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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世事人心 ...

  •   应当说何敬真手底下的兵还是相当硬扎的,派往王光实处求援的两队人都在时限之前就赶到了,顺利见到了王光实和赵青彦,报上前线急况,也确实得了这两位的准信才往回返的。王光实红口白牙,说出一番两肋插刀的话来,让“何副将”放心,必定“从其所请”,派三千/弓/弩熟手伏于鹰嘴口,另再派一万兵马靠前接应,务保我“烝民”安全无虞!

      西南总关防么,这么大一个官,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啐口吐沫就是颗钉的人物,殊不知此人向来把自己说出来的话当放出去的屁,一会儿连味儿都飘没了,尤其是叫他记恨上的或是眼热上的,管你公私呢!管你死活呢!谁信谁活该!

      何敬真在世事人心上受的第一重磋磨,就来自于这个“说话当放屁”的王光实。他太“真”,做事总凭常理,讲道义,没想过这世上大多数人做事并不凭常理,也从不讲道义,可以为自家一人而轻天下,亦可以为“鸡毛蒜皮”而暗自怀恨,不论公私不分轻重不顾缓急,必欲置“仇家”于死地而后快。萧一山让他“行简守真”,其实就是让他看开些,对“世事人心”别抱太大指望,有些事不能光靠自己,有些事又不能净看旁人,做人之难,就难在了把握分寸上。

      鹰嘴口一役,何敬真得了回信,安心领着一队人马往西面怀远县奔突,另一队护着三四百老弱往东面鹰嘴口退却。蜀羌军也分两路追过去,三万人,分出两万追何敬真,也真是下血本了。一直追到怀远附近的得胜军寨,守寨的将官偏不放何敬真这千把号人进去,说是接到西南总关防的关防令,战时戒严,任何人等不得进出,交涉未毕,守官已失了耐性,竟示意弓/弩/手/放箭强行驱赶,何敬真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往前奔。这下真成了亡命了,前无生天,后有追兵,天地之大竟至无处容身。

      蜀羌军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吃下他们这队人了,任他们如何,只是紧咬不放。又奔了十余里,终陷包围。千把人对上两万蜀羌军,蜀军战力如何暂且不表,这些羌人可不是吃素的,力大无穷,使一种样式怪异的刀——刀型是条“狗腿”,刀背厚刀锋薄刀刃利,正面对击,“锵”的一声,两边兵器撞在一处,虎口立刻麻了。若是让这些人扯到手脚,能生生将骨骼掰碎!何敬真一行从清晨苦战至日中,箭矢用尽,就用弓/弩/架/子去拼命。包围圈越缩越小,这时候听见有人高声喊话:“主人说了,留下中间那人,其余尽数剿灭!”

      原来是想留个活口,怪不得攻势慢了下来。

      包围圈外边,正北方有个人端坐在一抬肩舆上,脸上蒙着“覆面”,看不出面目,战场上这么摆排场,当然是这群追兵的头目,何敬真默默蓄积,骤然发力往正北冲锋,一连砍倒几名蜀军,这下阵脚乱了,都没提防这三百多残兵竟敢做困兽斗,要玉石焚,一时间都只顾着填正北的缺口“护主”去了。西边豁出个小口,一员伤兵搂紧一名蜀军,操起白刃从背后扎进去,一刀捅个对穿,用性命将这豁口再撕大些,三百多残兵极有秩序地往豁口退。何敬真照例断后,等到这豁口再也撑不住要闭拢了,他才最后一个退却。那条嗓子又出来喊话了:“快!快拦住他!拦住最后那个!!主人说了,今日若让那人走脱,回去以后军法处置!!”

      “主人”应当是羌兵们的头头,一有喊话,羌兵们便都手忙脚乱,蜀兵们大多不动弹,因这队残兵太棘手,领头那个更是少见的悍横——一箭把他们三个蜀兵串成“糖堆儿”,一把空/弓/弩架子都能让他舞成利刃,上来就击杀一人,身上挨了两三刀还不倒!未必要这么勤快上前送死?!

      羌兵们倒是下了死力了,奈何蜀军磨洋工,虚列一圈,那人一闯就过去了,过就过了吧,他还要抢走一弹弓箧,一箭钉出去,擦过那“头头”的脸颊边,箭气割破了那人脸上的“覆面”,一张脸露了出来,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

      ……昆仑?……

      何敬真眼睛大起来,里头倒映着两个与那巫神十分相似的影像。就这么一恍神,那边还了一箭,近在眼前了他都想不起来要躲。

      “哥!哥!哥啊!!躲箭哪!!”狗皮膏药从外围杀进来,撕心裂肺一通惨嚎,嚎得唇焦舌敝,怎耐让阵前各种响动盖住,不得已催马上前,攥住何敬真战袍边角一扽,把他扽醒,躲箭,接着亡命。

      追兵咬得太紧,两人都顾不上说话。一个没问:“你不去攸县接你娘转回头来干啥?!有糖给你吃?!”。另一个也没絮叨自己如何快马加鞭赶回攸县,到家一看,老娘安泰着呢,都是想儿子给想的,邻人出了个馊主意让她写封书把人给诈回来,她也傻兮兮听了,当真写书诈他。一见老娘无事,他便急煎煎地回程,到了蔚州附近就听说周朝和蜀羌开打了,当即翻身上马赶到蔚州大营,一打听,好么,自家队伍早就开拔了,赶紧一路直追,两边一再错过,追了两天好容易在这个节骨眼上撞进阵来。兵荒马乱,刀剑无眼,两人一心一意地亡命,羌兵们追得尤其卖力,几次差点将他们再度合围,偏又险险搏出。蜀兵们缀在队伍最后,也摆个追击的样子,不过卖的是假力气,残兵一旦回身反咬,他们快快让道,坚决不肯上门送死。多亏这班惜力气的“盟军”,何敬真这队两百来人的残兵最终得以退到了鹰嘴口。

      进入关口之后,静得出奇,别说人声了,连鸟鸣都不闻。没有看见护着三四百老弱的九百多兵士。按照常理,如果这千来人顺利躲进鹰嘴口,关口附近应该有一些戒备的或者说是接应的,然而,什么都没有。将帅种子让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打磨出来的直觉这时有了异动,他打个手势让兵们停下,先退到谷外。正退着,何敬真听到一声狗吠,说“吠”还不如说是“呜咽”,死到临头的一声“哭”,失了筋骨,光捯喉头那口将断未断的气。他抛个眼神给狗皮膏药,要他们继续往谷口退,他独自一人进去探究竟。狗皮膏药哪里肯依,三不管五不顾地紧跟上来。

      谷内仍旧是个“静”,久久才出来一两声“狗哭”,加倍地瘆人。他们绕过一个弯,眼前一片开阔,如果不算地上伏着的千来条尸首的话。九百多兵士在外,三四百老弱在里,显见是先杀光了拼死抵抗的兵士们,再轻轻松松一刀一个结果了手无寸铁的老弱们。何敬真空空如也的胃突然缩紧、抽疼,一股酸水直翻上来,怎么压都压不住,他翻下马背,趴在旁边一块山石上一阵干呕,直呕得额上青筋暴起。狗皮膏药赶紧过来给他拍背顺气。呕也呕不出什么,就是感觉五脏六腑颠踬覆反,挪不回原位,疼得很。他把自己一点一点撑起来,尽量把脚步放稳,慢慢走到遍地尸首当中,去查,去看,去亲眼证实,得查证明白,给这些屈死的人一个交待。可,走不过去了,一只小手横在他脚下,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与无望,眼眶大张,喉间一道刀伤,剁得太狠了,颈骨几乎全断。另只小手死死搂着那条瘦狗,人狗一处,狗替人挨了一刀,伤在了腰背,死得没那么快,哀哀呜咽着,时不时舔舔主人早已凉透的小脸。抬眼四望,昨夜扮柳梦梅与杜丽娘的那对老夫妻,手箍着手躺在一起,都是一刀封喉。兵士们身上挨的刀口、中的箭羽,都不似山匪所为,亦不似蜀羌军所为。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原来,三千弓/弩/手不是没来,来了,埋伏了,射杀了,现下“战果”就在他眼前倒伏着。杀了不算,还要斩草除根,专在这儿候着他,等他领残兵来投奔,三千/弓/弩,一人一发,两百来人顷刻成糠筛。死犹不足,尚有余辜,灭了口,除了根,一封奏折报上朝廷请功,说“叛将”何敬真阵前倒戈,滥杀无辜百姓,再三劝说无效,遂出三千弓/弩/手尽歼之,为国朝除一患,为社稷去一忧。死无对证的一桩事,还不是随他们去编!

      人心丑恶不堪如斯,何敬真忽然觉得天地白茫茫一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都被这丑恶的人心吞噬了。

      当是时,崖口边上一阵鼓噪,有人得意洋洋地指挥三千/弓/弩,斩草除根来了。还舍不得叫他们一下死绝,如猫戏鼠,射一会儿停一会儿,再问一句:“你不是号称‘何无敌’么?把这些死人救活啊!救不活你把剩下的这些领出去也成啊,别看着他们被一箭箭扎成刺猬啊!”。两百多兵士拼死冲杀,那人在上边从从容容看他们蹈死,“别费劲了,亏得你想到在鹰嘴口设伏,不然我们还挑不出这么好的地方来整治你呢!”

      何敬真抬头扫了一眼山崖上的人墙,他认得领头那个——王光实手下一员将官,惯常的溜须拍马,贪馋懒恶占全了,名声向来不好,此时小人得志,那张嘴脸更不好看。懒得看他,单说几句话,几句厉害话,句句切中三千弓/弩/手的“恻隐”与潜伏着的“后怕”。为首的或许不怕,但手底下的人会怕,他们没有那么硬的“后台”,一旦事发,极有可能被推出来做挡箭牌替死鬼。三千弓/弩/手失了准头,都想到了“眼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一线生机足矣,余下这一百不到的人突了出去。何敬真照例断后,崖上那人见他就要走脱,愤恨焦急,抢过一架弓/弩瞄准劲射,那箭直奔他后背心而来,狗皮膏药发狂般催马把他撞开,那箭兜胸穿过,狗皮膏药身一软,直直坠下马背。何敬真心内的悲愤苍凉堆叠到了顶点,死心乏力,只是不甘!他把狗皮膏药捞上马,因伤在心口,不能趴,不能靠,他就这么架着他,艰难地朝谷口退。到了强/弩/之/末了,就剩一口心气撑在那里——不能死得那么窝囊,不能叫两千袍泽死得不明不白,不能叫三四百无辜死得无缘无故,不能纵凶手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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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正在写的文有两篇 《好狗不挡道》和《无端迷恋你一场》,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移步作者专栏看看,先收藏,文章更新会有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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