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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不堪 ...

  •   那日是三月三,宫中小做宴席,圣上吃多了酒,却不肯用醒酒汤,摇摇晃晃回了乾清宫。

      太后便命她送一碗解酒的酸汤过去。到了乾清宫,守卫不放随侍一起进门,她只得自己端了进去。方进了西暖阁,身后的殿门便“哐当”一声关了,她心中一惊,便回过头去查看,却遽然叫人从背后抱住了身子。她大惊失色,拼命地挣扎起来,汤碗托盘哗啦啦跌落在地,她惊骇欲绝地发现那抱着她的人竟然是圣上。

      他紧紧地抱着她,眼圈有些发红,眸中是急迫而真切的欲-望,气息又急又重。她听见他说,“好姐姐,你不知我有多想你?这么多年我心里梦里都是你……”她一时魂飞魄散,一面拼力挣扎,一面大呼道,“陛下认错人了,奴婢不是严贵人!”那时先太后对皇贵妃已起了嫌隙,不肯叫陛下予她高位,只给了个贵人的位份。

      他却愈发抱紧了她,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颊上,带着浓浊的酒气,声音却清明而坚定:“不,朕没认错人,就是你,芳姐姐!”她霎时如遭雷击,电光石火间,想起过往那些被她着意忽略的事实来:

      他对她偶尔暧昧的举止,时常欲言又止的话头,间或晦涩莫名的目光……只是她从未放在心上,也从未生出过旁的心思。他为着严贵人闹得轰轰烈烈,太后为扭回他的性情,甄选数十名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充塞后宫,他却一概不理,专一独宠严贵妃。便只道是自己多心,又自忖大概是因患难情分,陛下才格外看重自己一些。

      她心底翻起惊涛骇浪,骤生了无边的绝望。

      她不知那一晚是怎么过去的……她失魂落魄地回了慈宁宫,将自己关在了寝阁之中。

      太后并不知那夜圣上的行事,翌日他来要人时才知底细,立时大怒,用盖碗掷破了他的额头。

      但他却执迷不悟,苦苦哀求,一意要娶她为妃。后来她拿着剪刀冲了出来,一把剪掉头上青丝,将刀尖对准了喉咙。

      她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看着自己的模样,双目赤红,那惯常带着懦弱神色的面上却是一派狠绝。她不明白,他明明对严贵妃痴心不二,为了她,甚至不惜视朝廷法度、人伦世俗为无物,为何转头又瞧上了自己?还这样一副执迷不悟的作态?

      她那时隐隐觉着,他大概天生就对年长的妇人情有独钟……这样隐秘的癖好实在叫人恶心,她若是因着这般缘由才叫他缠上,简直让她连自个儿也恶心上了。

      他到底是退让了,阴沉沉地离开了慈宁宫,却也没有松口。

      她将半长的头发束起,开始在慈宁宫念起经来。他既不松口,她也不退让,事态变这样僵持了下去。便在那段时日,家中突然传来噩耗:弟弟带着妻女从供佛寺返回,路上车轴断裂,马车翻覆,一家人从马车里摔了出来,弟媳抱着小侄女跌落崖坡,他也教山石磕破了头,不省人事。

      她心急火燎地赶回娘家,却发现弟媳当场身亡,惟怀中紧紧护着的小侄女安然无恙。但弟弟强撑了七八日,终没有熬过去,也跟着去了。

      诸事齐至,几乎将她击垮,恰此时她却查知那日弟弟乘的马车另有蹊跷。

      因日前小侄女生病,弟媳在供佛寺许了愿,侄女病好后,一家人便去寺里还愿。周府本有两架平头黑漆的好马车,偏那日一架叫周芳智参赴文会用了,一架却叫崔老夫人给娘家送东西去了。

      周芳礼无法,只得乘了府里体面的管事婆子寻常办事用的马车去,谁知这马车早有隐患,路上一颠簸就出了事。

      这叫她恨得目眦欲裂,她拼着毁了自己的一生,舍弃所有的小儿女心思,在宫中苦心孤诣、步履维艰又为的谁?

      一时恨意滔天,又因先时皇帝的逼迫,她立生出一股不管不顾的疯狂来,在弟弟灵前当着吊唁宾客的面,将崔氏如何在闺中勾引表姐夫,又如何在婚前珠胎暗结从而热孝进门,婚后又如何虐待暗害继子女……一桩桩一件件尽数数落了出来。

      一时引起轩然大波。

      太后与她情分不同,不管底细究竟如何,听闻后却只认她说的为真,明发了懿旨申饬周邦宪。一旨宣完,圣上亲旨又至,一番疾言训诫后,强令崔氏剃度,发往庵堂,甚而赐号“法妄”,就是“刑妄正法”之意,又诫令周府从族牒中开发崔氏。

      周邦宪便与周芳智兄弟便在午门外跪求圣上收回成命,又有朝中大臣觉圣人以敕令干涉臣工家事,越俎代庖,蔑视朝廷法度,亦上折陈情。

      周姑妈的名声也坏到了极处,圣上无法,收回将崔氏除名的旨意,却依旧教她出家。

      经此一事,周家在京城声名狼藉,一蹶不振。

      周姑妈了了最后的心事,也没了指望,过后便大病一场,差点死了过去。病好后,万念俱灰,再无生意,圣上也不敢再提往事。

      后来她在闺中时的密友,武定候世子夫人骆玉娘来看她,抱了侄女周涤清到她跟前。不足周岁的小人儿还不会走路,在她病榻上歪歪扭扭地学步,一时扑到她的身前,便咧着小嘴朝她笑了。看着她那双明净无垢的眼睛,她陡生了一股子力气,原来她在这世上还有亲人的!

      她便回宫请求太后放她出宫,她愿终身不嫁,抚养弟弟遗孤。这中间又有诸多波折,但最终还是教她如了愿。离开沉浮十八年的宫廷,也离开京城,洗尽铅华,回归乐安老家。

      此后八年,她再未踏足京城一步,便是三年前太后驾鹤,她也未敢回京奔丧,只在乐安粗服陋食,谨守国丧。

      然而此番生父辞世,她却避无可避。来时她便疑虑重重,却仍然存着一丝奢望,奢望自己本无足轻重,陛下早已忘了她。

      却不妨刚到京城不几日,皇贵妃便派人来送赏赐,她便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她也是后来才得知,当年西暖阁的事体,其中竟有皇贵妃的手笔。

      可她终究心存着一分侥幸,只道自己咬死不入宫,待百日热孝一过,便即刻返乡,说不得能躲过此劫。因而几次三番拒绝宫中相邀,只那日蒋英亲至,与她说了一番话,叫她再没法自欺欺人。

      她在宫正司的时候,蒋英便在她底下行走,听她分派。其时今上被立为东宫,先太后亦解了长达数年的幽禁,一时炙手可热。太后却只念旧情,将她调入钟粹宫,提拔成身边第一人。

      因蒋英生性伶俐,做事妥当,她便将他一同带了过来。只年纪太小,不能当大用,却是小内侍中的翘楚。

      再后来她离宫而去,他依旧留在太后宫里服侍,而如今却在皇贵妃的景仁宫里带班。

      那日他端了一盏茶,却久久未喝进一口,终叹道:“我此来所为何事,想必姑姑大约也是知道的。”

      周姑妈不语,冷冷瞧着他。

      那目光如霜雪,刺得蒋英心头瑟缩,却最仍旧苦笑一声,说道:“我虽圆滑,但姑姑于我有大恩,是万不会为了前程性命去算计姑姑。况我也不是个牵头拉纤……的下作人,只此事若由旁人经手……还不如我来做这个尴尬人,至少我心里还是向着姑姑,还存着为姑姑打算的心。”

      见周姑妈面上浮现讥诮之色,他硬着头皮道:“姑姑且听我一言。圣上是天下至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要做什么,谁又能拦得住?皇贵妃的事体就在眼前,这多少年,满朝文武动辄参劾,可谁又拦得过一回?姑姑莫怪我话说得毒,我只问一句,便不是我来讨这个嫌,姑姑可有法子躲过此劫?”

      周姑妈默然不语。

      他便又道,“姑姑也莫想着悄悄地离京,我索性与姑姑说实话罢,您到京当日,府外便已布了东厂的番子。我不与姑姑说,是不想姑姑知晓后日夜担忧。事无可避,倒不如先过两天安生日子。只如今形势迫人,却是拖延不下去了。陛下没有立即出手,好歹等姑姑过了热孝,是念着以往的情分。但因当年太后强压,他没能如愿,到如今恐怕愈发念念不忘。因而您这回来京,我就一直担着这头的忧,果不其然……

      姑姑,我不是您,我不在局中,才看得冷静。您是早晚都避不开这一宗的,陛下是定要如愿的。我在景仁宫,早晚看着他与皇贵妃密议,但如今却再没有太后为您转圜了。我知道姑姑性情刚烈,一死又何惧?只贤侄女怎么办?当年您拼死出宫,不就是为了抚养她?现今难道要半途而废么?

      况您又新给兄长过继了子嗣,日子才刚有了盼头,便要撒手不管了么?况您若归去,难道不怕陛下迁怒?再者,那时周氏头上没了刀子,岂不又成了自在人?当年您那破釜沉舟的一战岂不竹篮打水?”

      周姑妈面色晦暗,冷冷盯着他道:“你果然是长进了,这般口舌只怕有合纵连横之才。倒是陛下埋没了你,他合该叫你在朝中做个重臣,指点江山才不算辜负。”

      蒋英只是苦笑:“姑姑,您若骂我一顿,可了结此事,便是将我骂死又有何妨?只世事残酷,谁能力挽狂澜?姑姑这些年在乐安,仆从如云,华服美馔,可谓养尊处优,悠游自得,又有超然的尊崇,所为何来?贤侄女也因此格外被人高看,倘若毁于一旦,她岂不跌到泥里?她往后又将如何自处?一朝失势,叫小人作践,姑姑又能忍心……”

      “你莫说了!”周姑妈骤然打断他的话,站起来往门外一指,“你走罢!明日我就……你尽可安心就是。”

      “姑姑……”蒋英哀苦地叫了一声,见她依旧横眉冷目。只好郑重拜了三拜,退身离去。

      翌日到了宫中,皇贵妃趁着太子哭闹,将周涤清姐弟引去了别处。圣驾不时便至,众人都退了下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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