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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鸿门好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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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青山楼外楼,帝京歌舞几时休。
云墨来到楼外楼时,酉时已过了大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只余一片晚霞把半边天烧得火红火红,久久不消。一半是世间最绚目的绮丽,一半则是天下最深沉的墨色,她负手在后,迎着晚风举目远望,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飘扬,大有凭虚御风之感。
“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云墨慢慢地吟道,她的眼神飘得很远很远,越过了楼外的画扇山,越过了帝京繁华热闹的夜市,越过了一望无边的悠悠天际,最后是落在了自己身边的一抹淡紫上。
云墨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衣着华贵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此时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不同的是他的一双桃花眼灼灼生辉,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眼神里好似也蕴含着说不尽的脉脉情意。他浅浅地笑着,嘴角弯出一个醉人的弧度,三分客气,三分亲昵,更多的是诱惑。
这样的风流阵仗若是换了别的女子恐怕早就招架不住,只可惜他遇上的,是她。云墨并不着急着说话,是人家请她来,她怎么好意思喧宾夺主。
柳长欢微微敛起笑意,但眼中的电力依旧十足。他随手撩起淡紫色的下摆,很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云墨的对面。随着他的靠近,云墨敏锐地嗅到一股奇特的香气,不同于任何一种香料的味道,也不是常见的花香,是云墨从未闻到过的。
似是看出了她的困惑,柳长欢笑吟吟地主动给她解惑。“云大人可是觉得长欢身上的香气很是独特?此香出自一位不世出的调香师之手,在世面上没有卖的。”不过惑只解了一半,他自觉地给两人倒了酒,递到云墨面前。
云墨垂眸,瞥见三寸之遥外的那个白玉酒樽,以及执着酒樽的素白指尖。“是很独特,不知这香叫什么名字?想来那位调香师技艺一定是天下少有了,柳公子能遇见这样的奇人,真是好运气。”两指接了酒,云墨笑着应道。
柳长欢这下笑意更深了,手上没了酒樽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动作优雅而矜贵地摇了起来,十足的名门子弟做派。“长欢,这香就唤长欢。”桃花眼中有琥珀般澄明的流光,晃得云墨眯了眯眼。
“哦?好名字。”她咽下一口桂花酿,绵长的醇香有着恰到好处的甜,是她多年没尝过的滋味了。云墨直觉不能再卡在香的话题上了,她习惯性地淡淡一笑,摆出了谈正事的官场范道:“本以为今日能见到柳衡大人了,可惜了。令尊最近身体可还好?花月美人虽妙,但总比不上身体安康,百年长寿好,柳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柳长欢听到这话时正一手勾了酒壶,浅黄的酒水从壶中倾泻而出,流入了他的嘴中。美酒入腹,柳长欢满足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意犹未尽地回味着。修长如玉的手指在自己的唇上流连了一番,将那残余的汁液抹了送入口中,倒是一点也不浪费。
“云大人刚刚说什么了?”才饮了一口酒,柳长欢脸上就浮现出淡淡的醺红,如画的眉目间有迷离的醉态,云墨隔得近了还能嗅到那种奇特的香气混合了酒香变得更加怪异。
“呵,柳大人打的好主意,竟连自己的儿子都舍得献出来了。”云墨冷眼旁观,柳衡如何想的她心知肚明,至少见了柳长欢后是再明白不过了。
柳家和别的世家不同,它起于草莽,没有那些清规家训,行事更是不拘一格,怎样有效怎么来。而现任的家主柳衡更是把这种实干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做过的勾当……云墨只稍稍一想就觉得诧异,世上竟有人能用自己的儿子来使美人计,可见其比畜生还不如。
帝京中有不少世家家主、当朝重臣有养小倌的癖好,男色蔚然成风实际上早已是人们心照不宣之事,但凡花楼勾栏之地,无论男女都是一样有市场的。想必柳大人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把注意打到自己儿子头上来的吧。
思及此云墨看向仍津津有味地捧壶品酒的柳长欢,他瞧见云墨转过来的目光,眼前一亮,脸上盛满了盈盈笑意,竟有些讨好的意味。确实是好相貌,好风采,云墨犀利如刀的眼神卸去了几分防备开始欣赏起来。
潋滟的淡紫华服,明明不适合男子柳长欢却穿出了自己独特的艳丽风华,他的五官皆精致的挑不出一丝瑕疵,如玉雕一般线条分明而温润,映在天边最后一抹绚烂红霞里也毫不失色。而他的眼睛……云墨不由轻叹一声,别过脸去。
所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如今一见果不其然。但谁又能说这颠倒众生,让无数少女失心,断袖男子痴迷的容颜不会是一种灾难呢?
她敛了心神,暗道柳衡素来打的一手好算盘如今也要失手了。他以为她至今不娶妻纳妾,府中连个侍婢都无大抵也是喜好男色之徒,可实际上哪是这样一回事呢?云墨寻思着是不是应该给自己添个伴了,就是假的也好,否则奇怪的流言估计很快就要喧嚣尘上了。
“云大人,在想什么呢?”柳长欢见她久久不语,走上前来,手却不安分地搭上了她的肩。
不过还未触及,柳长欢手中就横了一把冰冷的长剑,剑身通体都是漆黑的,再明亮的光照在上面也反射不出来,全部被吞噬无遗。“在下只是见云大人胸前有一只飞蛾飞过,何必这样大惊小怪。”他倒是一点都不怕,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低低的钻入云墨的耳中,全然不管一旁悄无声息如鬼魅般出现的离风。
“无妨,离风你先下去吧。”云墨冲离风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他二话不说转身离开了,带走的还有那些隐在暗处悄悄窥探的眼线,有她的,也有柳衡的。
转眼室内就只剩他们二人,云墨站起身来,古朴而典雅的黑色顿时压住了他的潋滟风华。“你想对我说什么?柳,长,欢。”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
柳长欢不说话,只默默从袖中掏出一物,置于她的面前。那是一条坠子,很简陋的坠子,仅仅是一根丝线串了一个珠花,珠花的样式早就过时了,材质做工也不如何,甚至比不上地摊上三文钱卖的好看。
云墨看着坠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就如她的一颗心在幽深大海上漂浮不定,但她的眼神不过恍惚了一下就恢复如常了。“你什么意思?这种小女儿家的玩意,柳公子该不会是要拿来送我吧?柳家好歹是三大世家之一,何时寒酸至此了?”
她依旧巧舌如簧,依旧能说会道,依旧讽人不着痕迹,不给他人一丝可乘之机。柳长欢看着她,久久地看着,突然嘴角一弯,浮起了一个无奈的笑。云墨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在触及他的目光时更是一惊,那是了然的,已经洞悉一切的目光,柳长欢在无声地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
“想要怎么死?白绫、鸩酒或是一刀干脆一点?”心中一有领悟,云墨就已身随心动了,她轻巧地从长靴中翻出削铁如泥的匕首,呼吸之间匕首就已经紧紧地抵住了他的咽喉,她将匕首抓得极紧,紧得可以感受到刀传来的刻骨寒意。
柳长欢丝毫也不挣扎,他只轻轻一唤云墨的动作便凝住了。“绡儿。”
绡儿,谁是绡儿?云墨从来清澈明晰的双眼中出现了一丝茫然,好熟悉的名字,又是谁曾这样温柔地叫过她?随着这一声呼唤,她的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从那岁月的旧尘埃中缓缓地升了起来。
绡儿,是她的乳名,除了她的母亲,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唤她了,柳长欢是如何知道的?云墨抬眸,再一次细细地凝视着他的脸,看得就了竟无端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绝艳无双的容颜和脑海中一个清丽模糊的面容渐渐重合,重合又分离,她的眸光随之暗了一暗。
“原来是你啊……”她轻轻一笑,笑意疏淡得仿佛一层迷雾笼罩在她的脸上。“知道的真是太多了。”她手下一使劲,白玉般无暇的肌肤被利刃划出一道血痕。
许是因着这痛感,柳长欢微微蹙起了眉,但嘴边还是挂着不以为意的笑。“我以为,你会不舍得杀我的。”他的眼中有一种云墨看不懂的光芒,比天边最后的一抹霞光还要璀璨。“毕竟你曾经还是喜欢我的,而我不是也救过你吗?”
白光一闪,云墨毫不留情地挥动了手中匕首,正对着他的心口。这一下,端的是快、准、狠,云墨的功夫并不如何高明,只不过在速度和手法上极其讲究,只求一击必杀。她的手稳稳地落下,静寂的室内清晰可闻布帛撕裂的声音。
可惜,她还是失手了。
柳长欢此时站在她的三尺之外,就在片刻之间金蝉脱壳,她甚至没有看出他是怎样逃出的。看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原只是在欺骗世人而已,云墨无声地一笑,心中本因其身世际遇而产生的一丝怜悯与同情也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收起了匕首,动作极其优雅从容不迫一气呵成,先是用帕子一点点地擦干净刀刃下残留的血迹,将刀小心地收入刀鞘,再俯身掀起下摆把刀藏在长靴之中。
柳长欢见状不怕死地又贴了过来,“绡儿果然还是念旧情的……”然而话音刚落他便看见云墨飞快地转身,手起刀落,一缕青丝缓缓地从他的肩头滑落。
“你……可真狡诈!”险险逃脱的柳长欢极为痛心地抚着自己的断发咬牙切齿地控诉道。云墨这一削他倘若反应慢上那么一瞬,就只是一瞬,他敢保证现在掉的绝对是他的脑袋了。
“绡儿,多年不见,你变了。”他不看云墨,低着头幽幽一叹,有不可遏制的失落。这一声叹息比秋雨还要阴凉,落下的时候两人都俱是一颤 。
变?一切皆流,一切皆变,世间有什么是长久的?她若不变,哪里会有今时今日的云墨,有的不过是一抔黄土,一副枯骨,被一卷破席掩了抛在荒山野岭罢了。
云墨的双眼好似有雾气弥漫开来,回忆的潮水一点点地翻涌上来,将她整个人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