人’都不愿和我这样的人多接触。”见小李正要客气,摆摆手说:“别说不是,我知道自己在杭州城的名声。”
      小李酒量本来不大,喝的这么猛有些上头,喃喃地说:“不是不愿,是不敢!”
      刀疤六抿了一口酒说:“兄弟,我知道外面人怎么说我,连小孩子听到我的名字吓得都不敢哭。兄弟今天咱俩喝的高兴,不瞒你说,谁他妈有头发愿意当秃子,谁他妈能当个好人愿意烂在别人嘴里。”碰了一杯接着说:“我爹因为几颗洋芋被人活活打死,我娘为了养活我们兄妹几个,大冬天在河边给别人家洗衣服洗的手都烂了,二弟起了水痘没钱治传染给了全家,你听说过起水痘死了一家人吗?家里一天往出扔一个孩子,我娘受不了跳河寻了短剑,我被逼债的人赶得无家可归,不管是谁见了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小李看着刀疤六满脸鼻涕眼泪心里一阵恻然,没想到他身世竟是如此可怜,自己又何尝不知道流落街头挨冻受饿的滋味,这个社会活生生把一个人逼成了厉鬼。不知道劝他什么,只好倒满酒和他干了一个。
      刀疤六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扯起嘴角落出了个狰狞的笑说:“人贱命硬,就那样我也没饿死在街头,一次打架失手砍断一个人的胳膊,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我。这他妈就是个人善被人欺狗善被狗欺的世道。”
      刀疤六忽然伸手拍拍小李的肩说:“兄弟,你比我幸运遇到个好东家。不过话又说回来,再好也是寄人篱下,我现在够风光了吧,也不过是别人身边的一条狗而已,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刀疤六的话像一把尖刀擦在小李的心上,他痛苦的抱着头,闷声喊道:“跑堂的,换个大碗来。”
      刀疤六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小李看过来的时候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小李大着舌头说:“六爷……我知道你明白……我知道你明白。”
      刀疤六倒了满满两碗酒说:“兄弟,其实我刚才就觉着你心里不痛快,说出来看看兄弟能不能帮你。”
      小李仰头干了碗里的酒,爬在桌上无力的摇摇头,刀疤六附下身问道:“是不是因为女人?”
      小李没有说话,挣扎着爬起来自顾自灌了一碗酒,刀疤六心想果然如此,彭老爷待他如兄弟,不缺吃不缺穿,必定是女人上面的文章,又给小李倒满酒说:“兄弟一表人才识文断字,什么样的女人竟看不上兄弟?”
      小李又灌了一碗酒彻底醉倒在桌上,喃喃自语道:“她当然看不上我……看不上我,他什么都有……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和我抢……为什么……”
      刀疤六朝嘴里扔了颗花生米,冷笑一声说:“蠢货!”看着懒醉如泥的小李,晃了晃手里的酒转手泼到了他的脸上。
      此时门边传来一声:“小李?”紧接着说话的人也到了跟前,彭坤看着醉倒的小李摇了摇头,朝刀疤六抱拳道:“六爷,小李多有得罪,我在这里向你赔礼了。
      刀疤六大着舌头说:“彭老爷……客气……今天我和李兄弟喝的痛快……非常痛快……”
      彭坤看他装得醉眼迷离也不好点破,让张伯开车先送他回去,刀疤六倒在张伯肩上边走边喊:“继续……我们继续……”
      彭坤掏出帕子擦擦小李脸上的酒水,没想到他对阿春用情竟然如此之深,更没想到他竟然和刀疤六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彭坤这一刻心里自责到了极点,如果早早关心一下小李的终身大事也不会让他如此痛苦,如果好好劝劝他也不至于让他出来买醉,自古‘情’字最磨人也最伤人,哪怕是平日看起来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的小李,也逃不脱它的折磨。
      这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人辗转反侧不得安生,倒是小李睡的极踏实,早上被窗外的太阳晃醒,猛地坐了随即又倒了下去,口干舌燥头痛的像裂开一样。
      张伯进来看他已经醒了,说:“老爷让你今天不必上工,好好在家休息。”
      小李捶捶头说:“昨天是您把抬回来的?”
      张伯端过一杯水说:“是老爷出去寻你,看到你在楼外楼醉得像个死人一样,亲自把你抬回来的。”把水放在小李床头又说道 :“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和刀疤六混在一起,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待你不薄,可千万不能给这个家里惹来祸事。”
      小李掀开被子坐起来,不耐烦地说:“昨天碰上了也没办法,我自有分寸。”
      张伯看他冥顽不灵的样子,也不愿再多言语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小李简单洗漱了一下也没有胃口吃早饭,走到前厅看到彭坤正要出门,低头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只是默默从他手里接过公文包。
      素言戏谑地说:“长本事了,听说你昨天喝了好几坛酒。”
      彭坤瞪了一眼素言让她闭嘴,看看小李苍白的脸于心不忍地说:“今天不要上工了 ,好好在家里睡一家吧。”
      “睡不着了,我还是去厂里吧,在家里呆着也没事做。”
      彭坤转念一想去厂里也好,省得他呆在家里无所事事胡思乱想。
      说来也巧阿春从后面拿了帕子急急追了出来,彭坤手帕换了下来忘了拿新的,猛然间看到小李出现在这里,手脚一阵冰冷愣在了那里,昨晚几乎一夜未眠的她脸色本来就不好,这下子更是青的吓人。
      小李看着阿春手里的帕子,眼神顿时冷了下来,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嘴角不自觉扯出了一丝苍凉的笑意。这么些年温暖安稳的生活,几乎已经让他忘了自己曾是街边流浪的孤儿,绫罗的绸缎他人的恭维终究也掩盖不了下人的身份,有明晃晃的珠玉摆在眼前谁又会在意脚下的烂泥。
      阿春看着小李冰冷的眼神手上失了力气,手帕轻飘飘的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掉在了地上,哀求的眼神盯着小李,希望他看在这么些年的情份上,不要当面戳穿她。
      小李弯下腰捡起手帕递到阿春面前:“脏了,再去换一块。”
      素言平时伶牙俐齿看这情形像是失了声,幸亏彭坤及时反应过来,从小李手里拿过帕子随意装在兜里说:“不碍事,走吧。”
      小李没有再看阿春一眼,跟着彭坤走了出去,阿春呆呆看着两个走远的背影,眼角沁出一行泪来,他终究还是保全了她。阿春不是不知道小李的心思,一直以来尽量保持距离,希望他可以明白她的拒绝,奈何小李把躲闪当成了是女儿家的羞涩。看着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男子,一夜之间变得憔悴不堪,心里生出了几许痛惜。不管以前对他有意无意的暗示如何不耐与烦闷,现在也理解了那是一份和她一样,小心翼翼捂在心口的炙热。对他生出莫名的羡慕,喜欢上一个正当好年龄的人,可以在太阳下无所顾忌表达自己的情感,而自己只能怀揣着不安烂在最冷的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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