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体裁衣》露禾

1、“胭脂”

　　幼言抬起细长白皙的手腕，黑色的呢子料袖口下露出光洁的珍珠贝表盘，指针此时正停在三点五十分上。
　　还差十分钟，她只觉得心里一阵烦闷，不禁开口道：“再快些。”
　　“夫人，雪天路滑，您多担待。”黄包车师傅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还是加紧了步伐。
　　幼言看着白色的哈气从师傅的耳边飘过，似烟雾般被风吹散在这寒冷的冬日里。雪花被寒风扑簌簌地刮落，全然舍弃了那“鹅毛”般轻盈优雅的姿态，笔直地打在师傅的粗布衣服上。偶尔有几片调皮的雪花从头顶的黑色油布遮盖漏进车内，落在她光洁的黑色皮质钱夹上，融化成一滴滴水珠，像是一滴滴眼泪。
　　她有些厌恶地拂去的钱夹上的雪水，下意识地把它向内收紧了些。这是她第一次陪邓太去那间制衣坊时买的，虽然不知是什么皮质，摸起来却是异乎寻常的细腻柔软。而且，这是他亲手为她挑的物件，那也是她和他的第一次相识……想到他，幼言的心仿佛都在抽紧。
　　“呼……夫人……前面就是林记制衣坊了。”黄包车师傅一边喘着粗气 ，一边大声说道。
　　听到林记制衣坊的名字，幼言就忘却了这漫天的大雪，向前探出了身子仔细张望。果然，透过迷蒙的风雪，林记制衣坊的金字招牌鲜亮夺目，仿佛即便是这灰沉沉的天光也无法阻挡这家小店面散发出的熠熠光辉。
　　“到了！”黄包车师傅稳当地停了车，用脏兮兮的衣袖蹭了一下额头细密的汗珠，露出红扑扑的一张笑脸：“夫人，一共五十五个铜板。”
　　幼言打开钱夹翻了许久，取出一枚五十的铜板以及另外五个铜板，仔细清点了两遍：“喏，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谢谢夫人！”说罢，黄包车师傅用冻红了的手接过铜板小心塞好，调过车头向下一个在路边挥手的客人跑去，心里喜滋滋地想着：感谢天公，这样大的风雪，一定会有很多人搭车。
　　此时的幼言正踩着极细的高跟鞋，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水向店内，一边小声抱怨着：“这该死的天气！”
　　挣扎了许久，幼言终于来到了制衣坊门口，她整理了整理衣帽，推开了制衣坊的门。

　　“哦？金太太，您很准时。”柜台后的男子说道。
　　店铺内古董钟的时针正指在四点上。
　　“我来取之前订的那件东西。”幼言取下落了雪的帽子，露出了梳得光滑整洁的发髻。
　　“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就挂在试衣间里。”男子和善地说道，并作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幼言进去看看。
　　不知是因为窗外寒冷的风雪，还是他太过柔和的目光，幼言的脸有些泛红，她微微颔了颔首，强忍着心中的雀跃，款步走进了试衣间，并终于见到了出自林意扬之手的那件她梦寐以求的旗袍：
　　洁白的丝绸上染着大朵大朵红色的牡丹，那么炽热，那么灿烂，又是那么的……大胆。只有他才有这样的魄力为那场宴会准备这样纯洁的白，与这样热烈的红。
　　幼言像破茧而出的蝴蝶幼虫般褪去自己的旧衣衫，小心翼翼地捧起丝绸的旗袍换上，静静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象牙白的底色融入她白皙的肤色，安安静静地映衬着朵朵牡丹。那些花儿逼真极了，红深处似凝结的鲜血，红浅处如少女粉红的脸颊，一朵一朵在她的身体上绚烂地盛开，错落有致地包裹着她玲珑的曲线。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拉开试衣间的门，迫不及待地想让林意扬看看此时的自己。
　　林意扬正像是忠诚的骑士般守候在门口，当看到穿着旗袍的幼言时，他的眼睛中突然点燃了明亮的光彩。
　　“金太太，你很美。”林意扬虽然极力克制，却还是压抑不住语调中的惊喜。
　　“谢谢。”幼言昂起下颌淡然一笑，胸口像有一团轻飘飘的棉花不断膨胀。
　　“只不过，还缺点什么……”林意扬皱起了眉头，右手撑着下巴，眉头紧锁着。
　　“对了！是这个！”这样说着，林意扬走上前来，温柔地低声说道：“恕我冒昧。”说罢，他轻轻解开她的发髻，任乌黑直顺的长发如流水般倾泻，继而从口袋中取出一只珍珠发夹为她别上。
　　“我见过太多的太太小姐们，把自己的头发或是剪得很短，或是烫得很卷。”林意扬的气息从背后传来，温热地喷在她耳边，她的耳朵渐渐红了起来，如同此时那桃红色的面颊。
　　“而你不同。”他转过她的身子，她从镜子中看着自己，一时有些晃神。
　　镜子中的那个正是十八岁的幼言，那时的她还不是每天曲意逢迎、为丈夫外遇忧心忡忡的“金太太”，眼睛也不像现在这样朦胧。
　　此时，林意扬正取出檀木梳为她打理着头发，梳齿轻柔地穿过她黑亮的头发，流畅地滑至发梢。看着这一幕的他不禁发出感叹：“你的头发很美，简直如同这世上最华美柔顺的丝线。”
　　幼言从镜子中看到林意扬的目光正毫不躲藏地投照在她的发间，莫名就有些心神不宁。
　　“我该走了。”她这样说着，慌张地躲回了试衣间。当穿回那件灰色大衣，束起水滑的长发时，她的目光突然就有些暗淡。

　　拉开试衣间的门，林意扬又恢复了他和气优雅的模样，礼貌问道：“还合您心意吗？”
　　“两样东西我都要了。”她拉了拉帽檐，遮住了脸上的神情。
　　“这件名叫‘胭脂’的旗袍值十块银元。”林意扬顿了顿，笑道，“珍珠发夹是我送给您的礼物。”
　　“谢谢。”幼言不好意思地点头，并从黑色的钱夹中利落地取出十枚银元，工整地摆放在柜台的玻璃橱窗上。
　　“也谢谢您。”林意扬一边收起银元，一边看似无心道，“谢谢您随身携带着那支钱夹。”
　　“这是我第一次和邓太太来店里时买的东西……” 幼言偏着头微微一笑，似乎眼前又浮现了那一幕，一个念头却在此时转瞬即逝：“对了，说起邓太太，她最近来过店里么？”
　　“邓太太有些时日没来了。”林意扬的言辞真挚，“发生什么事了吗？”
　　“倒没什么，只是许久没有她的消息，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幼言的眉头皱紧了些。
　　林意扬轻轻拍着她的肩，嘴角露出诡谲的微笑：“放心，很快就会有她的消息的。”
　　“但愿吧。”幼言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盘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五点的位置。
　　距离宴会只有两个小时了。
　　这么想着，幼言戴好手套，拉起衣领来向门外走去，只轻轻留下一句：“我该走了，林先生再会。”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