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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弑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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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儿,我还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当爹爹?”景暄半闭着眼,躺在松软的草地上,被和煦的阳光照拂得格外舒服。
战事间歇,他带芳紫来到军营附近野外,安静地度着午后的时光。要是没有战乱,这里比压抑的宸都惬意了许多。
芳紫坐在一旁,掐着指头数了数,又琢磨了一下,谨慎地说:“不到四个月,差不多快到七夕啦!”
“还要等这么久……”他撇着嘴,很不知足地嘟囔着:“我可一天都放心不下!”他转过头端详着她的肚子,一脸的渴望,脑子里想着当年那个难忘的七夕之夜。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以为宝宝不会有别人疼爱,早就做好与宝宝相依为命的打算。可如今宝宝的爹爹,比她还要心急,自己也变成一个长不大的宝宝,真不知宝宝生下来后会疼得怎么样。
他可以对她的宝宝这么好,却对丽质的孩子不闻不问,他对崔芷的孩子又会怎样?
她忘不掉,他有两幅面孔,一幅冷血残忍,一幅迷人可爱。两副面孔之间,他可以转换得很迅速。
她笑着抚向他的脸,心中却想着沉重的话题。他们彼此担心对方的身体,每晚短暂的相聚只有关心与呵护。他不提与东夷战况,她也默契地不问,但这并不代表什么都没发生,他在做什么,她看得清楚。
“景暄,崔姐姐也快生了,你?我们……”她定下心,吞吞吐吐破坏了他的好兴致。见他面色阴沉下来,她苦笑着歪过头去。
他有父皇赐予的妻子,又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而她和宝宝什么也不是,他们的情意恐怕难得到弘殷皇族与东夷百姓的认可。他们一直在刻意欺骗自己,以为远离弘殷与东夷就可逃避,却很快就要面临他两个孩子先后降生的尴尬。
她不嫉妒,也不想争什么。既选择相守,就不会计较与埋怨,大不了她带宝宝继续远去。“崔姐姐,是不是也盼你对她的孩子这么好?”她试探地问他。崔芷也是初为人母,她既可怜她又害怕她,是以忧心很久,想问出景暄的打算。
他需要崔芷辅助,离不开崔芷,在很长时间都会维系与崔氏家族的稳固联盟。可他的心又太小,除了芳紫盛不下别人,他也离不开她的温情。
“紫儿,如果我表面上对她和她孩子更好,委屈了你,你能原谅我吗?”他仰面瞧着天空,平静地问。他早在心中有了取舍,必须厚颜无耻道出真心。他爱她,就不想再用甜言蜜语哄骗她。
“男人就是这么自私!”明知事实会如此,她仍不免稍稍难过:“我答应过陪你。不过,你不能伤到孩子。我决心要走,你也不能拦我!”她笑着伏下身,伸出一根手指,要他与她拉钩相约,仿佛只是一个轻松的约定。
她的笑容中,交织着伤感与郑重。景暄笑不出来,打掉了她的手,坚定地说:“别这样想,我是你夫君,你不信你夫君能给你和宝宝幸福么?”他们没有行过婚姻之礼,可她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他早把她的幸福当作自己的责任。
她辛酸地抿起唇,夫君又怎样?她嫁过的两个男人都折磨得她遍体鳞伤,她有时宁肯不要妻子的名分,倒可以摆脱夫君的羁绊。
“佗佗,小心!”他们被一声清脆的呼唤抽离了愁绪,紧张地回头看去。
不远处佗佗摇摇晃晃跑着,张着胳膊十分调皮。沁儿紧跟在后面,俏脸紧绷着,目不转睛盯着佗佗。景晔闲适地陪在她身边,笑呵呵拉着沁儿的手,恰如温馨和美的一家三口。
佗佗最先瞧见芳紫,咧嘴冲干娘招起手,景晔与沁儿也随之看到他们,忙悄悄分开手,向他们走来。芳紫正俯身撑在景暄身侧,显得极其亲密,忙不好意思起身躲开他,反被他揽在怀中坐起来。
“五哥!”景晔有些不自然,眼睛不敢看芳紫,讪笑道:“好久没得空休整了!”她注意到景晔脸颊又黑又瘦,下巴颏上冒出硬硬的胡子茬,他不懂照顾自己,的确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了。
景暄与她不谋而合,关切地说道:“六弟,佗佗不能没有娘,不如尽快定下来。”景晔瞟了眼沁儿,笑着摇摇头。
“西域段小姐诚心归顺,年貌与你相当,身家豪富,父皇应该会很满意。”景暄直白地把心中想法说出来,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而另三个人都感到意外,沁儿垂首肃立,景晔也黑着脸不吭声。
“景暄,不必强求…”她委婉地劝了一句,扭头示意景晔开口。“什么都不用说了,弘殷皇族就要以家国利益为重,许多事由不了自己。”他换作了冷漠的面孔责备弟弟,也在努力说服自己。
“那你对我,是不是就不顾那些可笑的利益?”她忍不住要反诘他,却还是憋在心里。
景暄看出她眼中疑问,他的确许多次情不自禁为她作出离经叛道之举,但他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弘殷的利益——收复东夷,离不了她,所以他要拥有她。他想建立一个安定和睦的天下,她会理解自己的。
景晔见他二人对视着陷入沉默中,她眼中柔情只为五哥而绽放。他不是滋味地转过头,却迎上沁儿安慰的目光,不掺一丝杂质,也只属于他,是到彻底放下的时候了……
自那日起,芳紫心中就升起不祥的预感,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的气味,不是来自前方的战事,又说不清什么方向。东夷与弘殷交战渐渐减少,景暄不再整日在外巡视,留在军营的时间多了一些,他常紧闭帐门与景晔两个人密议,不知谈论的是朝廷还是东夷。
她夜不能寐,听着身旁景暄均匀的呼气声,睁开眼睛望着漆黑的四周。
“紫儿,阿芷要生产了,明天我回宸都,带你一起!”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原来他也一直没有睡。
她反感地噘起嘴:“我不想去,我怕宝宝……”他温柔地圈住她,让她翻过身面对着自己。“你不在我身边我不放心。而且,我一刻都离不了你!”他语气有些沉重,好像要完成艰巨的任务一般。
“你总替我决定好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她懒懒合上眼,辨不出声音里喜怒。为了他,她不得不开始面对他的妻子和孩子,面对处心积虑要害她的人,他会是陪她度过艰险的良人吗?
从东夷到宸都,有时很漫长,有时又很短暂。在路上与景暄单独相处的几天,倏忽即逝。他无微不至地照料她,总是想着法子逗她开心。
“宝宝,你爹爹哪里去了?”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猴子面具戴在脸上,欢喜得绕着她手舞足蹈,比孩子还能闹。
她笑了一下,伸手揭下面具。“景暄,我想听你说!”她早看出他笑容深处的忧虑。
他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沉默片刻,仍是自负地闭紧嘴巴。因为脆弱,他总想展现给她无所不能的自己。
进了宸都,景暄把她安置在瀚水小院。“我担心王府的人不可靠,不像这里,全都是一直跟我的人。”他警惕地说。
“你快去陪崔姐姐吧。”她在院里踱起步子,活动酸麻的腿脚,也让宝宝透透气。
“很晚了,阿芷在宫里养胎,明日我们一起去,不能让你离我太远!”他跟着她一齐散步,自然地挽着她胳膊。
她本该心情舒畅一些,不知怎的,思绪回到两年前的这里。在那个冰冷的春日,一场漫长的噩梦,她被他折磨得痛不欲生,挣扎却没有一点力气,尖叫却根本无济于事,人生仅有的梦想就被这恶人无情地摧毁了……
而此刻的他正亲热地与她絮语,眸中浓浓宠爱几乎要把她融化掉,完完全全另一张面孔。是她眼花了,还是他变了?“不要!”她突然失态地甩掉他手,急急冲出去几步,又停下不动。她静默地哭泣起来,任泪水恣意划满脸颊。
他没有过去劝她,看着她羸弱的肩膀不住抽动着。睹物生情的道理他懂得,她想到什么他亦了然于心。对这里他也感慨良多,如果不是在这瀚水小院,他当初未必能如愿以偿得到她,他和她之间或许也就没有如今亲密的交集……
他该庆幸她有了他的孩子,否则倔强的她怎么会甘愿伴随他?还不是为了无辜的宝宝?
他们之间的感情,终究欠缺一个美好的开端,一起经历的温馨时光也少之又少。倘若剩下的时日真的不多,他很想尽力偿还给她一个不那么痛苦的结局。
芳紫慢慢止住了哭泣,面颊上大片的泪痕已收缩成两条细线。她胡乱用袖口蹭了蹭眼角,怕心情不好影响到宝宝。而且,她也稍稍想通了一些,就算那时可以选择,她选择慕容豫,人生的轨迹岂不又是一场哀伤?忘掉后悔与遗憾吧……
景暄等了她很久,她才回转身子,眼睛微微肿着,眼泪的痕迹已然不见。他沉默地走到她身前,没有暖意的唇覆上了她光洁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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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芷听说他回来,盼到夜半也没等来他。她正陪伴着皇后,半点情绪也不能流露出来。
“带回来鲜卑女人,真的下决心作了断了吗?”皇后也关心着他的抉择,他的一举一动牵扯了很多人的利益。
崔芷恭顺地说:“鲜卑女人是灾星。不仅作乱东夷,还祸害了京城。他要把她交还给父皇,由父皇处置!”
她叔叔身为礼部侍郎,私下授意属下天文官奏禀皇上,六皇子府上大火发生的前一夜,西北方向的星空突然掠过一颗暗红的灾星,恰恰是印证灾祸的不祥之兆。她们几个弱女子又神奇地跋涉到东夷,更被看作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禁让人联想到那颗不同寻常的灾星。
上天示警,皇帝心有所忧,时刻忧虑西面东夷的变故。她把京城里的震荡密报给他,他果真奉皇后之命回京照料王妃,并心照不宣地将众人眼里的祸根带了回来。
皇后面露满意之色,欣慰地说:“这就对了,鲜卑女人也蛊惑了他,陛下这次该不会仁慈了!
崔芷自来坤仪宫安胎,心从没有安下来过一刻。这一夜竟昏睡到天亮,她被腹中阵阵疼痛从睡梦中扰醒,待完全清醒过来才感到身下已湿成一片。
反复问过太医很多次,她明白这是临产之兆,却仍如往日般平和叫道:“袁晴,过来伺候。”袁晴一进来却有些慌神,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办。
“不要慌!请太医和产婆过来,不要让皇后娘娘操心,不要惊动宫中其他娘娘,再去通知殿下!”她保持镇静,有条不紊地吩咐着随从,好像快要生产的女子不是她,而是别人。
一切交待清楚后,她已疼得满身是汗。可她咬紧牙关,硬是一次又一次憋回呼痛的呻吟。直到意识已有些不清晰,她模糊地听到了一声声好似不属于自己的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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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不很明亮,朝阳隔着雾蒙蒙的云霭照射在皇宫金碧辉煌的重重屋檐上,散发着森严静谧的气息,皇宫里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和她一早进到宫中,走在红墙碧瓦间,一时无言。
“景暄,我们去的是弘徽宫吧?不是去看她。”芳紫冷不丁开口,细微的声音在空旷中听起来格外清晰。“灾星,我全知道。”她仍低着头,看也不看他。
与他朝夕相处良久,她早熟悉他习惯把密信藏在什么地方,只是他现在已不大防备她,便被她趁机窥到。其实,她不相信他会背叛她,她想听他说。
他没有心情,也不屑于解释。为了她一遍遍地向父皇恳求与承诺,已经疲倦。他宁愿在东夷征战,而不是再次面对父皇的质疑。
弘徽宫越来越近,他迎面遇上皇后宫里赵太监匆匆地小步趋来。“殿下,王妃快要临盆,娘娘命奴才赶着去禀报陛下!”赵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她身体怎样?”芳紫看得清,他眉间不由自主聚拢了关心。“请殿下放心,娘娘让最好的太医候着呢。”
他墨眉稍稍舒展一些,侧身让开,客气地说:“您先进去告诉父皇吧,我稍候过去!”她看向不远处的坤仪宫,很多太监宫女繁忙地奔走着。
“我好像能听见她叫喊的声音……”她表情淡漠,眸中闪烁着恻然的光芒。
赵太监很快便从宫中退出,父皇的宫监也随着去坤仪宫探视,他旋即被父皇召入内殿。他一直没有对她说话,只是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
空荡荡的内殿里只有父皇一个人,他全身无力地靠坐在龙椅里,宽大龙袍里的身躯正一点一点向外散去生气。可父皇锐利的目光,还是让他不由得心惊。他不断地违拗父皇,却仍然害怕父皇威严的神色。
“父皇!”他声音有点颤抖,略微定了定神,先入为主地说道:“儿臣立誓三个月为父皇攻下东夷,可恨京城宵小群起攻讦,偏要阻挠父皇收复东夷,请父皇明察!”他低头双手紧握,早就准备好一副捶胸顿足的样子。
皇帝冷眼扫过景暄,缓缓地说道:“朕的确看在眼中!朕虽不明白鲜卑女人是怎样逃回东夷,但她在你身边一日,朕就无法放心东夷的局势!”皇帝言下之意,对他已很不信任。年纪越大,他对周围的人就愈发不信任,只愿意相信苍茫的上天。
“所以儿臣带她回来,向父皇证实儿臣别无二心!”景暄语气里多了几分自信:“父皇是怪儿臣打击东夷不力。其实,儿臣以为,我们对待鲜卑人不能只靠战争,我们应该……”
皇帝无精打采地摆摆手,打断了他的慷慨激昂:“朕听你说很多遍了。你要记住,东夷是朕灭掉的,鲜卑人本就是我们的奴仆。我们岂可再向他们示弱呢?”
“景暄,你很像年轻时的朕,冲动多情,所以朕纵容过你很多次。”皇帝看着充满生机的儿子,脸上渐渐布满了乌云:“不过,上天已在示警,朕不能容许你继续包庇东夷了!”
他年轻时也曾荒唐地放下尊严对宇文滟表达爱意,可那高傲的鲜卑女人却嗤之以鼻,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掉的羞辱,也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教训。所以他要踏平东夷,狠狠地羞辱鲜卑人。东夷死灰复燃,更被他看作是奇耻大辱,他恨不能立时踏破东夷,将鲜卑老少尽数杀光。网开一面饶这些人作奴婢,已是帝王最大的仁慈。
“敢问父皇究竟想要儿臣怎样?!”景暄忽然固执地昂起头,咄咄逼人的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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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声凄厉的尖叫后,“再用点力!”崔芷神思迷乱间,听见皇后在她耳边鼓劲,她好像又多了些力气,咬住口中手帕拼命地使劲,好像要用光全身所有的能量……
芳紫一动不动立在宫外,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坤仪宫的方向,看见各宫嫔妃都派去太监宫女,等待着消息,倒显得这边弘徽宫有些冷清。
她站得乏了,守在外面的侍卫对她不理不问,便“放肆”地踱起步子,时不时探头望向宫门深处,渴望景暄轻松的身影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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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阴着脸从龙椅上立起身,有意地克制住不满:“朕以为留那个女人可以威胁东夷,但上天告诉朕她是弘殷的灾害!你杀了她吧,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景暄神色从容,毫不犹豫地回答:“之前儿子就做不到,现在就更做不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父皇,弘殷与东夷的运命不应让一个女子去承载!”他坦白地向父皇摊牌,绝不仅仅是为她,他不想自己统一天下的抱负再被种种阻碍所胁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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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徽宫内隐约传来一声沉闷地哼叫,芳紫警觉地竖起耳朵,不假思索想冲进去,却被侍卫拦住。她后退几步,留心听了片刻,再也听不到半点声响。她勉强笑了一下,怀疑自己过于紧张,乃至出现了幻觉。
就在这时,坤仪宫里突然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一声比一声洪亮。她听得分外真切,只觉得心被那声声啼哭敲打着。
婴儿的哭声,立时传遍皇宫各个角落,震荡着皇宫中所有人。坤仪宫外顿时一片喧哗,有人欢腾,有人失落,弘徽宫门前的侍卫也禁不住伸着脖子张望过去。
片刻之后,她回过头,幽暗的宫门里,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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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中一片晦暗,颀长的身形挡住了射进来的些微阳光,在那身影的笼罩下,明黄色龙袍裹住的躯体不停地抽搐着。
景暄扼住了父皇的脖子,当年的一幕完全掉转过来。昔日孔武有力的父皇,在他手掌的扼制下脆弱地挣扎着。惊恐绝望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不可一世,与当初年幼无助的他,竟一模一样。
也许父皇并不理解,自己的儿子为什么突然动了杀机。其实,他已准备了很久,只等这一刻的到来。
他无法说服父皇对东夷宽容,也总是不能获得父皇的信任。与其随时身不由己被父皇与四哥挟迫,被剥夺掉辛苦奋斗而来的权势,他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一切牢靠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父皇的喉咙中发出了“呃呃”的声音,仿佛还想质问什么。
“没有你,弘殷会更好的!”他冷酷地说完,手中“咯喇”一声,他的脖子已被他拧断,没有生命的躯壳松弛地滑倒在地上。
他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轻蔑地一脚踢开了他。这时,他才听到坤仪宫方向传来的婴儿哭声,暗潮翻涌的黑眸恢复了平静。
当年死里逃生后,他就再没把父皇当作过自己的父亲。是父皇教给他,帝王家没有孝悌亲情,龙子凤孙永远逃不脱争斗与残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也许当初并不喜欢皇族中的尔虞我诈,可他却比他的兄弟们更心狠手辣、更得心应手地施展着阴谋与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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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紫望眼欲穿,十指交缠在一起,对不远处的喧嚷已充耳不闻,思绪全都集聚在宫门深处。
良久,景暄疲惫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视线里,他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显得极沉重,微垂的眼帘遮住了黑眸中闪耀的光芒。
她心头一紧,几步迎上去,担忧地叫了声:“景暄……”满是冷汗的小手握住了他冰凉的双手。
他缓缓地抬眼,目光里流淌着难以名状的寒意:“父皇死了!”
她愕然地盯着他,竟感到呼吸困难,一点也不觉振奋。死寂一般的内殿里,发生了怎样诡异的变故?
“请陛下节哀顺变!”身后忽然传来齐刷刷下跪的声音,梅文斌率领御林军侍卫,肃敬地向他表示着忠诚。
她扭头望他,他的神情依旧是若无其事的冷漠,一如既往地熟悉。可眨眼间,他已成为众人口中的“陛下”,又是那样隔膜与陌生。
梅文斌是皇帝亲信,竟对皇帝的死亡不闻不问,又默契地拥戴他为皇帝,更加印证了方才一场充溢着血腥的阴谋,她还是把他想象得太简单!
景暄坦然地挥手平身,威严地命令道:“梅大人,御林军即刻兵分两路,一路去凤栖阁请卢妃为先皇守灵;一路包围四皇子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他已迅速适应了新的角色,浑身上下罩着一层慑人的气势,令所有人都心生敬畏。
梅文斌领命而去,他才把目光定在她脸上,语气柔和了一些:“我要去坤仪宫!”她长叹了口气,这就是弘殷皇宫,一个新的生命在万众期待中降生,而另一个高高在上的生命,却在喧闹中静悄悄地死于非命,究竟是悲哀,还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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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生产过后,崔芷乏力得快要睡去,却仍然硬撑着露出笑容,陪着眉开眼笑的皇后。皇后爱不释手地怀抱着婴儿,感慨地说:“我总算又有一个孙儿了,都是阿芷你的功劳啊。”
“娘娘,您若不嫌弃,就让宝宝陪在您身边,给您逗个乐子!”她声音虚弱,头脑却十分清醒,抓紧时机为孩子规划着一切。她不敢完全信任孩子的父亲,必须寻找更多的依托。
皇后笑得眯起了眼睛:“你就是舍不得,我也要把好孙儿抢过来!这孩子眉眼多像陛下,有人君之相!”她对孩子的疼爱不加任何掩饰,也正是崔芷希望听到的话。
“娘娘,陛下来了。”赵太监轻轻走到皇后身边,小心地打断皇后。
皇后面色微愠,有点气恼皇帝这样迟才来看自己的孙儿,没有留意到赵太监的紧张不安。
珠帘挑起,被侍卫簇拥着向她走来的人,不是结发三十多年的夫君,而是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没有了以往的谦卑与恭敬,充满了凌人气势的冷漠。
皇后惊讶地向他身后望去,试图搜寻到夫君的身影。“景暄,皇上呢?”她皱眉问道,内心却有点慌乱起来。崔芷望着夫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景暄神色霎时变得沉痛:“父皇刚刚驾崩了……”皇后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浑身僵直得动不了。
“皇上他怎么……”她勉强捂着胸口,终究不敢问皇上的死因,她已嗅到了弥漫在周围的血腥气,开始恐惧自己的命运。
“娘娘!”景暄跪在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您不必担忧!儿臣会事您如生身母亲,尊您为弘殷的太后!”
皇后很快恢复了冷静,她没有必要为夫君太过哀恸。她几十年里眼见着夫君一再移情别的女人,时刻都害怕那些狐狸精夺走自己的地位,如今他死了,她反倒可以轻松下来,发泄出憋在心头多年的怨气。
她此时很庆幸登上帝位的是她一直栽培的景暄,而不是卢妃的四皇子。与其担惊受怕地做皇后,她更乐意安安稳稳地当着皇太后。她需要后半生能有保证,她也清楚景暄需要她的支持,他们各取所需,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局面么?
“景暄,先皇犯急病走得突然。你是先皇最中意的孩子,弘殷的江山可就交给你了!”她扶起他,心照不宣地说道。
皇后很快借口身体不适走开,只剩下他和崔芷两个人。崔芷突然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大逆不道的弑君之罪,她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她帮他策反梅文斌,为他及时传递京城讯息,即便在宫中养胎,也替他监视着弘徽宫,确保他的行动万无一失。
她和她的家族孤注一掷将全部筹码压在他身上,假如不能成功,必然难逃满门抄斩,她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几乎快要崩溃。
“好啦好啦,我们不是成功了吗?”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抱着宝宝,笑着逗她:“怎么比宝宝还哭得厉害?”
崔芷擦着眼泪,发狠地捶他肩膀,咬牙切齿地说:“景暄,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怕连累我们的孩子呀!”
“阿芷,你就是我的皇后!天下是我的,也是你的!”他在她耳边轻轻说着,认真地对她承诺道:“我们的儿子,就是皇太子!”
崔芷又一次哭出了声,这一次,是喜极而泣。她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终于等到了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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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仪宫里虚伪的表演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芳紫被安置在弘徽宫旁的偏殿里等着他,只有宝宝调皮地在肚子里扭动时,她才稍稍快活一些。
她不得不重新面对全新的他,不能再单纯地把他看作宝宝的爹爹了,当他成为弘殷的皇帝,又将换成怎样的面孔对她呢?
“不要,我不要进去,快放了我!”她忽然听到弘殷宫外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便起身走了出去。
只见卢妃被两个侍卫粗鲁地拖了过来。她不断挣扎着,鬓发散乱,衣衫不整,眉眼中的美艳被深深地恐惧所取代。靠山倒塌了,她知道自己将面临着什么。
“卢贵妃,父皇生前那样宠爱你,你为何不肯陪他去地下呢?”景暄不知何时立在了她身旁,冷嘲热讽地瞧着一直算计他的对手,他早就发誓要折磨这些曾欺侮他的人。
卢妃拼命地晃着头,嚎啕大哭:“五殿下,不,陛下!您就饶了我和我儿子吧,都是我从前太糊涂……”
景暄沉下脸色,鄙夷地说:“别闹了,父皇去世前命你殉葬,你就遵旨吧!”
芳紫看不下去,掉头捉住他胳膊,正想开口求他,就听见有人叫道:“暄儿,住手吧!”李妃一身缟素,向他们徐徐走来,呆板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多了几分生气。
“你来做什么?”他生硬地问她,母亲从没有这样温柔地呼唤自己,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用怎样的语气对她说话。
李妃冷笑着说:“我来陪皇上!”她瞟了眼卢妃,轻声道:“她们都是虚情假意,只有我是真心。”“你疯了,他根本就不喜欢你!”景暄不留情面地呵斥着她。
她恍若无闻,继续朝内殿走去,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他气急败坏地走过去拉住母亲,小声说:“不要跟我作对,好不好?”
“暄儿,我已经服药了。趁我还剩口气儿,撑到他身边,好不好?”李妃平和地说着,却对所有人不啻于晴天霹雳。
“母亲,你以为我会亏待你吗?你怎么这么傻!”他跳起身吼道,泪水立时涌出了眼眶,他对母亲从没有过的感情,瞬间爆发出来。
李妃泪盈于睫,仍笑着说:“不,我早活够了,现在他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暄儿,你保重!”她慈爱地摸了摸他脸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然后毅然地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心仿佛被生生撕裂开,他痛苦地跪倒在地,看着母亲一步步走进内殿,再也不会回来,不禁痛哭失声。
芳紫走上去把他拥入怀中,努力地给他些微的安慰。她更觉人事变幻无常,他和她都要珍惜彼此相伴的每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