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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重逢 ...

  •   一面匆匆,来不及细说,都只说些没用的。

      师兄问师弟,可还有要学的?沈舟这回也一同来了,若有琢磨不透的可以找他。

      师弟说还好,沈将军留了本修心法的小册子,暂时还没有要求教的。

      师兄弟都不是多话的,没一会儿就山穷水尽说无可说。静了一会儿,师弟没话找话:“天渐渐凉了,师兄一路风尘,要注意添衣保暖,别冻病了。”

      师兄不响,只盯牢师弟一张脸,盯出花来,半晌才开口:“好。你也是,别再打井水冲澡了。”

      师弟以为师兄和他一样没话找话,就乖顺点头,表示领情。

      时间紧迫,说这两句没油没盐的淡话的工夫,已有两拨人过来催促起行。这就要走了。

      师弟送出门口,目送师兄远去,马蹄声灭了便回身关门。没看到师兄那远远的一回头。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

      一面是周师兄让时局战况拖住了,谋划布局都是连环的,一层连一层,一圈套一圈,国内忙着刮骨疗毒,国外忙着合众连横,忙得很,轻易脱不得身。

      另一面是何师弟让神山下来的人“请”走了。从“请”上山到“逃”下山,中间隔了三年。

      说何敬真是被“请”上山的可一点没夸张。白袍们有备而来,轻手快脚地替他收拾,大包小卷全理清楚,整整齐齐码好装车,而后万事俱备只等他这阵“东风”了。

      从春水草堂出来前,老头跟即将空巢的老鸟似的,带点哀伤和欣慰,忙进忙出,亲自替他收拾行囊,难得一言不发。其实是有千言万语,但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条拾起。何敬真八岁挂零九岁不到进的春水草堂,瘦唧唧一杆子人,还没有他拿的扫帚高,一转眼快十年过去了,那么些晨夕暮旦说溜走就溜走,真是岁月不饶人!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心里不是个滋味。何况三个徒儿一个接一个飞走了,余下个糟老头子,不知哪个猴年马月才能再把人聚全了。

      “行简,得空回来看看。”老头动感情动得摧心折肝。

      比起师徒,老头与何敬真更像是一对父子。老头或许不够慈爱,但为父该做的事他都做全了,该操的心也都操碎了。

      何敬真接过行囊,垂着头在老头跟前立着,眼泪再三再四不肯砸到地上,他猛抽一口气把快要泛滥的泪逼回去,慢慢跪下,跪直了,认认真真给老头磕了三个响头:“师父,行简去了。”
      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随白袍们去了。

      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归期不定。

      白袍们抬着何敬真闷头赶路,除了请他下来吃喝拉撒、透风散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于是这程路就显得前途未卜,不知是个什么结局在前方候着。

      何敬真把攒的银子兑成了银票,缝在一个小布袋里贴身藏好。钱不多,要赎回一个大活人估计有些困难,不过也不是全无指望,他还有膀子力气,实在不行他还可以把自己抵出去做个苦力,一年不够就十年,十年不够就一世,总能把人兑出来。若是老老实实兑换不行,他还敢寻个时机把人抢出来,大不了躲进深山老林,要不就到汉土的乱世里亡命去,不信闯不出一条路来!
      懵懂少年就是好,初生牛犊未曾见识过老虎,只当千难万险靠着自己一双手就能摆平。多天真,编个梦自己就把自己哄睡了。他在睡梦中被侍巫们用一抬滑竿抬上了神山,抬到了巫神寝殿旁的一处小偏殿安置下来。睡得那么死,错过了月下那一幢幢气势磅礴的石砌建筑。

      很难形容这些以巨石垒砌而成,并在石头上雕梁画栋的屋宇殿台。那是种穷极想象的东西,非梦中不能实现的荒诞与壮丽,偏偏矗立在现世。黑红两色构成的大片色块气吞山河,置身其中,没人不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那就对了。这不是供“人”居住的,而是供已经飞升的“神”居住的。人间烟火、万丈红尘都不许有丝毫留存。千里瘴疠、十万大山、百万山民竭己以供的神圣之地,千二百年来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这主人刚从一场献神的傩仪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换下神衣,听说人到了,便匆匆往主殿旁的小偏殿赶。小偏殿在东,献神台在西,中间绵延数千间宫室殿宇、亭台楼阁,一条神道横贯当中,只供巫神一人行走。

      夜深人静,巫神一身黑金底红凤鸟的神衣,在神道上拔足飞奔,宽袍大袖朝后扬起,惊人的扎眼,没一会儿侍巫们就围上来了,前后左右形成一个小小包围圈,把巫神圈在当中,随时为他抵挡暗箭、火石、毒针。都不敢上前,也不敢撤下,斗胆问一句的都没有,就这么陪着从献神台一直跑到了小偏殿。看看无事,这才撤到暗处。

      短短数层台阶,好似隔着天渊。近情情怯,九年牵念如针,一针针扎得生疼,人掇了来,放在手边了反倒不敢去碰。

      那扇门后有什么?推开以后会怎么样?

      历了九重幻境,包藏了一份不堪心思的他、面目众多因而暧昧不明的他,拿哪一瓣心思、哪一副脸面去应对门后那个人?

      一个七情六欲比凡人还旺盛的巫神,注定没有退路。要么给欲情断根,要么听任它参天。根已然扎进魂魄里了,断无可断,就只能不择手段助它参天。

      侍巫们看巫神在小偏殿门外停顿下来,一双手搭在门扉上,要推不推,就这么僵站着。更深露重,露水打湿了他一头流银样的发,又沾湿他一身黑金底红凤鸟的神衣,没人知道他还要站多久。

      不进去,难不成还要在门外站一夜?

      推个门就这么难?

      非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的孤凄上,何苦?

      这少言寡语的巫神那刻最近人。他披着一身夜露,让见不得光的欲情煎熬得汗湿重衣。久久。最终赌了一把狠,双手攥紧虎头铜门环,轻轻一推。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大开,干什么勾当都给行方便的样子。殿内幔帐重重,掀到最后一重时,他狠狠闭了一回眼。有什么用呢?一掀开还是风云变色。

      烛照之下,那人和幻境中的心魔别无二致。同样的纤长柔韧,同样酸后回甘的一股青涩,同样镀一层阳光色的肌肤。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暗自祈盼过这别无二致,亦难道清此情此景究竟是如愿以偿还是噩梦成真。

      “肉肉……”一声低叹。又或者是情伤情苦伤到深处苦到极处的一道呻/吟。

      九年了。肉肉不再是一层下不去的小膘的戏称,它成了另一种意指,披挂着“戏称”的皮,填着光怪陆离的馅。敢揭开皮,亮出里边的瓤,让那人瞧分明么?看不惊疯了他!

      只敢唤“肉肉”,心底里唤,一递一声地唤。

      怎么唤不醒呢?

      要抱么?要摸么?要扒光了看看这副色相是真的么?

      欲念汹涌,巫神忽然就立不住,整个往那人身上垮塌,塌得真彻底,重叠覆盖刚刚好。两具血肉之躯胶在一起,嗅到味道就先疯了。那人身上一股青麦的气味,带点清苦,灌满整个鼻腔,又顺着鼻腔爬进肺,再爬进心里,把心整个割走。

      没了心的巫神,凡间的廉耻是缚不住他的。

      先用眼睛打前锋。

      那人身上穿的衣衫旧了,黑衣黑裤洗得露了底色,且过分宽大,把往后几年的生长份额都预先备下了,节衣缩食在这上头可见一斑。人睡酣了,一片肩就这么从过分宽大的领围中破壳而出,巫神很快就控不住分寸,一口咬在颈窝上,那人睡梦中吃痛,小小“哎呀”一声,四肢震颤,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脸。这一下非同小可,他方寸大乱,往后撤了一步,猛然看见右间壁坐着一个人——银发蓝瞳,朱鸟乌衣。原来是右间壁上镶的一面铜镜。他凑近了仔细打量镜中映像——银发乱了,缠到半褪的衣衫上;蓝瞳边横着几条血丝,是十几个昼夜寝食难安的遗存;双唇血红,刚饱尝了一顿甜头、不可思议的那种润泽。

      镜像中映出来的这个东西还是神?连人都不是。是头困兽。

      狞厉丑恶,不忍卒睹。

      他退开,几步跨出门外,用尽力气把门封住,自己把自己挡在外面。

      不论如何,重逢是挡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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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正在写的文有两篇 《好狗不挡道》和《无端迷恋你一场》,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移步作者专栏看看,先收藏,文章更新会有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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