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疑虑 ...
-
靡姑姑一面拉着她走,一面笑道:“奉圣夫人定是极疼爱你的,教你一时半刻都离不了。只是小殿下圣体矜贵,又向来体弱,皇贵妃一向着紧得很,你也体谅体谅她做娘的心,想想你姑姑,待你也是一般的。”
周涤清勉强笑道:“姑姑说的是,是我无理取闹了。”靡姑姑一笑,提步径自往前走去。
皇贵妃极爱猫儿,各地官员为了趋奉,上贡了不少名贵的猫来,又有从外国贡来的好些珍稀品种,到今日已养了十数只。只太子出生后,身子孱弱,性情又胆怯乖张,却是极怕这些猫儿。皇贵妃又舍不得把它们都处置了,便养在后殿,不叫它们到前面去。
到了后殿门口,周涤清见殿门门槛极高,怕绊着了长极。便停下脚步,屈身去扶他,却见他惴惴地看着自己,面上暗含愧疚。她不知究竟,便笑问:“长极是怎么了?”她方才担忧姑姑,心神不宁,竟一时未留意到他。
他却未回应,只蔫蔫地耷拉下头去,她忽而恍然,他竟是为了方才因冲撞了小太子惹得两人不得不出门而自责。
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发顶道:“长极莫放心上去,这并非什么大事,我本也不愿呆在殿里头,只是头一回离开姑姑心里有些慌,阿姐也不是什么都能行的,不过这会子不是有你陪着我么……走,咱们去瞧瞧那鸳鸯眼去。”
说着便提起他的双臂迈过门槛,一面絮絮与他道:“那鸳鸯眼波斯猫儿我是见过的,只那月影乌瞳金丝虎却从未见的呢,听说这猫儿通体乌黑,毛皮却如绸缎般柔滑,从两眼一直到尾巴尖藏了一条金线,只在星月清光之下方可得见呢。”
靡姑姑候在一旁只是浅笑,见她们进来,便引着去了一个偏殿。一进殿中,便见高低错落着数个硕大的笼子,里面各三三两两窝着几只猫儿,形态各异,煞是可爱。便是周涤清满怀心事,也不由叫那或憨态可掬、或威风凛凛的姿态引去了目光。
当先便是一个高阔的笼子,里面架上窝着一只通体深灰的大猫儿,团团一堆,见她们进来,也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
周涤清认出是名唤乌云遮日的。长极个子矮小,便扶着笼子踮脚观看,那猫便抬起头,蓝中带碧的圆眼亦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神态甚是倨傲。长极便将手指戳到它眼前逗弄,本要待它不耐烦反击时,虚晃它一枪。孰料它只略略瞧了瞧那乱动的手指一眼,便不屑地收回了目光。长极拨弄它半晌,也不见它回应,只得悻悻住了手,去看别的笼子。
有的猫儿不理人,有的却极活泼,见她们走来,立即扑到笼前,甚而有一只直接扑到长极脚下,隔着笼子伸出小爪子按住了他的脚尖。
长极见它身姿玲珑,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儿,连嘴巴都是黑的,唯有按着他的小爪子一片雪白,模样甚是憨态可掬。便不由弯腰握住了那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它便欢快地将小嘴凑他的手指头上舔了舔。
周涤清也瞧着可爱,便问靡姑姑:“姑姑,这可是踏雪寻梅?”
靡姑姑笑道:“姑娘当真是见多识广,可不是那雪里钻?这雪白的小爪子便是明证呢。”踏雪寻梅又叫雪里钻,因听起来诙谐,平日人们惯爱叫这个名儿。只周涤清觉着“踏雪寻梅”虽看似附庸风雅了些,却也贴切。
一人一猫正玩得不亦乐乎,周涤清少见他这般露出孩童的顽皮本性来,心下不由软了,便默立一旁,含笑看他逗弄。闹了一会子,长极心满意足地起身,继续往里面行进,不一会子又瞧上一只黑金斑斓的玳瑁。玳瑁长得极其威武,形如云豹,身姿矫捷,毛皮却是黑金两色混在一起,灿灿生光。见了生人却是呲了牙齿,但并不攻击人,长极见它无害,倒跟他对着呲起牙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靡姑姑说道,“时辰也不早了,皇贵妃与夫人想是已说完了话,咱们便回吧。”
周涤清点点头,牵着长极随她出了后殿。落在后面的宫娥们便缓缓关了大门,推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像是陋巷里卖唱瞽者拉着破旧的三弦发出的喑哑声音,教她心里又似生了莫名的不安。
方绕到前殿,见宫院前有一丛斑斓的衣角忽一下就转过影壁不见了,她认出那是宫里内监的服饰,却与景仁宫的不同。靡姑姑见她疑惑,便笑道:“那是陛下的仪仗,想是方才来过了,只不巧,咱们正在后面看猫儿,无缘得见。不过天颜威隆,你们小小人儿见了未必能受得住。”
周涤清却无甚可惜,只是一笑。
待进了殿门,见那乖张羸弱的小太子已不在殿中。周姑妈仍在皇贵妃下首安坐,手里正端着盏茶,见她进来,便冲她微微一笑,低头呷了一口茶水——她不由细细端量了她一番,却见她无丝毫异样,眉眼间一派闲适自在,便只道是自己乱想。
三人向皇贵妃告过退,又乘轿出了宫。待回到福安街,看见遥遥在望的周府大门,周涤清竟觉松快了许多。到了翠华院,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嗔怨道:“可千万莫要再进宫了,没得给自个儿找不自在。”周姑妈便笑道:“你想得好,可此事却不由我们说了算,”又道,“你若不想去,下回姑妈自去便是。”
周涤清不由惨呼一声:“还要再去?”
周姑妈又笑:“谁知道呢?有那一时再说罢。”一面摊着手往东次间里走去,一面说道,“我今儿是累了,要歇息一会子,你们小人儿倒是用不完的精神,自去玩罢。”
周涤清咕哝道:“我又哪里还有精神?”一面自牵了长极的手回了西次间。
过不几日,皇贵妃果然又来相邀。周涤清本要跟着去,却听周姑妈道:“上回你们吓坏了太子殿下,皇贵妃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因而这回连你们的名儿也未提,想必是不想见你们的,我又如何腆着脸带你去?况你又一向不愿进宫,便在家里呆着罢。”
周涤清便道:“我是要陪着姑姑的。”
周姑妈又道:“我不用你陪,我在宫里呆了恁多年,对皇宫比咱家后院还熟呢,要你陪什么?”
周涤清不知她言辞为何骤然这般犀利,诧异道:“姑姑如何这般厉害?我只觉着叫你一个人去,没个帮衬,倒有些孤零零的。”
周姑妈便笑道:“又说大人话,你一个小人儿,能帮衬我什么?只怕还要拖我后腿呢。”
周涤清连连告饶,“好姑姑,我知道了。只我冷眼瞧着,姑姑也不情愿入宫的,那几日皇贵妃日日着人来催,姑姑能推则推,又着急打点回乐安,便知不耐烦与宫中来往的。只如今却不得不入宫,有我陪着,总不教姑姑太过烦心。”
周姑妈理了理她发髻上的珍珠攒花,叹道:“你也知道,宫中不是个叫人心安的地方,我在里面呆了十几年,几经波折,终究是厌烦了。只我也想通了,既躲不过,还不如迎难而上,横竖不过几日,我们便回老家了。”
她既如此说,周涤清也无可奈何,只得送她出了门。谁知一直到了晌午,周姑妈依旧没有从宫中回返,不由又提起了心。正彷徨间,宫中却有来使传话,说周姑妈在宫中留饭,下晌才回来,叫她们安心。她这才放下心来。
春帐依微蝉翼罗,横茵突金隐体花:
周芳臣睁开眼,入目是昏黄的帐顶,教透进帐内的天光一映,便似氤氲着一团迷离的光华,叫她一时不知此身何处,今夕何夕。她茫然地动了下身子,腰间却倏地一紧,被什么东西箍住了,心中便骤然一凛,背上生了无尽的寒意。她立时一动也不敢动,像根木头似的僵住身子。
那只手箍在她腰间,一时便像个火炉般愈烧愈旺,烫得她几乎要夺路而逃,可她却依旧僵着身子,丝毫不敢乱动,耳听得那原本被她忘记的呼吸声愈发分明起来。
她不由想起九年前的那个噩梦,也是在这乾清宫的西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