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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痛入骨髓 ...


  •   是的,此时此刻,南宫紫正躺在床上,费尽力气在床头打了两个活结,把细细的手腕伸进去,之前口里已咬紧了一方叠得厚厚的净帕,门是从里边反关好的――只防有人闯进来,瞧见自己的狼狈。
      今日的痛感来的比上个月要早两个时辰,这三年来,虽说昏睡的时日渐短,但在十五之日渐渐出现难耐的疼痛,且次次渐长,天知道她是多么怕痛的人――甚过怕死,真要死了,倒也是一了百了,却求死不得。偏这袭来的疼痛是如此令人难耐――痛入骨髓!
      刚开始只是一丝一缕地从每一寸骨骼,每一寸皮肤漫出,后来似乎这些痛感在互相撞击,互相纠结,令她忍不住痉挛,忍不住颤抖,滴滴冷汗从毛孔中渗出,先是细细密密,令人感到浑身濡湿不耐,继而这些汗水由少聚多,额上出现了如黄豆大的汗珠,不一会儿已如雨水般四处流淌。若不是塞了嘴,她早已呻吟出声,但是,她清醒地知道,今日不同往时一个人独行,她不能让旁人瞧见自己这般模样,爹爹从小到大对自己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人心险恶”,这样脆弱的自己若真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随时任人鱼肉。
      她渐渐在想法子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沉浸在这痛入骨髓的疼痛中,把腿收回来蜷缩起身子,床头的活结在疼痛挣扎中已经渐紧,这样就不会让自己忍不住伤了自己。
      她想起小小的自己,在久医无果,万般绝望时,忍着对疼痛的恐惧寻死未成,却对自己奇怪的体质更加恐惧时,寡言的爹爹搂着她上了山,带她到那间洁净的石室,道:“这是你娘亲住过的地方。”她不说话,只是坐在娘亲睡过的床上整日整夜地缩成小小的一团,无助地颤抖。
      爹爹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他没有劝她,只是叹口气,偶尔看她,却目光逐渐迷离,象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那目光中透着痛惜绝望愤怒伤怀,然后把她搂在怀里,除了吃饭,跟她一样不说不动。
      她一开始在他怀里很僵硬,因为从小到大,记忆中爹爹并不怎么抱她。直到有一天她习惯了爹爹温暖的怀抱,不再颤抖,跟爹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娘亲是怎样的人?”
      爹爹向来冰冷的眼睛那时却无端温柔,嘴角轻扬,道:“高兴了,笑,眉眼弯弯;伤心了,哭,楚楚可怜。”然后不再说话,似陷入回忆,那表情有温情,也有伤怀。
      爹爹实在是一个不擅说话的人,所以她仍然不晓得,她的娘亲是个怎样的人,但想来应该是一个好看的人。
      接下来,她迟疑半晌,方怯怯地问道:“娘亲离开,是因为我。。。。。。是个怪物吗?”
      爹爹突然愤怒起来,轻叱道:“胡说!你只是有病。你娘亲是因为生我的气才离开。”
      接下来,她和爹爹都不再说话。
      如此过了几天,爹爹突然道:“识字吧。识字学本事,自己救治自己,再帮爹爹把娘亲找回来。”
      她只是道:“爹爹都不能,我能吗?”
      爹爹顿了一下,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也许真的是我不能,你能。”
      爹爹说了这一番话后,便开始写些字做为每天的功课交给她,她没有抗拒,爹爹说的话对她是一种诱惑,她根本拒绝不了自己可以解决自己病痛和自己找到娘亲的诱惑。
      爹爹的教授很严厉,他又变回了从前冷冰冰的样子,甚至较从前更冷,她很聪慧,也很努力,但偶尔懈怡时,只要发现所授的功课未完成后,爹爹便会用一把厚厚的戒尺打她的手心,瞧着一下一下的戒尺挥下去,掌心瞬间红肿,虽倔强的不肯呻吟,但一向怕痛的她对于疼痛的敏感足以让她的眼泪颗颗滚落。爹爹瞧她落泪,只冷冷道:“你睡的时日比别人长,醒来自然得加倍努力,要不然你娘亲等不到你有本事找她的那一天。”她听了那话,心中一凛,突然觉得无比迫切。从此再不敢有一分殆惰。只是偶尔瞧着师祖洞中那一洞藏书,心里想着或许医治自己的法子就藏在这些书中的某一页,等到自己认够了足够的字,就可以找到它,然后永远不必再害怕那个恐怖的月圆之夜。
      等到认的字渐多,能识文断字,便开始特别留心医药类的典籍。心里认定自己必是中了某种不知名的毒,所以特别留心制毒解毒的奇方。既然大多数药物除了能让自己饱尝痛苦之外,并不对自己的生命构成威胁,也算是造化之奇,自己又何必浪费这种天赋异禀呢?所以她开始坦然地面对自己身体的特殊状况,她品尝各种药物,也尝试制作一些药物,并且详细地记录各种药物的生理反应,当然这对爹爹而言,是个意外收获,对于痴迷于医药的他而言,自己的所作所为终究比那些他养来试药的小动物要作用大的多。但他在一次目睹她中药后的痛苦情状之后,还是厉责她从此不许乱吃药。而且不许她再自己捣鼓制药。但她仍在偷偷地制药,偷偷品尝,只是不再明目张胆地,尽量瞒着爹爹。
      但爹爹虽为人寡言冷漠,但却思维敏锐,自己的小动作到底瞒不了他。但后来他不再阻止她,只是拿了些武学秘笈让她熟记,并且要她从中找出破绽,然后用自己学会的拂风步从这些雷霆万钧的招式中逃脱。因此有很长时间她果然没有时间捣腾那些花花草草。只是她不明白,明明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宜练武,干吗要熟记那些看起来很古老的武学秘谱。爹爹只冷冷道:“以你的身子,若是能永远不必出去,保持心态平和,终老一生,也算有福。但你既迟早是要出去的,世人大多人心险恶,不论你能不能完成心愿,你总要全身而退。”
      刚开始,她的练习总是有几分迫于责任,直到她开始习练轻功,她是真心喜欢这门功夫,她很喜欢那种驭风而行的感觉,每当用起轻功她就觉得自己象一只蝴蝶在风中任意翩跹。
      到后来,她几乎遍读了师祖的藏书,眼界心胸都有开阔,便觉得世人也许并不如爹爹说的那般可恶,最起码她从小长大的碧水湾中的乡亲便是憨朴可亲的。然而爹爹却有一样说的不错,那便是防人之心。不过与人对敌,如不能力敌,兵不血刃的法子多到不可胜数,自己精通毒学,再加上自己妙绝天下的拂风步,伤人于无形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一桩。
      南宫紫把从小到大所历经的大大小小的事想了个通通透透,但时不时的疼痛仍不时阻挠她的思绪,在一阵疼痛稍缓时,她微微伸展了一下痉挛了许久的身子,下一刻又被突然袭来的痛苦刺激得猛然收缩起来,腕间的带子勒的有些疼痛,想必早已是发青发紫了,耳边可以清晰地听到院中逢儿和南宫垢不安的踱步声,有几次那步子走到门口,轻敲了几下,寂不闻声之后,又慢慢踱开。但那分迟疑已经清楚地把外面人的担心传递到了南宫紫的心中。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可以昏过去,那样她就可以逃避这样难耐的痛苦,但仿如就为了折磨她一般,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清清楚楚地感受着每一分痛楚,直到鲜血狂喷的那一刻,她方得解脱。如今有人心心念念地替她担心着,她知道如果自己这样的状况被他们看到,只会令他们更心痛,所以她只希望自己能够悄悄地捱到后日也许是明日醒来,只要不被他们目睹眼前的狼狈,就不会无端令他们伤神。
      南宫紫转开思绪,去对抗另一波的疼痛。此时她已在脑中把从前记下的武学秘笈搜索了个便,不知道哪种功夫更适合逢儿练习呢?倒真是伤脑筋呢。不过自己修习的内功最大的功用是为了宁神静气,调节气息,以缓解自己时不时的咳喘症的,这个不适合他是肯定的,所以当务之急还是找一门适合他修习的内功才能帮他固本培元。。。。。。。
      时光已渐至夕阳西下,南宫垢此时有些象热锅上的蚂蚁,说是来帮阿紫,但从大早踏入锦澜院,便一眼也没瞧见阿紫,敲了几次门,但里面却寂不闻声,毕竟是阿紫的闺房,总不能破门而入。但心里的不安却一刻更甚过一刻。南宫夏逢照例是沉默不语,但每当自己走到阿紫门前敲门时,他都会专注地盯着自己,直到自己无奈地转来,他便会失望地垂下头,借以掩去双目中无法遮掩的惶然。那个小子,比自己更多了几分害怕呢,到底是个小孩子。
      午饭草草地吃了,傻妞不停地问:“姑娘怎么不出来吃饭?”只告诉她姑娘累了,睡醒了就会吃,但是不能吵醒她,不然姑娘睡不醒就会生病。果然傻妞闭紧了嘴再不说话——虽然傻些,但对南宫紫却是好的。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在最后一缕阳光没入山峦背面之后,月亮升了上来。南宫垢和南宫夏逢并排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屋内漆黑一片,只廊下的灯笼刚点上,南宫垢的心中的不安已经达到极限,触目可及的地方,是院外参差的古树,如今被月光镀了一层银辉,倒不如平日里看起来可怖。
      怎么办,阿紫整整一日都没动静,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三年前目睹的一幕至今想来仍有余悸,整整一日的不安令他几欲发狂,偏偏敲了几次门,阿紫连个动静也没有。眼看月儿逐渐爬升,南宫垢的焦灼终于达到了极限,他又一次敲了敲门,仍然是没动静,推了一下,门是从里面关上的,他不耐地抽出剑,插进门缝,暗用力道挥剑斩断了门栓,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点点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格中透进来,所以显得比屋外更暗,南宫垢定定神,试探地叫了声:“阿紫!”
      还是没有人应声,南宫垢的心突然慌乱起来,不晓得阿紫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厅堂,绕过碧纱橱,直冲了进去。
      南宫夏逢紧跟其后,还不忘叮嘱傻妞在外面候着,自己寻了火折子,点了桌上的灯,端起来向内室走去。
      南宫垢冲进内室时,只能朦胧瞧见阿紫在床上躺着,又唤了声:“阿紫!”但却没见她吱声,只当她已昏了过去,一时又惊又怕,待冲到榻前,身后南宫夏逢已端了灯进来,一时室内大亮,却见南宫紫双手绑在床柱上,嘴里咬着巾帕,身子蜷在一起,眉头紧蹙,听见他进来,便抬眼看过来,眼睛乌漆黑亮,虽清清楚楚地盛满痛楚,神志却是清醒的。
      南宫垢一时心神大乱,连忙手忙脚乱地解了床柱上的绳子,那雪白的腕却已是乌青发紫,又一把拉出阿紫嘴中的巾帕,这时方瞧出南宫紫浑身已被汗湿透了,几缕发丝濡湿地粘在她的鬓上颊边。瞧着阿紫强忍痛楚的模样,又不知道她哪里难过,所以也不敢碰触她,只一迭声地问:“阿紫,到底怎么样?哪里痛?怎么会痛成这般模样?可要吃些什么药?你说个方子,我叫傻妞快快煎了来,先止了痛才好!”
      南宫紫苦笑一下,刚才听他破门之声,便知这人是真耐不住了,只是他可当真不是一般的罗嗦。只是此时真真是痛得紧,蹙眉稍缓得片刻,方缓缓道:“不劳费心了,这样的痛,药石罔效。你莫慌,白白地吓着逢儿。”南宫垢扭头,正瞧见南宫夏逢一手端了灯,一手掩了嘴,满脸的惊恐,泪水已是顺着脸颊流下来。
      南宫垢此时颇为不耐,只轻声喝道:“小子,你再作这没用的样儿,我直接把你扔出去,你姐姐此时还不劳你哭丧呢!”说完又呸呸呸地连口地吐了唾沫,方恨恨道:“阿紫,你到底还是把我当外人!”
      南宫紫此时痛楚再度袭来,实在不能理会南宫垢的不快,只两手抱膝缩成一团,这痛楚令她痛到发抖。
      南宫垢瞧她痛到这等田地,早又把一腔怨艾丢到脑后,只回头吩咐南宫夏逢道:“我在这守着你姐姐,你把灯放到几上,叫傻妞去烧开了水,让她准备一床干净的被褥,咱们一会儿给你姐姐换上。做完了这些事,叫她不必熬夜守着,自去睡就好。你若睡不着呢,就在这里和我一起守着她吧。”
      南宫夏逢听了他吩咐,只擦了泪,默默掉头出去。
      南宫垢掇了个小杌子,坐在床前,瞧见阿紫的手紧紧地抱着双膝,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青筋凸现着,腕上有些青青紫紫的勒痕。她蹙了眉,闭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如羽扇般覆下来,脸色苍白几如透明,有汗不停地冒出来,沿着脸颊,顺着细长的颈项滚落下来,紧紧地抿着唇,牙齿咬得咯咯响。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方能帮她减轻痛苦,只恨不能以身相代。
      南宫垢道:“阿紫,你要真痛的话,咬我两口,好不好?”
      阿紫没气力回他,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这人莫不是傻的?咬他两口能济什么事?又不会少痛一分。只是连驳他的力气都没有。
      南宫垢见阿紫不响,便伸了手去抓阿紫的手,阿紫抱膝的手已紧到痉挛,可见那痛楚不可想象。南宫垢用了好大力才掰开阿紫的手,想必此时她的膝已被她自己抓伤了,难怪她把自己的手绑起来。
      南宫垢不知道阿紫经历着怎样的痛楚,但是把那双纤细的手握在手里,他能感觉她在用怎样的勇气和力量对抗着那份痛楚。刚刚把那双手放在手里揉搓片刻,觉得已不似方才般僵硬,忽然又觉得猛然那双手反手一抓,只觉得自己的手腕火辣辣地疼,便晓得她这刻是非常疼痛的。南宫垢没有挣脱,只觉得抓着自己的那双手在不停地用劲,不停地颤抖。当他感到疼痛时,他没有一丝恼怒,反有一点点欢喜,这算不算在为她分担?如果这样可以分担她的痛苦,他希望再疼一点,只是又怕伤了阿紫的手。
      阿紫虽然在剧痛中挣扎,却一直是清醒的,她虽然知道自己在抓着南宫垢,但在疼痛中却无暇他顾,心里不是不歉意的,到底还是伤了旁人,虽是不得已。待得一阵剧痛缓过,稍可喘息,她收回抓着南宫垢的手,哑声道:“垢,对不住,你还是把我的手绑了起来吧。”
      南宫垢道:“我不碍的。你的手腕已伤了,怕是禁不住绑了。你若痛起来,只管抓着我,我向来皮粗肉厚,禁得起。”
      南宫紫见这厮此时还不忘调侃,不由一笑,只是此前脸已痛僵,这一笑也不过是扯了扯嘴角。
      南宫垢见她如此,心中暗忖若胡说八道能分散她的注意力,或许她便不会痛到那般田地。于是笑道:“瑕回信道定在今日赶来,却终是失约。不来也好,若此时见了你这般模样,不过多一个人心疼。”
      阿紫道:“你俩人真心待我,我是晓得的。其实你们必定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必受我所累,为我耗时耗力。”
      南宫垢道:“三年前与你在山中同住,并没见你痛得这样凶,这次为甚么会这样?还是这些年你本就如此?”
      阿紫苦笑道:“我这身毛病,这些年我都没弄明白过。或许前世作孽太多,天要罚我也未可知。”
      南宫垢轻叱道:“胡说什么!只要是病,哪里有瞧不好的。你自己就是先生,却满嘴里胡说些怪力乱神。”
      又一阵疼痛过后,阿紫方慢慢道:“待此间事了,我就要回家了。”
      南宫垢道:“你不想弄明白你的身世吗?”
      阿紫道:“便弄清楚了,我这般模样,不过也白白惹他们替我难过。如今有人替我行孝,我何必多事。我的出处,我自己晓得就好。”
      南宫垢沉默半晌道:“这中间只怕没有那么简单。不过,要怎么样,凭你喜欢。”
      阿紫心知他必是替自己不甘,却转了话头道:“若有一日,我实在耐不得这般痛楚,你可肯将我的头割下来帮我了断?”
      南宫垢大惊,颤声道:“阿紫,不许你有如此想法!等此间事了,我陪你走遍天下访求名医,总有法子的。在此之前,求你千万别放弃,好不好?”
      阿紫瞧他满眼惊痛,知道吓着了他,便淡淡道:“只是痛起来,满脑子由不得只有‘了断’二字。其实,一个月三十日,我总有二十九日是自在的。你也莫怕,也只是想想而已。若真到了不得已时,我也不敢劳烦你。”
      南宫垢瞧她如此说,只觉心惊肉跳,恨不得使个什么法子把这样的想法从她脑中连根拔除,又眼见她疼得不能自制,且咳喘连连,又不忍与她争辩,令她再度费神。
      如此终于等到她口鼻喷血,幸好床头她自备了净帕,饶是南宫垢曾亲眼目睹过,在第六块巾帕被血染红时,也是触目惊心,他不知道阿紫纤瘦的身体内能有多少血经得住这样不停地吐出来,瞧着阿紫逐渐变得惨白的脸,便觉得她的生命也似乎随着血的泉涌而一同流失。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阿紫如一尾折翅的蝴蝶般翩然昏去。等到此时,他才觉得自己大汗淋漓,自始自终他都在颤抖,回过头发现,同样颤抖惊惧的还有烧水回来的南宫夏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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