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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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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燕疏拉着纪桓上了江岸,也不知究竟到了哪里,借着清亮的月光,远远能瞧见几处农家。燕疏想敲门借宿,纪桓却不愿这么晚打扰平民,“又不是娇弱的女子,晕船罢了,休息一会儿就好,再两个时辰就天亮了。”
两人于是在江畔坐下,风很冷,燕疏将外衣脱下来给纪桓披上。
正是饥寒交迫,小舟内还有摆渡人留下的清水和干粮,不过粗粮夹糠的饼子很糙,对纪桓这样的少爷怕是难以下咽。燕疏便想捏碎了,泡在水里,以内力加热,再给纪桓吃。
纪桓看得直皱眉,索性端过碗便喝了一口,燕疏以为他是饿极了,而纪桓真的吃进去了,才发现这当真是平生尝过最难吃的食物。
看来饿得太不算厉害,他自嘲地想,蹙着眉强行将饼水咽了下去,一口下去仿佛有小石子在喉咙上磨着,进了肚子,也只是恶心。
燕疏也不说话,和纪桓将一张粗饼分吃了。
江风直往骨头里吹。
吃了半碗凉水混面饼,纪桓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燕疏去握他的手,将温热的内力源源不断渡过去,他今天整个人消耗亦是极大,其实已有些勉强,只是夜色遮了疲惫。
“对不起。”燕疏说。
“哪来的对不起,是我自己去招惹霍扎的……”纪桓垂着头,看着一次次试图冲上岸的江水,过了须臾,打起一点精神,道:“你送我的香炉如今在霍扎手中。”
燕疏听他的语气,又想到先前冥蝶好端端迷了方向,料知其中必有隐情:“怎么回事?”
纪桓将野花花粉掺入香炉的经过仔细说来。
香炉内的霜桂的香气本是极为特殊的,天下独一味。因此霜桂混入那种花粉后的气味,亦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只要重新调配出这种气味,冥蝶就能顺着味道追踪霍怀谦的行踪。而霍怀谦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出中原,又得知那么多机密之事,在中原必定设有暗哨,且分不了不少的势力。
可想而知,接下来霍怀谦脱难返回塞外的途中,必然会前往他的暗哨所在,因而只要谈笑风生楼的人跟着冥蝶,就不难发现甚至拔除霍怀谦的部分势力。
危急之中,纪桓这一招使得风险极大,但回报也极高,对燕疏可派大用。
燕疏明白过来,却不见欣喜:“明泓,如果当时我还没有发现你已经失踪,或者霍扎根本没拿走那个香炉,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会被他带走。但他没有伤我性命的打算,就算我被带去了匈奴的地界,你们知道我落在霍扎手中,依然可以来救。”纪桓想得很清楚:“可如果我赌赢了,霍扎多少会在中原元气大伤。此人有胆有谋,深不可测,日后必定是大燕最大的敌人。”
任何一个有点胆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选择赌一把,如今纪桓被燕疏救出,已是赢家。
眼下就看他究竟赌赢了多少……希望冥蝶追踪的能力够强,霍扎的行动落于他们之后——如若到了塞外,到霍扎的地盘上,谈笑风声楼动手便困难多了。
燕疏极为介意纪桓用自身的安危做赌注,然而一切因他的疏漏而起,现今纪桓的计策已出,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只能道:“天亮之后,我会安排下去。”
纪桓在寒风中缩紧了身体,微笑着点点头。
燕疏知道他冷,正想拥他入怀,却听纪桓忽道:“兄长,你在京城那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可有话要对我说?”
他微微仰着脸,清亮的眸子看过来。燕疏的心倏然一跳,头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想问什么?”
“太后……是怎么死的?”
燕疏道:“我不想说。”
纪桓哑声问:“难道报仇就真的这么重要?”连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花白头发的老人,自己的亲祖母,都下得去手?难道仇恨真的可以懵逼人的双眼?
“你这么做,同那些丧心病狂的丑恶之人有何区别?”纪桓的牙齿开始打颤,“小疏,你本性不是这样的……”
“不。”
燕疏截声道:“我是的。”
他对着东流的江水,话语中甚至没有多少情绪的起伏:“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让贤贵妃入宫,一心扩大本族的势力,她眼中毫无家国天下,视母亲为眼中钉肉中刺。她不是我的祖母,是投.毒杀害我母亲的凶手,她为什么不该死?就因为她是太后,年老体弱,就可以推卸手下的人命了吗?”
纪桓万万没想到燕疏会这么说,仿佛杀人行凶之念坚若磐石。
“如果不是她,我可能一辈子都呆在幻墟。”
燕疏近乎喃喃自语:“明泓,你知道吗?我刚出生那两年,外祖父待我很好。那时母亲还在宫中,怀了清河,外祖父打算等我满了三岁,身体结实一点,就带我去京城看母亲……”
这些都是幻墟的师兄师姐偷偷告诉燕疏的。
起初一切原可以很美好,归尘子乐得有一个外孙养在膝下,而不是全便宜给帝王家,对燕疏也曾宠得如珠如宝。那时燕疏没有母乳喂养,幻墟人少,恰寻不到一个有奶水的妇人。归尘子还特意出海了一趟,带回了两只母羊,专用来给燕疏煮羊奶喝。
江纭给燕疏取名字,一个“疏”字,第一个拍板叫好的正是归尘子。
他原本也是祖父心疼的孩子。
他的人生原可以跟幻墟中其他的孩子一样,一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哪天在岛上呆腻了,就踏一趟红尘俗世,去行侠仗义,去惩恶扬善。
后来都变了。
在燕疏三岁前,归尘子打定主意要隐瞒孙儿的身世;然而自孝元皇后死后,再经传来洛阳王妃的死讯传来,燕疏的身世就由外祖父日日在耳边提醒,命他一日不可忘。
在他尚且懵懂无知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就已经学着拿剑,就算他天纵奇才,受过的伤也绝不会比任何一个年轻人少。
以洗髓诀筑基,在幻墟亦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痛苦,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承受过常人终生难以想象的折磨,必须在清醒地情况下一遍遍忍受死亡的压迫。
祖父要求他必须强大,不强大就无法报仇,甚至还要搭上自己这条来之不易的命。
可以说,燕疏一个人承受着幻墟所有的愤怒和仇恨。
可是幻墟又怎能不愤怒?
归尘子一生只这么一对女儿,他的女儿们光明磊落,为社稷几乎付出了一切,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再往前追溯一百年,当年太.祖打下的江山,更得幻墟的江飒羽几次救命!
这个国家回报给了他们什么?
幻墟与世无争,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血债从来只能血偿,江湖规矩亘古不变,可不像狗屁王朝几经更迭。
这一切追究到底,罪魁祸首正是太后。
她所作的恶难道就真的没人能管吗?因为她身份尊贵就为所欲为吗?
当年的太后计较后宫权势,心中全无大局,若非她投.毒,孝元皇后尚在,皇帝不会丢弃政务转而修道,这个国家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后,也不至于经过十八年,都恢复不了往日的一半强盛。
燕疏更不必担心燕然哪一天会被送往匈奴和亲。
“她不是死于焰烈的。”
燕疏缓缓抬手,一粒小小的药丸,在指尖如有千斤之重:“她求我不要杀她,我迟疑了……那么可笑的血缘,居然也值得迟疑?她是我祖母又如何?她犯下的罪孽足够死上千万次!纪桓,我不后悔,我用她藏在袖中的匕首亲手刺穿她的喉咙时,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最后一颗焰烈,我留给自己。”
他一字字清朗坦荡,不惧怕因果报应。
黑暗中,听完这一切的纪桓痛苦地弯下腰去,以手遮面,无声泪下。
燕疏没有安慰他,弯了弯嘴角,是苦笑的意味。这一刻他才明白了纪勖的话,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同意是对的。纪桓这样的人,绝不应该跟他这种满手血腥的刽子手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