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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相认 ...

  •   何敬真自以为是的那场重逢,比实际意义上的重逢迟了一个昼夜。实在是累惨了,连着赶了十几天的路,沉甸甸的心事铅块一样压在心上,贴身藏着的微薄积蓄一会儿让他指望全无,一会儿又给他燃起毫末希望,铤而走险与低头认命在意念中交替,折磨日甚一日,真到了地方反倒抛撇开了,酣畅淋漓的一场大睡耗掉一个昼夜。再睁开眼是转天傍晚,是饿极了,爬起来找食的。他整好衣衫扎好头发,出得门去,见四围一片旷寂,早就绝了人烟的模样,说不出的荒凉。

      远远传来一阵隐雷,细听似乎又不是雷,循声去寻,沿着那条横贯东西的神道往下走,雷声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两股声音绞在一起刺进耳道,震耳欲聋。何敬真不得不支出双手去掩耳。走到尽头是一方巨台,凸出在山崖上,烈风酷厉,比他练心法的那处天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风雷中居然有一群人站在巨台四周,围拱着中间一个人。太远了,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衣服的颜色。旁边围着的俱着白衣,正中央那个裹一件黑红相杂的长袍。这些人在做什么呢?就这么在巨风中站着?能站得稳?他越走越近,原本只好奇,想过去看个究竟,看看这些人究竟在耍哪路。走到巨台边缘就被风压得一步难近,他勉力稳住自己。中间那人忽然就动了,似乎在跳一种舞,腾挪跳跃、无比轻盈,有如天人。他正要赞叹,巨风一扬,把那人头巾掀飞,一头流银样的发倾泻而出。

      突如其来的重逢。

      突如其来的相认。

      你敢不敢认?

      何敬真不敢。他记忆中的昆仑不是这样的。起码不该离人间烟火那么遥远,远得离尘出世,凡人不可企及。这样一尊异常冰冷的神,面容再相似他们都不该是同一人。昆仑是会背他上山看月亮的昆仑,会带他去野枫坳看“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昆仑,会给他念三字经千字文的昆仑,是九死一生仍不忘回来践约的昆仑。

      他不是。

      何敬真掉头要走,风雷声紧追不舍,那离尘出世的巫神凌空飘临,衔在嘴边的俗世昵称破唇而出。他喊他:“肉肉!!”

      他僵住,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确认这尊神就是那个他节衣缩食、铁了心要赎回的昆仑。

      巫神先他一步认下了这层逐渐混乱且再难理清的关系。何敬真却只觉得陌生。因陌生而隔阂,因隔阂而寡言。

      巫神事忙,西南人间天上的大事都要他决断,两人通常只在夜里匆匆见上一面。一般是过来陪何敬真用晚饭。他吃的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给何敬真搛菜、催促他吃,一旦何敬真停下筷子,菜便自动自发地往上长,几乎没过碗沿。这时候,巫神搛菜的那只手会小小打个挺,眉尖渐渐往眉心拢,蓝瞳里酝酿两阵小风暴。都不用开口,侍巫长一个手势,一群侍巫鱼贯而入,把碗碟一一撤下,旋即过来另一批人,摆盘摆碗,盘碗里的菜色明显是新做的。何敬真更加寡言,数着饭粒往下咽,一顿饭越吃越长,不论是这新摆的菜色,还是旁边那人热得发烫的目光都叫他难以消受。好不容易把堆在碗里的菜塞进肚子里,轻轻放下碗筷,低着头说一句:“我吃饱了。”。就想往外撤,撤回去蜷进小偏殿里关门落锁他才心安。

      “等等!”那巫神拦下他。“陪我坐一会儿。”偏不让他撤。

      坐什么呢?还有什么好坐的?存心让他看清自己有多么“傻大胆”,拿着张不到百两的银票就敢来赎千二百年才出一位的巫神?还想靠着一点小本事抢出人家去,到乱世里闯荡呢,多大的反讽!

      是时候给这痴心妄想做个了结了。

      他坐回去,垂着头,把目光钉在自己的衣角上。巫神不让他撤,待他坐稳了却也一言不发。静得久了难免恍神,他从衣角上绽开的线,想到自己自少及长的苦心经营:做衣服从来不肯用别的颜色,因为黑色经脏,洒扫的时候沾染了泥尘也不显;料子从来选青麻压出来的布,那样的布结实耐用,多过几趟水也不易破;和上门来为师兄们量身制衣的裁缝师傅软磨硬泡,让他从用剩下的料子里拣带黑的给他续上,裤脚放长些,腰身放肥点,过个两三年都还能穿……。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周师兄裁衣时顺道一起裁的,薛师兄穿都没穿就淘汰下来的,一套套精工细作,用料考究,他一套套叠好,摆进箱子里,从未想过去碰。他从生身父母那里漂泊到一个非亲非故者手上,好不容易养熟了,又从这一个非亲非故者手上漂泊到一群非亲非故者手上,最终漂到了春水草堂,漂泊无定的人常常怀有一份犹疑,一份对今日所享好处来日是否需要等价偿还、甚至倍价偿还的犹疑。既然如此,还不如少享些,能靠自己的就尽量靠自己,靠自己要不来的就少动念。

      若硬要说他曾对力所不及的物事动过念,那无疑只有昆仑这一桩。九年分别,一刻不忘救昆仑于水火。设想过这是多深的一潭水、多热的一盆火,也随时准备好去赴汤蹈火。读书习武攒银子都是赴汤蹈火前的预备,他从未想过有天他要救的人突然飞黄腾达了,不需要他赴汤蹈火的营救了,他该怎么办。在神山上呆了十天不到,他就把巫神的积威看了个遍。这积威是权势张扬到顶点后的沉淀,不需要言语,你的一个眼神、一个蹙眉都有人知冷知热,马上会把造成冷热不均的物事清理干净;略盯着某样东西看得长了些,都会有各路心思为你的喜怒把脉,喜则留,不喜则毁。还愁什么呢?锦衣玉食在这里只是权势的最微末,攻城略地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也合权势的情理。

      那么“人心”呢?俗世的欢爱,俗世的你情我愿,俗世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权势能否一锤定音?

      巫神在神山这滩浑水里蹚了九年,权势早就成了一件小玩意,信手一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游刃有余,但面对“人心”也一样束手,一样无措,用的劲头过了,怕惊飞了“心头肉”,用的劲头不足,又怕惊不醒“梦中人”,来回逡巡,一再试探,只是把不准握不住,耐心又有限,“求不得苦”苦得舌根发硬,说出来的话也不软和。

      “肉肉,明日带你上献神台看看吧。”没有前因后果,欠缺起承转合的一句硬话在静默当中异军突起,何敬真平白吓一跳。

      “……”他抬起头看那巫神一眼,又垂下眼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说了句不搭调的话:“我今年都十七了,身上也没多少肉……就别叫肉肉了吧……师父给取了字的,叫‘行简’……”

      然后呢?我也跟着一同叫你“行简”?连那点秘密的亲昵都不给留?你可真狠!

      巫神蓝瞳里的风暴翻涌着,嘴上依然淡淡:“叫肉肉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叫肉肉好笑,还是行简正式些。”

      “好笑?哪里好笑?”巫神的眼神稠起来,有了烈度。伤痛都是埋着的,不肯出头让那人看了去,于是只好收进心里发酵,泛到眸间,伤痛已经下去大半了。

      “叫肉肉总觉得还没长大似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何敬真咬紧嘴唇,话尽量说得委婉含蓄,不想一下把隔阂摊得那么明白。他就想让他知道孩子总会长大。“肉肉”还带股奶味,软绵绵等着人喂哺的模样,那么弱小。他救人于水火的热望已然泡进了汤里,若还得不到一个对等的称呼,他该多尴尬。

      “一定要在这小小的称呼上计较么?”计较的人其实是他。他不肯放弃“肉肉”背后那层暗昧不明的意指,也放不下“肉肉”牵连着的那七年好时光。

      “……”何敬真低头默然。

      巫神带烈度的眼神逼上去,心里却想着到底要不要退一步。

      “以后只在私底下叫,好不好?”私底下就是没有动辄几十上百侍巫的时候,意味着只有他们两人,说什么不行?多露骨的情话丑话都行,耳鬓厮磨也行,就怕他做不来。

      “叫行简有什么不好,好听又好记!”何敬真偏偏是这种认定了轻易扯拽不回的犟筋脾气,搭好了的台阶都不肯下。

      “叫不叫是我的事,应不应是你的事!”巫神动了真火,说出的话像石头,砸出去两边都狠狠受了一回伤。

      受了这么一句硬话,原本就寡言的何敬真这下彻底静了。

      巫神日夜不停地压榨自己,从睡眠、吃喝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中硬挤出来的一点时间的边角料,就这么耗在了沉默和膈应里,最终不欢而散。

      膈应与不安瓜生蔓长,两人均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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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正在写的文有两篇 《好狗不挡道》和《无端迷恋你一场》,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移步作者专栏看看,先收藏,文章更新会有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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