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终一条命 ...

  •   来时两千余人,去时剩不满百,一多半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若是就此沉底,永不能大白于天下,逝者如何瞑目,生者何以苟活?!

      何敬真架着狗皮膏药,领着不满百的残兵退到牧隆军寨附近一处幽僻地界,这地界在蔚州布防图上并未标出,还是与张晏然闲聊时偶然谈及的,当时留了心,想不到此刻竟能救命。日暮了,晚霞寂照,千鸟投林,百兽归山,这几十号残兵鸟兽不如,丧了家,失了群,满身伤,疲弊焦渴,留驻荒郊野外,连火都不敢生,怕引来追兵。

      狗皮膏药不行了。那一箭当胸穿过,箭上还淬了毒,疼得浑身打抖,人早迷糊了。何敬真把他扶下来的时候,他紧紧攥住他的战袍一角,喃喃着什么,凑近了听才知道他喊的是“爹娘”,接着又喊“渴,要喝水”。伤重的,尤其是失血过多的,都不能马上喂水,一喂水死得更快。何敬真把他的头托起来,放他侧靠在自己身上。许是回光返照罢,狗皮膏药醒过一时,发现自己靠在何敬真身上,有点臊,想抽身却再也积蓄不起力气,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何敬真马上凑近问他:“要什么?”。他呆呆听着,想了想说,“我娘……”。何敬真贴到他耳边说,“放心。”。放心,他当然放心,这人的仁义与长情他看在眼里,既是让他放心,想必是有两全之法了。说实话,替他挡下这一箭他心甘情愿,只是难免有遗憾,还打算追随他到地老天荒,不想却半途撒手,从此天上地下再不相见。他痴痴把他望着,最后一眼了,得望久点,看细点,看到不能看,望到黄泉碧落不相忘。一世就大胆这么一回罢,抬手摸摸这人的脸,生得这般好,今后再也看不成摸不着了……

      几年相随,看这人从个无品级的小卒子一路拼到如今,初时并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搏命——一无父母兄弟,二无妻室子息,又没有人等着他封荫,处久了才知道这人一颗心相当热,还有点天真,别人弃如敝履的“大道”与“仁义”,他偏偏当成信条,这样的性子可也真愁人,受了多少磨吃了多少亏都不见他与世人同流。还有那情蛊,这两年也断断续续从别人嘴里知道些情况,照那些说法,怕是一生无解了,这人要怎么办?

      也就是最后替他操一回心吧,此去便是阴阳永隔了,天高地厚,山遥水远,能朝他讨点活着时不敢讨的东西么?

      “哥……能、能亲我一口么?……”话说出口却又悔了,恨不能吃回肚里去,扯着干裂起皮的嘴角笑出一个不成形的笑,“……我、我瞎说的……”,话还拖着半截,那唇便软软的印在他额上,温热干燥,许一个诺,了一段结,终一条命。

      何敬真把他的头颈埋进怀里,定住,手掌从他被血污糟蹋得看不出本真的五官上一一划过,轻柔可心,无限温情,而后怀抱渐渐收紧,“咔嚓”一声,几十兵士同时感到颈骨一疼,一个人的疼痛被几十人的痛觉稀释,放开时,他双目闭合,唇角的笑依然不灭,走得出奇的平静。甚至称得上幸福。

      一旁伤重不治,疼得满地打滚的几员兵这时都努力躺平了,等着他来送他们上路,等着他来了结他们没出息的哀嚎,痛到极点无人可救的绝望,别让他们走得那么苦、那么痛,那么不尊严。照例是一人一吻印在额上,头颈埋进那副远不算强壮的怀抱,一瞬了结。没有哭的,生者逝者都是一副走投无路的心平气和。然后尘归尘,土归土,就埋在一棵老槐下边,若是有命回来,三年之后再来迁骨回乡,落叶归根。完事后何敬真对那几十残兵说了一席话,让他们别再跟着他,留条命回家与父母妻儿聚首,又做了一番安排,谁往哪条道走,走到哪能得到助力安心留下养伤。这样的安排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下的,他是早有预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说完翻身上马,朝西南总关防所在的蔚州大营走。他走,他们也走,他停,他们也停。都默默的,谁也不说话。走了一刻,一员兵忍不住开口吼道:“我们不走!我们要回去报仇!两千袍泽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何敬真难得发一通火,话说得又狠又绝,但字字在理,根本找不出话来驳他。几十人一同垂头丧气,眼睁睁看着他一骑绝尘。

      两千“叛逆”基本死绝,没死绝的也正在死绝的路上,王光实与赵青彦志得意满,就在蔚州大营内摆宴庆功。奏报折子早就写好,差快马送出,预计三天可到留阳。两人在主帐内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痛快,喝至半醉,帐外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副将何敬真”求见。

      王光实乜着醉眼啐了来人一口:“呸!一个叛逆还称“副将”!当场诛杀不就完了么!还放进来做什么?!”

      赵青彦一摆手道:“且慢!让他进来,看他还耍得出什么花样来!”

      赵公子这是要痛打落水狗呢!

      监军都说话了,主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让放人进来。

      主帐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搜身就搜了三遍,一根针都不让藏的,搜个光净才让进去。

      后边的事实在太离谱,以至于为何敬真做传的史官都写不出那境况的是如何发生的——主帐内外排布了几百号人,弓箭手刀斧手一应俱全,怎么就能让个满身创伤且手无寸铁的人击杀了赵青彦,又生生拗折了王光实一条胳膊的?!

      而且,更玄的是,那个手无寸铁满身创伤的人追击王光实的时候,主帐内外几百号人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真是奇天下之大怪!

      玄之又玄的事还在后头,这人被下进重犯牢狱之后,皇帝连发三道诏令,不许擅杀,不许动刑,措辞之严厉,前所未见。

      甭管真相在旁人眼里如何云遮雾罩,事实是,何敬真能保住一条命,靠的是两个人。一位是王光实身边一员名叫苗傅的牙将,此人身材伟长,为人耿直,颇得王光实爱重。越是心眼多心眼小的人,越是喜欢用那些心眼不多,忠诚耿直的人,王光实特特让他做了近身护卫的亲兵统领,跟到蔚州战场来。这么用人也是好坏两面兼有的,一方面图他耿直忠诚,另一方面,这耿直往往眼里不揉沙,尤其是知道王光实干下的那档子缺德事以后,许是物伤其类,当即动了恻隐,暗地里下令,不许手下人伤他性命,为他留了一条活路。另一位就是张晏然张知州。自蜀羌联合攻伐蔚州边境之后,军情急如火,知州衙门昼夜不停连轴转,梁衍邦走后,王光实和赵青彦过来了,战况忽然急转直下,张知州猜到几分蹊跷,也暗地里派了人盯住蔚州大营,何敬真一出事他就动作了。怕王光实先下手灭口,张知州动用了一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的“线”。这线就是那块红漆木牌,隆佑五年皇帝召他入宫奏对时赏的,赏的时候多半是玩笑,算是对他“假木牌子退豪强”的嘉许。他自己是从没想过要动用的,因这条线不动则已,一动就是“江山悬危”、“社稷有险”,为救下故人一条命掀开这么大一张底牌,后果如何,当时也顾不上去想了。只知道这条线快、准、狠,从蔚州到留阳只要一天,且一送就送到皇帝手上,别人休想沾手。不快准狠不行,必定得抢在王光实之前,不然等他缓过来,白的描黑,颠倒曲直,这事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这条线果然快准狠,上午发出,深夜就进了皇城。不过先到的吕相手上。线上的人知道吕相是股肱之臣,在不方便直接呈递的情形下,交给他也不误事。当时已过了初更,怕皇帝歇下,就先把条子交给了吕相。皇帝二更天睡下,刚迷迷糊糊要着,心里“别”的一跳便再也无法入睡,披衣坐起,正准备找吕相谈谈,出了寝殿刚好撞见老流氓急急从外来,一见面,二话不说先把手上的条子递出去。见了条子,皇帝一颗心好悬没当场绞出血来,问一句吕相:“人呢?”。“在蔚州大营重犯牢里押着。”吕相也回得相当小心,不敢把那“半死不活”透出来,怕皇帝一晌“疯魔”。

      重犯牢里押着?

      还得了?

      皇帝雷厉风行,连着下了三道令:一道是圣旨,下死命令保人;一道是调动军队的调令,派一队人马直赴蔚州,将人“押解”进京;最后一道是召令,也是暗令,召集蔚州这条线把这人看好了,令上说的简白,只三个字——“保万全”,背后的意思长着呢,得反着看,万一没有“万全”,这人少了星皮点肉,整条蔚州暗线全部裁撤,以死谢罪!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正在写的文有两篇 《好狗不挡道》和《无端迷恋你一场》,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移步作者专栏看看,先收藏,文章更新会有提醒。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