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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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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慕容豫初见面时,才六岁多点儿。
她和父母刚刚回到了东夷国都。她的父亲宇文泓,东夷国的定王,皇帝的堂弟,接受了皇帝的委任,承担起了抵御汉人建立的弘殷王朝进攻的重任。弘殷对东夷的攻打持续了十几年,东夷国土大片沦陷,已经逐渐逼近东夷国都了。
她不情愿住在国都,憋在王府里不能出去,好没意思。从她记事起,父亲和母亲就一直带着她四处游山玩水,一家子充满了欢声笑语。父亲回京后立刻领兵出征,一个多月没见了。母亲也变得愁云满面,上次从宫里回来后搂着她泪流不止。她虽年幼,却也感受到弥漫在王府乃至整个京城的压抑气氛。
“如果城破了,我该怎么办?”她也开始思索起大人们时常议论的话题。母亲捏了捏她的小脸,把她抱入怀中:“傻孩子,你父亲正在为我们东夷守城呢,不会有事的。”“娘,以后不要再哭了,芳儿想爹爹的时候就不哭。”母亲笑了,眼里含着泪光。
一个男孩出现在王府后院,直直地立着,像根木头。他个子要比她高很多了,穿着破旧,长得却很漂亮。
正蹲在地上玩蚂蚁的她跳上前去,拽了拽他衣袖:“你是谁?来陪我玩么?”男孩没什么表情,扭过脸去。她很奇怪,明明是我家客人,为什么这么没礼貌。她提高声音问:“你是谁啊?来我家做什么?”
男孩直视前方,好像没听见她说话,她也盯着前面,前面有什么啊?什么也没有!她想是不是自己刚才没有照娘说的那样问候客人,不懂礼貌啊,声音也变得可怜巴巴地:“好哥哥,我是不是说错话啦?”
“没有!”男孩迅速回答她,又不说话了。她胆子大了起来,拽着他不放:“好哥哥,那你就陪我玩会儿吧,你长得真好看!”男孩脸红了,拧着身子想让她放手,她偏不放,嘴里说着:“就到那边儿,看蚂蚁打架……”
“芳儿又淘气呢吧”母亲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正拽来拽去的两人,赶紧道:“芳儿快松手,真不懂礼貌!”她不服气:“娘,哥哥说没有啊”男孩趁机挣开了芳紫的纠缠,来到她母亲面前,作揖道:“见过夫人。”
她和慕容豫就这么认识了。“你慕容哥哥是个可怜孩子”母亲对她说:“他父亲以前跟着你爹做事,战死沙场,去年他娘也去世了。这孩子被族人欺侮的过不下去,只好来京城谋生路,又被偷走盘缠,在街头要饭,才十二岁的孩子啊。幸好咱府上老段认出了他,把他接到府上来……”她眨眨眼睛,对母亲说:“我会对慕容哥哥好的。”
她果真把自己的好多“宝贝”拿给慕容豫,外公给她的镶着宝石的拨浪鼓,伯父安王送的玉石做的小算盘,前些日子宫里赏赐的白狐皮斗篷,她穿着太大了“慕容哥哥,这些你喜不喜欢”慕容豫冷笑道:“这是郡主对小人的赏赐吧?”她说:“我喜欢你才给你呀”慕容豫哼了一声:“那么我和这些东西也差不多吧,都是您的玩物。”“不是,是…喜欢,不是那样的喜欢,是那个…”她越说越糊涂,慕容豫已经扬长而去。
慕容豫向母亲请求从军,为国效劳。母亲觉得他太小,不过在他坚持下还是送他去御林军学习武功和兵法。第一天他一瘸一拐走回来,脸被打肿了,像个猪头。
她扑到他面前,焦急地问:“慕容哥哥,他们欺负你了?疼不疼啊”慕容豫满不在乎地一咧嘴:“这算什么?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哎呦!你别碰我胳膊!”她呜呜哭起来,不是因为挨说,而是因为心疼,“慕容哥哥,你要保护好自己呀”。
慕容豫一愣,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怎么懂得这些?他拂着她的头发,万般思绪激荡于心间:本以为天地间就只有我一人了,原来我慕容豫还有一个亲人!
自那以后,慕容豫对芳紫再没了往日的不耐烦,他会认真地陪她玩听她说,也告诉她自己的心事,他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因为她还不懂,而且绝对守口如瓶—她总是对他言听计从的。
“慕容哥哥,你杀过人吗?”她看他练剑,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慕容豫停下来,想了一下说:“杀过。”“我不信,你力气还比不上大人呢”“那可不一定”他猛一挥剑,脸上有丝得意,眼中也透着股诡异。“芳儿,我不会骗你的,以后也不会。我要上战场,杀更多的人!”她拍手道:“好啊,多杀那些汉人,把他们都杀退!”
他继续舞剑,心里在说:芳儿,我不仅要杀敌立功,也要杀了那些欺侮我的人。你知道么?我前几天刚刚杀了我的叔父,是他逼死娘逼我离开家!我埋伏在他经过的路上,让人们以为是强盗劫财杀死了他。芳儿,假如有人欺负你,我也会为你杀了他们的!
眼前出现了当日的场景:他从背后袭击了叔父,叔父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尽管他黑衣蒙面,但叔父还是认出了他:“好小子,是你?是你!想不到想不到……”他没有犹豫,手起刀落,割断了他的喉咙,鲜血汩汩涌出,□□一阵抽搐……他不会后悔的。
短短三个月,慕容豫已经不逊于任何一个御林军中的新兵,他不过12岁,比最年轻的士兵还要小三四岁。他没有同龄孩子的顽皮与张扬,总是沉默着,孤独着,唯有在芳紫面前才难得的笑容满面。定王妃冯氏很是疼惜慕容豫,坚持要他住在王府,让芳紫陪着她:“我看你慕容哥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笑得最多,多陪陪他。记住,别在哥哥练武学习的时候打扰他!”
她倒是得寸进尺,无时无刻不围着慕容豫转,见慕容豫专心习武,便也吵着闹着要学武功,
母亲道:“想当初鲜卑女子都会骑马射箭,如今连男子都不行了。芳儿要学就要好好学,长大帮着你爹上阵杀敌。”说到这里,母亲又不禁叹气:“就算学了一身武艺,也由不得自己啊……”父亲定王最近连战连捷,打得弘殷士气大挫,东夷人心大振,慕容豫每天都会跟她讲述战场上的厮杀,流露出无限神往之情,可母亲还是很不开心,常常说一些奇怪的话,“泓哥,我们是不是不该回来?”某天晚上,她快要睡着时,听到母亲在身边叹息。
第一天习武练得就是蹲马步,她龇牙咧嘴坚持了一刻钟,再也撑不下去。“真没意思,怎么不教点别的,我想向你那样舞剑啊”她瘫坐在地上抱怨。
一旁练了半个时辰的慕容豫依然面不改色,见她一脸泄气,不以为然道:“不打好基础怎么能学别的,要我说你还是别练得好,哪儿有郡主屈尊来习武的?”她不作声,又继续扎起了马步。
有美男作陪,时间过得倒也快,她很快学会了“苦中作乐”,一边扎马步,一边缠着慕容豫聊天,就这么练了半个月。之后,她又学了点内功心法、拳法剑术也沾了些皮毛。她自己沾沾自喜,成天在母亲面前卖弄,不过照慕容豫的话说:“只是些花拳绣腿、三脚猫功夫”。
定王宇文泓领兵一年,战争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几次大胜震慑住了汉人的攻势,弘殷国君不得不下令退兵。消息传来,东夷举国欢腾,宇文泓成为人们景仰的大英雄,芳紫盼着父亲早日归来,“娘,爹爹打退了汉人,我们就可以继续出去玩了?这回要带着慕容哥哥玩。”慕容豫显得垂头丧气:“可惜可惜,没有轮到我上战场为国立功”“等你长大了,可以带兵去打汉人呀,我可以陪你,以我的武功……”“就你那点武功,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好好练吧”
可是,东夷国君拒绝了宇文泓班师回朝的请求,而是派遣宣慰使犒劳宇文泓率领的军队,命其就地休整。并且宣诏定王妃冯氏和和小郡主芳紫入宫觐见。
回京一年多了,芳紫从没进过宫,宫里常来人请她们母女入宫。母亲总是找借口推辞,实在推不掉也不会带着芳紫,想来宫里是个无趣的地方,母亲回家总是不开心呢。说也奇怪,母亲冯罗敷对皇宫对皇帝皇后应该是很有感情的,她出自汉族贵姓冯氏,是公主之女,当今皇帝的小表妹,从小抚育宫中,皇帝皇后非常喜爱她,待她如亲生女儿。母亲的婚事都是由皇帝促成的。
当初皇后问母亲想要嫁谁,年少气盛的母亲不加思索地回答:“要嫁就嫁鲜卑的勇士定王!”皇帝称赞道“汉家女儿可比我鲜卑女儿豪爽!”便替母亲向定王提亲,定王宇文泓发妻早逝,闻讯欣然答应,说道:“冯家小女的盛意我怎能推却,既愿嫁我我定要对她好”因此成就了一段佳话。母亲嫁给父亲后远离了宫廷,和父亲一起周游天下,此番回来,反而越发疏远了。
芳紫和母亲入宫参加了后宫为庆贺胜利举行的盛宴。她见到了皇帝皇后,面目慈祥、衣饰朴素的中年夫妇,他们对她们母女都很和蔼,但她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些畏惧。还见到了太子,高大健壮,神情木讷,宴席上的欢乐似与他无关。还有后宫数十嫔妃,都没有母亲漂亮。还有就是和她坐在一起的几位年龄相仿的小公主,小小年纪穿着华贵浓妆艳抹,她们兴高采烈地聊着,并不理她,她偶尔插一两句嘴,几位公主只是冷漠地瞥她一眼,继续自顾自说着。
她无奈,只好和坐在皇后身侧的母亲进行眼神交流,有时冲母亲吐吐舌头做个鬼脸,母亲马上眨眨眼睛点点头。
宴饮正酣,皇帝忽然说:“定王为我东夷立下赫赫战功,即使朕拱手将国家奉上,怕也配不上定王的功劳,哈哈哈哈……”
母亲神情大变,连忙离开座位下跪道:“陛下的话定王和臣妾如何当得起!臣妾和夫君只能以死谢罪了”语气已是带着颤音。
皇后温言道:“都是自家人,皇上今天高兴,罗敷你这么说可真是见外了!”又转向皇上道:“陛下,您这不是把罗敷吓着了,这孩子从小胆子就不大”皇帝点点头:“罗敷嫁了我们鲜卑大英雄,怎么还这么胆小呢”母亲尴尬地笑了笑,说:“罗敷失态,搅了大家兴致……”
这时的母亲和平日里活泼爽利的母亲完全两样,她自己也不是平日的自己,乖乖忍受几位公主冷落……
宴后,皇后特意留她们母女二人到中宫小叙。她规规矩矩跪坐着,不敢东张西望,听皇后和母亲说话。皇后言语中有些责备:“你去年回京就没来过几次,怎么变生疏了呢,只当你对我们有了意见。
母亲低声说:“皇后误会了,我是担心添麻烦嘛”皇后“哼”了一声:“又是借口,我看你是在家想着你的夫君吧。今天才让我见到你女儿,粉妆玉砌的小人儿,和你小时候模样有些像呢。”母亲笑道:“调皮孩子,就知道打闹”皇后有些惊讶:“看不出来,我就喜欢活泼点的孩子,公主们都太过矜持了……我早就和皇上商量过,想留你女儿在宫里,以公主之礼待她”
母亲下意识地“呃”了一声,望向芳紫,眼中尽是不舍与不情愿。皇后也看着芳紫,保持着和蔼的微笑。
芳紫心下一急,结结巴巴说道:“皇后娘娘,我,我得在家陪我娘啊,要不,娘就更孤单了”
皇后笑出了声:“我更喜欢这孩子了,多孝顺的女儿,罗敷你有福气。”芳紫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皇后和母亲。母亲说:“芳儿从来没进过宫,大概怕生了。”“以后可要常来,皇宫曾经是你的家啊。”皇后没再多说什么,见天色已晚,留了一下她们母女,便准她们回府了。
马车上,芳紫躺在母亲怀里,闭着眼睛。“娘,您不喜欢皇宫吧”她忽然问道,眼睛并没有睁开。
母亲轻轻拍着她:“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母了,皇宫是我的家,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在我嫁给你父亲,有了你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家了。芳儿,你有爹和娘,所以你不愿住进宫里啊。”
芳紫接着问:“可娘您每次从宫里回来都不高兴啊”“嗯,人长大了,就会有许多不开心的事。芳儿,你以后也会遇到,你要学会在别人面前保持开心,真正的不开心只能在亲近的人面前表现出来”
母亲的话芳紫听得似懂非懂,马车已停在家门口,管家老段赶忙迎上来,凑到母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母亲一惊,抓起芳紫的小手,飞快走进了后院。昏暗的灯光映出一个高高的人影,母亲轻轻推开门,熟悉的面容跃入她眼帘:“爹爹!”
在外征战一年多,宇文泓的脸上并没现出多少沧桑疲惫之色,他满脸满眼都是笑意:“罗敷,芳儿,我成不速之客了。”母亲的回应没有丝毫欣喜:“谁要你回来?主帅抛下数万兵士,死罪难逃!”
宇文泓呵呵笑出了声:“我知道你担心,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弘殷早就逃得远了,没有伏兵在附近,即使反攻也要花上十来天……我就回来看妻子女儿一眼,不耽误什么的”
他一把抱起了芳紫,狠狠亲了两口,又揽着妻子的肩,笑声不止。母亲一语不发,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领兵打仗我放心,可你不明白有很多人怀疑你么?不知有多少人说大将军功高盖主、图谋不轨呢?”
宇文泓说道:“我怎么不懂这个道理?当年带你远走高飞就是要逃避这些纷争嘛。我自认为做过的事从来没有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国家,至于他们怎么看我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大不了以后我再带你们离开!”
母亲摇摇头,说:“你都跟我说了多少遍了,不提这些。芳儿不是成天想爹爹吗?多跟爹爹说说话”芳紫搂着父亲,得意地说:“爹爹,我练武功啦,以后你可以带着我和慕容哥哥了”
宇文泓说:“好孩子,好好学!”转而望向妻子,好一会儿,对着芳紫说“你娘瘦了不少,芳儿可不许气着娘,哄着娘多吃饭”
母亲轻轻“呸”了一声:“没大没小,快吃点东西。”一家人说说笑笑吃了顿简单的夜宵,已是午夜。
母亲嘱咐傅母陪着芳紫睡,芳紫在父亲的怀里扭成一团:“我要和爹娘一起睡!以前娘都陪我睡呀”母亲脸一红,正要说什么,父亲拍拍芳紫,说道:“爹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娘说,小孩子不许听哦”她还是不情愿地被傅母抱走。
次日醒来,母亲正坐在床前发呆。见她睁开眼睛揉啊揉,母亲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你爹天还没亮就走了,不许跟任何人说爹爹回来过,慕容哥哥也不可以告诉。”
慕容豫从兵营回来,在府里走来走去,似在找寻什么。芳紫跟着他转来转去,不满地说:“几天不回来就成客人啦,连家里都不熟悉了吗?”慕容豫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
“臭脾气,我又哪里惹到你了?烦人!”芳紫气鼓鼓地跑回房,他总算摆脱了跟屁虫。不对,他一回来,就感觉到定王府的气氛和往日有些微不同,管家老段神色略显紧张,但又掺杂着如释重负的情绪;王妃面色红润了些,话也比往日多了,按说从宫中回来不太可能有如此好心情;芳紫不住打哈欠,一幅睡眠不足的样子,问她原因却不肯说……直觉告诉他,有人回来了,这个人只能是王府的主人定王宇文泓。
他一路想着,拐进了马房,府上常用的几匹马无精打采地吃着草料。突然,他注意到了马房最里面还残留着新鲜的马粪,他走过去蹲下仔细看了看,从残留的蹄印上判断,不是府上任何一匹马,而是一匹好马!他站起来,长嘘了口气,目光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