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家客栈》霜未

6、第六章 击鼓

　　阿姜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她疾扑到鼓前，摘下鼓槌，向着大鼓，高高挥起。

　　索武距她还有几步之遥。但是，索武手中有一条长长的铁索。就在阿姜摘下鼓槌的同时，他的铁索也已出手。

　　出手如电。

　　铁索在鼓槌即将触到鼓面的那一瞬间袭至，击飞了鼓槌，鼓槌掠着鼓面平平飞出，鼓面丝毫未惊，大鼓一声未响。

　　阿姜愤怒得想要杀掉这个人。但是她身体被铁索缠住，无法动弹。索武双臂回拽，阿姜双脚离地，就像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羊向虎口飞去。羊入虎口，是不是只剩下死路一条？

　　阿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神贯注地盯着索武。她的双臂被铁索紧紧捆住，右手攥得紧紧的，左手，隐在袖中。

　　还没有结束。一切都还没结束呢。

　　索武的力气很大，眨眼间猎物便飞至他的身前。他探出左手，抓住阿姜胸前的铁索，将她拽到近前，哈哈笑了起来。

　　然而他只笑了半声，却陡然间圆睁双目，不敢置信地低头盯着胸前。

　　他的心脏之上，当当正正地插着一支袖剑，深没至柄。握着剑柄的，是一只细瘦但坚定的手。

　　索武狂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一掌击在阿姜胸前，将她拍飞出去。血喷涌而出，他倒在地上，痉挛几下，便不再动了。

　　阿姜带着铁索，像一片被暴风裹挟不由自主的树叶，被大力甩出，重重撞在身后的清明鼓上，生生把鼓面撞出了一个大洞。

　　咚——

　　浑厚的鼓声响彻云霄，回荡在整个京城，似乎要把沉睡多年的京城从迷梦中唤醒。这鼓声如此震撼人心，仿佛能够传到任何死寂的角落，仿佛能够穿透任何坚厚的城墙，仿佛能够驱散任何浓密的阴霾。

　　原本恶鬼一样向阿姜冲来的捕快，被这鼓声摄住了心魂，就站在距离阿姜一步之遥的地方，呆呆地望着眼前唾手可得的猎物，却再也迈不动一步。

　　阿姜从鼓上跌下，俯面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中了索武一掌，又撞破大鼓，恐怕已经断气了。

　　鼓声令余下的眉山六虎心神大乱，破绽百出，双方形势立转。

　　刘冥看见索武莫名毙命，心神俱裂，舍下仙儿，返身复仇。仙儿趁机一脚挑起红绫，腾身跃起，双足在几名捕快头顶疾点，掠至刘冥身后，红绫激射而出，紧紧扼住刘冥的咽喉。仙儿喝道：“弃战自离，饶你性命！”刘冥恍若未闻，甩出流星锤向仙儿击来。仙儿侧身避过，手中加力，刘冥软软倒了下去。

　　小黄手中软剑青光流动，招招不离童霸半臂之地，逼得童霸只能守不能攻，软剑与铁盾铿然相交，寒星四射。小黄边打边嘻嘻笑道：“喂，无名小卒，你若是愿意自断一臂，我可以考虑放你回去给你兄弟收尸。”气得童霸哇呀暴叫，抡起双盾向小黄扑来，一招“日月当空”，上拍肩臂，下掠腰腹。小黄看准破绽，双足一点，跃起三尺，使一招“春风摆柳”，软剑自上而下刺向童霸左肩。童霸举盾相挡，小黄早料到他这一后招，出剑时已算好方位，圆盾一抬，其上尖锥正磕在软剑之上，软剑向内而曲，剑尖颤颤指向童霸左臂。小黄笑说：“扔了吧！”顺势一削，竟绕过巨盾的封挡在童霸的左臂上划了道长长的口子。童霸吃痛，左盾应声而落，在地上砸出个大坑。他怒骂一声，右盾平扫，欲趁小黄落地未稳突袭胸肋，小黄一矮身，哧溜从盾下钻过，顺手两剑削中童霸脚踝，喝道：“躺下！”童霸向后跌倒，谁知脚后正是摔落的左盾，童霸整个人仰倒在左盾上，尖锥刺穿了他的咽喉。

　　空雨幻雷当真成了“空雨幻雷”，此时雨消雷息，两人四锏竟也左支右绌，敌不过阿奋一人一刀。阿奋激斗半晌，刀招却毫不见缓，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疾，转瞬二虎身上便添了几处伤口。但两人异常凶悍，受伤仍不肯罢手，臂上伤痛，握不住锏，竟同时将四锏脱手飞出，四锏如离弦之箭，刹那已击至阿奋身前，直刺阿奋四处大穴。对战之时，扔出武器，无异自断后路，本是大忌，但这招“奔雷怒雨”却是二虎绝处求生的杀招，毙敌于不备，从无失手，因此无需后招。可惜他们今日遇上的却是阿奋。阿奋骤见二人武器脱手，确实吃惊不小，等他明白过来二人意图，四锏已几乎触到了他的衣襟。但阿奋手中之刀却比脑中之思更快，电光火石之间，已攻出四刀，还了四招，只听当当当当四声，四锏陡然掉转方向，却向二虎击去。二虎猝不及防，命丧于自己的杀招之下。

　　肖文与铁钳早已身中数掌，血气上涌，溢出嘴角。此刻见其余五虎皆命丧黄泉，更是魂飞魄散，脚步虚浮，力不能战。柯掌柜与眉山八虎并无深仇大恨，从始至终都手下留情，不然早一掌结果两人。此时招式放缓，说道：“我等无意杀人，你二人若肯收手，我不会相逼。”二虎如何肯听，深信他必会赶尽杀绝，哪敢收手，只有更加拼命而已。铁钳见大势已去，喊道：“大哥，你走！”说着不顾一切猛扑上来，要用自己的性命阻住柯掌柜，让肖文逃命。柯掌柜惜他是条汉子，双掌拍出，与铁钳对击一掌，但只用了三成力，无奈铁钳此时力乏气虚，连一掌也接不住，被震落一旁。柯掌柜无意追击，肖文却忽然飞出手中判官笔，似要背水一战，柯掌柜叹他如此执迷不悟，侧身躲过判官笔，负手退后数尺，有相让之意。不料肖文左手陡然一扬，漫天铁花暴射而出，利箭般向柯掌柜袭来，柯掌柜立时全身上下都被罩在这花雨之中。

　　他倏地睁大了双眼。

　　这是……

　　梅花！这就是那梅花暗器！

　　一道闪电骤然在脑中划过。三年前那黑衣蒙面的杀手，和眼前花雨之后的肖文，两条人影，叠合，分离。

　　三年前，他差点死在这梅花暗器之下，他是怎样从炼狱般的苦痛中熬过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坚不可摧、无往不胜的四卫之首，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于这暗器的极度恐惧，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这一瞬间，他脑中已经闪过千万个躲避的身法。但，无论多快，无论多远，他都知道，他躲不过去。没有人能够躲得过千万枚暗器的同时袭击。没有人。

　　然而，恐惧的本能，仍然使他想要撤步而逃。

　　含苞的铁梅花已经飞到面前，最快的一枚似乎已经触到了他额前的发梢。

　　可是他还没有动。

　　在等死吗？

　　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既然躲不过，何必要躲？”“……退即是进，攻即是守……”

　　他没有退。千钧一发之际，他双掌飞速击出，就在那枚铁梅花从发梢到额头的万分之一的瞬间，他身前骤然涌出千万缕真气，在空中幻化成千万片飞叶，齐齐向梅花击去。

　　时间好像突然静止了。狂风好像突然凝固了。

　　柯掌柜的袍袖飘飞不动，阿奋和小黄欲奔却停。

　　如果此时有人能够静下心来欣赏这个场景，会发现，这搏命的一击，竟然是一幅美丽的图画。空中悬着无数朵含苞待放的铁质梅花，反射着点点阳光，斑斓夺目，诡丽多姿。梅花的对面，凭空浮现出无数片如水如冰的透明圆叶，映照着暖日浮尘，清清渺渺，千色迷离。花与叶，均静静地悬停在半空，千万朵花对峙千万片叶，孰强孰弱，孰进熟退？

　　柯掌柜没有动，真气凝成的叶也没有进。进击的依然是那些含苞的梅花，但是，没有一朵梅花能等到盛开的时刻。

　　攻击柯掌柜的所有梅花都在触到叶片的那一刹那，失去了前进的力量，纷纷掉落在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没有一枚暗器射入他的体内。

　　袍袖渐静，真气渐息，柯掌柜垂手立在地上这一大片梅花之中，心中却无胜利的喜悦。

　　如果三年前他能够领悟到这个道理，单大人就不会死。

　　杀手呢？肖文呢？

　　他猛然抬起头，肖文早已不知踪影，而铁钳扭曲着身躯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却空洞无光。十几枚铁梅花肆无忌惮地怒放在他的胸前。他死在他拼命守护的大哥手里。

　　三人奔入城内，捕快见头领俱亡，早一哄而散。三人远远便望见仙儿搂着阿姜，倚着清明鼓，垂首坐在地上，心中都是一惊，阿姜……她死了吗？

　　奔到跟前，才发现阿姜晶亮的双眼含笑望着他们。原来，阿姜身上的铁索替她消减了大部分索武的掌力，替她承接了大部分鼓上的撞击力，阿姜才得以幸存。索武到死也想不到，他不仅助阿姜敲响了鼓，还救了她一命。

　　仙儿扶起阿姜，柯掌柜温和道：“你还好吗？”

　　阿姜挺起胸膛，“好得很！从没有这么好过！”

　　柯掌柜语重心长道：“阿姜，清明鼓响，并非终点，也许以后的路更艰难。但，恐怕我们无法再陪你走下去了。”

　　阿姜愣了愣，道：“柯大哥，你放心，我可以一个人走。可是，你们要去哪里？”

　　柯掌柜缓缓道：“我找到了那个杀手的线索。我们该去做我们的事了。”

　　阿姜望着柯掌柜，又从他的脸上转向仙儿、阿奋、小黄，他们也都望着自己，目光友好，但神色肃然。原来，这条共行之路已到终点，该是分道扬镳之时了。阿姜心中有许许多多的感激，许许多多的不舍，但她未言谢，不挽留。今日一别，相见难期，但恩在心，念在怀，若青山犹在，碧水可依。

　　阿姜轻轻点了点头，“一切小心。”她目光盈盈，望着四人，恳切道：“有件事我该告诉你们。其实我不——”

　　柯掌柜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君子之交，不为名。”

　　阿姜停住了口。不错，为心不为名。这样，就很好。

　　柯掌柜伸出宽厚的大手，缓缓抚上她的头顶，温暖而坚实的感觉。阿姜心神一阵恍惚，梦游一般抬起头，果然看见梦中那慈悲而怜惜的目光。她目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柯掌柜微微一笑，“保重。”

　　仙儿笑晏晏地说：“走了。”

　　小黄眨巴着眼说：“再会啰。”

　　阿奋没有说话，只向她微微颔首。

　　四人转身，仍然同来时一样，昂首挺胸，大步并肩，沿着长街向前行去。

　　落日燃起了半边天，云彩红艳似火，璨璨若金。余晖披在四人身上，像披了一层金光，把空气都映得闪亮。黄昏的京城，熠熠夕阳中，袅袅蒸腾的风烟笼在长街之上，浮在阿姜眼前，斑驳了晕染的斜阳，模糊了四人的背影。四人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隐没在晚风之中。

　　阿姜静立残阳，遥望空寂的长街，晚风从长街的尽头拂来，似有故人余味。

　　结局，有时并不那么重要。

　　行过，且携手，足矣。

　　阿姜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她的身后停下。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问：“方才是谁击鼓？”

　　阿姜转身，身后站着一队大理寺的衙役，他们的前面，是新任的大理寺卿。阿姜的目光从笔挺的官服缓缓上移，对上他年轻而明澈的眼。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