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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情咒 ...

  •   景暄要娶的女子,是那日在宫中遇见的淡雅女子。为了获得刘皇后的信任,他提出向皇后家族的女子求婚。刘皇后叹息道:“可惜,我唯一的侄女嫁给了宇文和明。不过,我身边的女官出自崔家,论门第也足以配得上你。”他看得出皇后很喜欢那个女子,立即感谢皇后赐婚。

      皇后语重心长地说:“崔氏家世高贵,却埋没了近百年。你娶了崔家女子,就是得到一个家族的效忠!他们也期盼着能跟随你重振门第!”

      这门婚事,的确对景暄十分重要。他从来不缺乏智慧与心机,却由于母族寒微得不到世家的青睐,一旦落入此时的危机便显得孤立无援。母亲李妃说得不错,他必须尽早娶到一个对他有用的女人。

      在商议这番婚事时,景晔始终抱着胳膊一言不发,脸上尽是满不在乎的冷笑,他在嘲笑他。有那么一刻,他眼前浮现出她哀怨的神情,她会为他另娶他人而难过么?也许,她也会满不在乎地冷笑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对她做错什么,他不择手段地做了那么多只为留住她。如果他陷入囹圄,不仅得不到她,连她的性命也保不住。这些,她又能懂得多少?

      终于,他如愿以偿与景晔和皇后结盟。刘皇后答应亲自请求父皇准许他与崔氏的婚事,宣告皇后一族对他的支持。其实,作为交换,皇后的要求很简单,也很可怜。她只希望找个稳妥的人保全皇孙,把侍奉皇孙的女官嫁给他,也正是皇后的苦心安排。他自然一口答应,既然目前暂时受压制,不如拿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做挡箭牌。

      景暄走出坤仪宫时,心情说不出的怅然。侄儿张着胳膊扑进他怀里,崔氏女子紧跟着孩子,也向他翩翩走来。再次相见,容貌平平的她多了几分风致,越发动人了。

      “崔姑娘,我们有缘份。”他抱起侄儿,欣赏地看着她,即将与他同床共枕、同舟共济的女子。

      她好像猜到了什么,苍白的面孔微微泛红。“五殿下取笑了,我只是尽心侍候皇孙……”这个从容的女子,见到陌生男子暧昧的笑容,也有点紧张。

      他不再盯着她,另一个魂牵梦绕的女子,已夺去了他的全部神思,为什么在此刻她偏偏闯进他的脑海中,怎么也挥不去。

      景暄与崔氏的婚事,并没有很快公之于众。他制造出落魄的假象,迷惑那些意图嫁祸于他的政敌们,既包括争夺皇位的四哥,也包括觊觎天下的柔然王子伏莫。

      所以,他心安理得把她蒙在鼓里,只为享受她难得的温情。他发掘出她身上种种小女人的可爱情趣,与她一起沉浸在男女之间的浓情蜜意中。可是,再美好的梦境,也终有破碎的一天,不如由他主动去打碎这短暂的情动。

      就算再伤她的心,他也一定要冷酷地亲口告诉她,因为他决不许别人抢在自己前面,伤她的人,只能是他!

      她没有他预想中那样难过,隐忍的丁丽质却失态地大哭了一场,在他身边熬了两年,又将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可还是与王妃的位置擦肩而过。既然输得一败涂地,她终于有勇气发泄出来,连着好几日以泪洗面。

      芳紫天天端着保胎药陪她,生怕她一个闪失伤及肚里的孩子。“姐姐,你跟我说过,有了儿子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她为她擦拭眼泪,好言哄道:“多少想开点吧。”

      “那不一样!我和我的儿子,注定要居于人下,受人欺负!”丽质双眼红肿,也不再对她顾忌什么。她怔怔地看着这个伤心的女子,忽然觉得一个人无牵无挂最好。

      她有意无意地躲着景暄,不是陪着丽质,就是回家探望父亲。那日他遇见她,她正指挥家人修整花园里的假山石。为了迎娶王妃,他把王府重新翻修了一遍,她居然平心静气帮着忙,难道这对她来说果真无所谓?

      “你是真不在乎,还是故意的?”当着众多下人的面,他冲到她面前质问。她扁起嘴巴,轻蔑地看向一旁。

      他被她激怒,二话不说把她拉进了她的住处。她甩开他的手,一步步向后蹭,只想离他远远的。他冷冷地盯了她半晌,忽侧过头打量起墙上那幅平淡的花鸟画卷。她脸色煞白,又悄悄向他挨近。

      他绽开一抹狠笑,突然一把扯下那花鸟画卷,一个凿在墙上的小格子露了出来。她慌得要扑上去,无奈被他拽住动弹不得。

      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他从格子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她眼前,装腔作势念道:“‘亡夫陶槿之位’,好清秀的笔迹!是你写的?”芳紫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他感叹地说:“真是一尘不染,你天天都在擦拭吧?让他看着我们在这里男欢女爱、翻云覆雨?”

      “啪”地一声,她又准又狠地掴了他一掌。他没有躲避,白皙的脸上现出五道指痕。

      芳紫一直偷偷供奉着陶哥哥的灵位。虽自觉无颜做他妻子,可她心痛他生前太受折磨,常常趁无人时对着牌位虔心祈祷,愿他早日解脱。没有想到景暄还是发现了,而且这么恶毒的讥讽陶哥哥,她可以忍受别人对自己的羞辱,却决不能让死去的陶哥哥被人践踏。

      景暄铁青着脸,黑眸中的怒火几乎要涌出来把她吞噬。从没有人胆敢掌掴他的脸,即便有这样的大胆狂徒他也会将此人碎尸万段。

      芳紫扬着下巴,晶亮的美目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就在不久前,这双美目还氤氲着脉脉温情,令他误以为她已钟情于自己。而现在,是他逼着她割舍掉这若有若无的情愫,继续去恨他……

      她倔强的神情忽地坚持不住,脸上缓缓淌下泪来:“陶哥哥是我曾经的丈夫,而你,终究不是我夫君……”她盯着他手中陶哥哥的灵位,僵硬地伸出手去:“给我!”

      他险些就要施力捏碎那牌位,终于还是克制住了。“我不许你想别的男人!”他逼近她,勾起了她的下巴。她正要开口咒骂他,他却放开了她,攥着陶槿的灵位转身离去。

      他连着好多日没再踏入芳紫的住处,王府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失去了殿下的宠爱。她索性搬到丽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料行动不便的丽质。虽然离他的宫室很近,但他们从不相见。

      他渐渐忙了起来,忙着准备婚事,忙着与崔氏族人交往,忙着重新夺回他之前失去的一切。丽质快要生产,他天天抽出时间探望她,一次也没有见到芳紫的身影。

      一天夜晚,他走出丽质的宫室,蓦然回首,见她裹着斗篷,抱膝坐在高高的屋顶上发着呆,厚厚的云层挡住了月光,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她在想着什么?

      雨后的夏夜,他们曾和和气气坐在屋顶上,结果却吵了一架。转眼到了冬天,她还是那样固执任性,他也还是那样冷酷无情,谁都无法顺从于对方,国仇?抑或是家恨?他没有打搅她,静静地走开。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古老的诗句在她心中反复地默念着,她才明白自己实在太傻,难道真的痴心妄想寄托于他?她被陶哥哥抛弃,又被他抛弃,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弃,为什么女人就这样可悲?就要可怜地等着男子的承诺么?

      也许父亲母亲的感情太过美好,她总想循着父母的轨迹,寻找着生生不离的真情。可在这残酷冷漠的世间,上哪里找得到深情厚意?

      冷风拂面,她浑身一个激灵,从自怜自伤中清醒过来。生于皇族,她注定要肩负更多的责任,感情,永远只是微不足道的。

      沧州暴乱,反贼慕容豫带领数千鲜卑人与西域豪强段毅会合,六皇子景晔并没有率兵追击,而是平定了沧州秩序,加强北方边境的驻防。毕竟,柔然王子伏莫陈兵于两国交界处,给弘殷造成很大压力,令弘殷不得不减缓对西域的攻势。

      天下格局正在变得微妙起来。原本弘殷实力最强,占据着中原大好河山。然而弘殷皇帝遇刺后,皇族内部的勾心斗角渐渐浮出水面,无暇对西域与柔然大动干戈。四皇子历来主张对鲜卑人严苛,而五皇子与六皇子坚持对鲜卑人施以怀柔之策,稳住东夷故土的鲜卑遗民。弘殷皇帝举棋不定,反而纵容了慕容豫在西域的崛起。

      逃到西域的鲜卑人虽然有柔然和段毅的扶持,却远没有足够与弘殷抗衡的实力。慕容豫出身平凡难以服众,或许正在寻找东夷皇族作为傀儡,号令天下鲜卑人群起归附于己。因此沧州乱平后,鲜卑人没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举动,而是在暗中积蓄着力量。

      左右着局势走向的,正是狡猾的柔然。其实,在景暄眼中,西域的鲜卑势力根本算不上弘殷的对手,真正令他厌恶忌惮的,是贪得无厌的柔然,弘殷一向对柔然忍让有加,为什么这群野蛮人非要染指于中原呢?他们只适合在草原上驰骋,中原不过是他们烧杀抢掠的目标而已,他们永远也无法得到民心。

      他并不担心弘殷面临的内忧外患,如果天下太平,对自己才是真正的不利。西域与柔然,正是施展才智与权谋的大好机会。

      “我可以进来么?”他已几个月没有听到过的声音,终于在耳畔响起,依然那么动人心弦。景暄禁不住回首,她直直立在门口,越发娇艳秀媚,面上却笼罩着一层严霜,和他料想的分毫不差,她找他决不会为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他翘起唇角,没有回答,目光没有停留在她身上,而是移向手中的文书。借着眼角余光,他瞥见她径直走到自己面前,双手交握在一起,攥得越来越紧。他仍没有对她说什么,任她默默地站着。

      “我问你,阿如是怎么死的?”她语气平淡地问道,打破了片刻的沉默。

      他挤出一抹漠然的笑,没有抬头,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她已经死了,何必纠缠于怎么死呢?”

      自他撕下伪装,重归本性以来,她就一直在怀疑,他之前对她的好,究竟隐瞒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恶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别人全都不过是他算计利用的工具。

      她背着他,一路细细查探中,无意间了解到阿如的死。他太过自信太过猖狂,以为她完全相信了他,并没有严加封锁此事。

      她的阿如,天真可怜的小女孩,并不是自尽身亡,而是被他施以最残忍的刑罚!先是狱卒轮番侮辱,而后身上的骨头被一点一点敲断,最后奄奄一息的她又被毁去容貌,施以凌迟之刑……阿如遭受了最最痛苦的折磨,哀嚎惨叫了许久,才得以死去。而他,自始至终看着阿如受刑,而且,这所有的狠毒刑罚,全都是他出的主意。

      芳紫一想到阿如的惨死,浑身就好像被刀子剜割一样,心都快碎了。“她才十四岁,你不仅没有怜悯之心救她,竟然还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害死她!你还是不是人?!”她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尖锐的声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幽深的黑眸中精光四射,景暄依然面无表情,镇定地说:“她如果不死,你我都没有命,她的家人也逃不掉。我能做的都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身子一晃,小手挥起,这次却被他牢牢抓住。“你还要闹什么?”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唇边的笑意掩饰不住骨子里的邪恶:“紫儿,何必这么动气呢?为一个死人不值得的。”

      “呸!”她怒意十足地与他对视着,冷不防一口啐向他。另一只手突然朝他递过去,露出金簪尖锐的一端,他们离得很近,近得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他霎那间察觉到了危险,眸子里荡起涟漪,没有恼火,只有柔柔的眷恋。她怀疑自己的眼睛花了,难道他又在伪装?

      “殿下,殿下!”袁晴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外喊道:“丁夫人肚子痛得厉害,怕是要生产了!”

      他和她不约而同放下手,“这次先放过你!”他拭去面上口水,冷冷地大踏步走向外面。她失望地叹了口气,也追了出去。

      她很多次都可以杀死他,却没有一次狠得下心。她后悔万分:放过他,就是纵容他继续害更多的人……

      丽质压抑地呼痛声时不时从屋中传出,王府下人们安静而匆忙地进进出出。景暄板着面孔,背手立在门口,看不出有多少焦虑。芳紫离他远远地站着,轻咬红唇,方才还在为逝去之人悲愤,现在又在为新的生命而担忧。

      等了大半个时辰,孩子还没有生下来的迹象,丽质的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她按捺不住,急得就要冲进去。

      不料,景暄一步挡在她面前,背对着她,不许她进屋。“进去有什么用?你又帮不了她。”他冷言冷语地说。

      她气得捶他背一拳:“连你妻子、孩子都不珍惜!你心里除了自己,还可曾有过别人?”他不为所动,也不回头:“你就不能陪我么?为什么永远在想着别人!”

      “陪你?”她一时气堵,心寒地说:“陪你,你就能少害一个人么?你就是十恶不赦的魔头!”她觉得自己已看透了他。

      他不以为然地昂起头,仍然拦着她不放,越是在乎她,就越是不停地伤害她,他走不出这个怪圈。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僵持,满院仆从立即齐刷刷跪下,屋中接生婆扯着嗓门激动地喊道:“恭喜殿下,夫人生下皇孙了!”

      景暄反而退后一步,也没有说话。新生的皇孙,与未来的王妃,究竟哪个更重要?

      过了会儿,接生婆走出来,没有怀抱着皇孙,而是走向芳紫:“姑娘,夫人请你进去。”他终于向旁让了一步,不再拦她,她有点意外,马上绕开了他。

      丽质一脸的疲惫,累得已没有力气喜悦。见到芳紫,才勉力挑起笑容:“妹妹,你是孩子干娘,还不抱抱他?”

      丽质身侧的小小包裹中,一个她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孩子,哭够了,才刚刚睡着。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小的孩子,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才呆呆地说:“真好,多好的宝宝,我也当妈妈啦……”她越看越喜欢孩子,觉得小宝宝浑身上下哪里都可爱,竟比丽质这个亲生母亲还要兴奋。

      “你把他抱出去,让殿下看看吧……”丽质虚弱地说。“姐姐,他……”她想说什么,却被丽质打断:“他不会想见我的……”芳紫默默地点头,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屋外没有多少欢乐的气氛。景暄一直沉默地伫立着,脸色阴沉。随从们猜不透殿下的心思,全都屏住了呼吸。

      一抹淡绿色从屋中闪出,她怀抱着熟睡的婴儿,轻轻地走了出来。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素净美丽的脸上自然地流露出几分羞涩、几分郑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宝宝,生怕宝宝被惊醒,秀媚的眸子里流转着绵绵温柔。

      景暄凝视着她的眸子,翻腾的内心安定了许多……她察觉到他的注视,心头又是一阵怨恨。她扭过头去,回避着他的眼睛,克制地说:“你的孩子……”

      她和怀中的宝宝全被景暄拥起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孩子,又看着她,低沉的声音只有她能听到:“你若给我生一个孩子,就不会恨我了吧?”

      “你放手!”她受不了他当众轻薄,奋力挣开他,小声怒斥道:“我真心疼你的孩子!有你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推搡中,孩子还是被吵醒,小脸一皱,哇哇哭起来。

      芳紫赶紧搂紧孩子,笨拙地摇来晃去:“宝宝别哭,别哭……我不会让你受苦的。”她在孩子的脸上亲了又亲,好容易把孩子哄得安静下来。

      景暄心中百感交集,他从生下来就没有感受过母爱的温暖,李妃对他置之不理,生怕无辜的孩子再给她带来什么晦气。而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与她非亲非故,她却这样的呵护。可惜,作为亲生父亲的他,不能给自己的孩子多少父爱。

      “我该走了。”他在这里耽搁了太长时间,还要去拜会崔家长辈。

      “我明白,你担心你的王妃容不下孩子。可你是他父亲,就不能对宝宝好一点么?”她暂时放下对他的恨,为了孩子,冲着他的背影好言劝道。

      可他依然执迷不悟,没有停下脚步。走出去一段距离,他忽然回头,笑着对她说:“我今天才知道王妃的名字。”

      她正呵护着怀中宝宝,闻言抬起头,茫然地扫了他一眼。黑眸中波澜起伏不定,他轻描淡写地说:“也许你还记得她,崔家小姐单名一个‘芷’字……”

      她根本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讥讽的话,只记得一个“芷”字。

      她从没有忘记过,那个苍白坚定的女子。三年前与她一同进京的孝女,不得不依附远房叔父过着低人一等的日子,只有嫁与权贵才能光耀门楣,为死去的父亲和活着的母亲挣得在崔氏族中的地位。

      就在七夕之夜,她还曾无意中拾到她的荷灯,窥见了她的心愿,她真心地盼她得偿所愿……

      然而,她实现了心愿,却是成为景暄的王妃。她怜惜过的姐姐,却注定将站在景暄的一面!时隔三年后即将再见,还不如不见……芳紫心头一凛,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她该放下了。

      景暄的心里,空空荡荡。几个月前伏莫留下的伤口,早已愈合,体力与武功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他仍隐隐地感觉到不安,说不清哪里不舒服。最近他仿佛又回到几年前,总也睡不安心。没有她陪伴的夜晚,那么长,又那么孤寂,原本习惯孤单的他反而不适应起来。

      他不愿承认,冰冷的心,会为了她而阵痛。自从年幼时死里逃生,被各种毒物浸透的身体,就再也不惧怕寻常毒药。难道对她的眷恋,却是一种无药可解的毒药么?

      芳紫一个人去了林下寺,几个月独来独往惯了,没有人阻拦她。每天都费心地看护着丽质和孩子,她实在累了,只想找一个清静自在的地方独处。

      可当持深陪她经过当年住过的小院时,三个少女夜晚焚香的故事还历历在目。她强忍着才没有落泪,阿如天真纯善的容颜会让她负疚一辈子的。

      “如果活着是在受苦,不如早登极乐、摆脱人世间的重负,赎回今世的冤孽。”持深看出她心中所想,善意地劝慰。她摇头颤声说:“既然是死,为什么还要受如此残酷的折磨?一个孩子能有何罪孽?”

      持深却露出了笑容:“遭受刑罚的痛苦,与漫长的轮回相比,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又免去了阿鼻地狱的苦难……”他顿了顿,又说:“一人之死,若能换来许多人的命,不也是一桩善缘么?”

      “那我宁愿死的人是我!”芳紫凄凉地说:“只要无辜善良的人能好好活下去,再怎样折磨我都无所谓。”

      “姑娘是心怀慈悲之人……”持深轻声赞了一句,沉默一会儿,忽问道:“请问姑娘可否愿意救赎一位身负罪孽的施主呢?”

      “如果是景暄那样的人,就绝不可原谅!”她想也不想便说出口,满心只有对他的恨。不过,她马上又心软了,十分不好意思在出家人面前犯嗔戒:“这人有何罪孽?他愿意改过,又何必你我救赎呢?”

      “早就知道姑娘会同意。这人与姑娘有些渊源,自然要姑娘去化解。”他带着芳紫,穿过一座座佛殿,在高塔旁的一处低矮茅舍前停下。芳紫不待他开口,推开了茅舍的门。

      “啊?”她脸色刷白,失声叫道。一道高挑笔挺的墨黑身影挡在她面前,散发着阵阵寒意,瞬间冻住了她的心。

      他缓缓扭头看她,苍白的脸色从没有这样难看过,冰冷幽深的目光几乎要刺穿她的身体。“是你?”她怒极反笑:“原来还是你,我太傻了。”这就是持深要她所谓的“慈悲”,她宁可不做慈悲之人,也要恶毒地诅咒他。

      景暄抿起嘴唇,犀利的眼神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又迅速地把表情调整得满不在乎。

      当他转过身体时,她得以瞥见他挡住的一个人。那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护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落魄寒酸的穿着却掩不住傲慢的神态,正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李娇儿。

      她飞扑过去,张开胳膊拦在他和李娇儿之间,“不许你害娇儿姐姐……”她充满戒备地瞪着他。“哼,呵……哈哈……”身后的李娇儿发出一阵断断续续地怪笑。

      景暄没有说话,无所谓的神情里蓦然现出几分无力之感,令她没来由地心惊。“你走!”她硬梆梆地轰他,忽然不敢看他的脸。

      视线越过她单薄的身躯,李娇儿低垂的脑袋抬了起来,对着他得意地笑了:她一败涂地,他也输掉了很多……

      他一向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中,却还是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目光在她单纯姣好的面孔上停留了片刻,景暄掉转头,闷闷地走了出去,完全不似他以往盛气凌人的风格。

      芳紫立即弯下腰搀扶李娇儿:“你原来在这里!景晔怎么忍心呢?……”李娇儿挥开她的手,依然坐在地上不动,冷冷地说:“持深要你来开导我么?我死也不会忏悔自己的罪过!”

      “你还嘴硬什么?我恨过你,可你把孩子托付给了我,我不能抛下孩子不管。”她嗔怪地看着李娇儿,娇儿的脸上已不复当初倔强的神采。

      李娇儿平静下来,又低下了头,虚弱地说:“我觉得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带我出去,让我再看一眼外边的天地吧……”

      她被囚禁在林下寺的茅舍里很久了,见不到她深爱的景晔,也见不到外间的繁华。她的生气已经一点一点地消散,只剩一口气,为了她和景晔的孩子。

      “别想那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带你离开这里。”芳紫握紧她的手,怕她再也坚持不住。

      李娇儿早有预感,她的景晔渐渐远离了她,可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景晔结束治理水患回来后,气定神闲地将她犯下的罪孽一一道来。那日她在林下寺的忏悔,全被他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自从五哥提醒过他,他就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妻子的言行。

      “想必你不适合在王府继续待下去了。”她的夫君,也是这样的冷血,对她没有半分情意。

      “你想让我死,用别的女人取代我的位置么?这样你就不必违背你的诺言。”她受了这样大的打击,头脑仍然十分清醒,他当初允诺只会娶她一个的。

      景晔一手按住她的肚子,微笑着说:“你怀着我的孩子,我还不会让你死。但你骗了我这么久,我不能容忍……”

      既然他抛弃了她,她没有哀求什么。只是要他送她到林下寺,囚禁在哪里总归是一样的,如果她当初没有来到林下寺忏悔,或许也不会这样快失去他。选择回到这里,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除了持深,几个月来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过话,她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给景晔生下孩子。直到今日,见到了两个决定她命运的故人,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芳紫费力地架着李娇儿,畅通无阻地走出了林下寺。她们只是无权无势的弱女子,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我现在才想通,还是和爷爷住南城的时候最舒心。”李娇儿怔怔地看着旭山寥落的景色,喃喃地说:“冬天我常来旭山挖药……”

      李娇儿呆了好一会儿,转而问道:“芳紫,你真的不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芳紫摇摇头,那个夏日的午后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她痛苦地尖叫着,可李娇儿却躲得不知踪影……“还提那些有什么用?”她不愿想起过去,过去的永远也不会改变了。

      芳紫继续搀着她慢慢地走,她似乎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时不时自言自语几句。她静静听她说着,她是否后悔,被景晔误了终身?

      走了很久,她们没有走很远,只是在旭山上徘徊着。就在她正要劝李娇儿下山时,李娇儿忽抓住她的胳膊,急促地说:“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我的宝宝等不及……”她脸上淌下密密地汗珠,重重地砸在芳紫身上。

      娇儿和景晔的孩子,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来到人世间。芳紫奋力背起被汗水浸透的李娇儿,仓皇地回到林下寺,托持深的好心,她们找到寺旁的一间房舍里落脚。

      没有熟练的接生婆,两个女子手忙脚乱地迎来了新的生命,一个可怜的女孩儿,孱弱得没有力气哭叫,比丽质的孩子还要瘦小许多。

      芳紫给孩子洗干净身体,仔细包裹起来。“娇儿姐姐,给她起个名字吧。”她唤着欲睡去的李娇儿,怕她睡去就再也醒不来。

      李娇儿大喘了几口气,吃力地问:“她长得像景晔么?”芳紫看向怀中的孩子,小小的脸,皱成一团的五官,谁都不像。

      “嗯,很像她爸爸……”她转过头笑着安慰李娇儿,却见李娇儿合上了眼睛,仿佛真的睡着了。芳紫搂紧孩子,缓缓地伸过手去探她鼻息,她已经没有了气息。

      芳紫没有惊慌,低头紧贴着孩子的小脸:“宝宝,以后跟干娘一起吧……”

      月上中天,景暄才等到她回来。她只穿着一件夹袄,冻得面色发僵,厚厚的斗篷却裹着怀中婴儿。他什么也没有问,跟着她疲惫的脚步踏入她的居处。

      她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存在,把婴儿小心地放好床上后,便筋疲力尽地倒下不动。景暄安静地注视着她,一如既往的冷漠下,涌动着异样的情绪。

      敢于与他作对的李娇儿,终究还是被他轻而易举扳倒,悲惨地囚禁于林下寺。他从不屑于跟败于手下之人继续打交道,去“探望”李娇儿,只为心头隐约的不安。

      李娇儿见到他时的表情,印证了他的预感。这个恶毒的女人,冲他示威地笑着,笑得那么灿烂,她笑着笑着,眼中迸出了泪花。

      “我快死了,你也没救了!”她笑得喘不过气,她和他都不是好人,凭什么他就可以如愿呢?

      景暄面上寒光一闪,冷静地问:“你看出什么了?”李娇儿眉飞色舞地说:“五皇子,你现在不会死,可你也免不了短命而亡……”

      “是什么!?”他咬牙切齿地喝道,正中她下怀。“五殿下,你是不是午夜时分?总会感到心痛”她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更加得意了。

      针扎般若有若无地疼痛,在许多个夜晚,无端地袭上他心头。他辗转难眠,分不清是纯粹地伤感,还是俗事的困扰。

      “那是情咒,附在你爱的女子身上。”她低低地说着,好像在念着咒语:“在你们交合之后,情咒就控制住了你的心脉,要不了几年,你会被越来越剧烈的心痛折磨死的……”

      “想不到,你对她动了真情!”她收住了张狂的笑,凄楚地叹:“我为什么没有她那样的命……”

      景暄神色漠然,似不为所动:“我为什么要信你胡说?”“你不信我,又为何来见我?”李娇儿轻蔑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一定是那柔然人下的咒。此咒无法可解,你也有这一天!”

      原来他对她的眷恋,真的变成了最刻骨的毒药!

      “紫儿,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对别人的好,能不能分给我一些呢?”眼眶有些湿意,他伸出手指在眼角蘸了一下,又噙到口中,多少年了,头一次品到泪水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还有太多的野心没有实现呢。不过今夜,他走到床边,又一次重复了做过多少遍的动作,把她揽入怀中,抱着熟睡的她度过漫漫长夜……

      而后,他与她缓和了一段时间,她不再苦大仇深地恨着他,他也不再冷言冷语地刺激她。她精心抚育着娇儿和丽质的孩子,欢笑中总是挂着化不开的忧伤。只有在听到南城鲜卑人在他的干涉下被迁出京城时,才由衷地笑了片刻。

      心口的疼痛,总是很准时地在午夜发作。有她在身畔,他一点都不觉得有多痛,只是下意识地搂紧她,而她却盯着摇篮中的宝宝,对他的动作毫无察觉。

      春暖花开的一天,芳紫走了,带着娇儿的孩子,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

      他没有派人去追,而是折回她的房间。她什么都没有带走,连身上所穿,都还是钟家旧时的衣衫。她对他太残忍,留下那么多回忆让他独自感伤。

      闭了眼,她抱着孩子踽踽独行的身影,在他脑海中缓缓浮现出来。她要走向何方?

      转眼又到了夏天,他与她结下纠缠不清的缘分已整整一年。他如愿迎娶崔芷做王妃,这个玲珑剔透的女子,言行举止全都令他十分满意,同时给他带来了强有力的支持力量。他敬她爱她,甚至有时也会产生错觉,以为她可以取代那个“她”。

      可当午夜梦回时,怀中的女子,还是丝毫不能缓解他的痛。情咒,因情而生的诅咒,终于让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可是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阿如,还在想你的三婶婶么?”他叫住那个侍奉崔芷的女孩,忧伤地问。那女孩脸上划过一丝娇羞的微笑:“五殿下,三婶婶会回来的,她答应过带我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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