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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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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晴雨诡谲,烟瘴毒蛊,文人对岭南的印象不外乎如是,萧子育对岭南亦无好感。
踏上熟悉的青石台阶,晓梦山庄的主人初次用欣赏的目光打量晴空下的森林。没有了吞吐信子的赤练王蛇和红眼的花形人蛊,青鹭山不可谓不美。茂密的高耸云杉刺向天空,骄傲的展露挺拔的身姿,清风过,墨绿的树叶落下,盖住树根上新长出的小花菇,偶尔有鼓着腮帮子的松鼠从草丛里飞速跑过。白色的云分割碧蓝的天空,喧闹的阳光照耀寂静的山峰,澄净的空气仿佛泉水涤荡心灵。
八窥镜幻境的樟木,梅花刻痕绽放的石阶,萧子育的步伐从容不迫,二九跟在他身后,走走停停,阳光下的青石路仿佛是陌生的地方,但碎石子硌脚,感觉真实。
长长的青石路,只有她和庄主二人,尽头便是浮沉谷地宫的大门,大门里,晓梦山庄的子弟们已经准备好迎接主人。洞庭府君没有跟来,
“知道结果就好了,没必要亲眼去看。”楚枫语面对萧子育一起出发的提议如此回应道:“而且比起去浮沉谷,我更想研究素谈筝给二九用的药方。”
走进黑衣年轻人守卫的石门,沿着螺旋向下的阶梯拾级而下,明亮开阔处是地宫的中心,贯穿山体的瀑布直冲而下坠入山底的水池,溅起数尺高的水花,水雾弥漫,直射的阳光的照耀下,底依稀可见池底黑色的齿轮在转动。
萧子育站在水池边的泥地上,看着奔腾的水流在连接水池的四条河道里渐渐平缓,流入地下。水质清澈,水面浮着氤氲的白雾——蒸腾的毒气,也就是说几何扔进瀑布的毒药确实流出了铜瓶。萧子育的脸冷冷的,仿佛凝了一层霜。唾手可得的胜利并未让他感到快乐,而是疲惫。按照晓梦山庄的规矩,手下败将只有两条路:投降,死亡。浮沉谷的人也不例外,为了确保其覆灭的彻底,萧子育命几何废去了所有人的武功,佣人之类全部驱逐。几何甚至烧毁了浮沉谷保存的全部关于巫蛊术的书籍——在誊抄完毕并送去晓梦山庄之后。据几何所说,素谈筝非常平静的接受了一切安排,没有反抗,没有要求,只是反复问:“哥哥现在情况如何?”
“决定了吗?”萧子育问身边的蓝衣姑娘,“去还是不去?”
[去。] 二九点点头,乌黑的眼睛看着萧子育,带着一股坚定:[我有问题想问那个人。]
“我知道了。”萧子育仿佛早就知道二九的答案,他了然地笑了笑,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回雪刀递给蓝衣姑娘:“刀鞘是我随便做的,没找到好木头,你先将就用着,等回金陵再找匠人重新做。”
二九乖乖地点头。
“不要乱跑,你的伤还未痊愈,小心不要迷路。”萧子育叮嘱着,末了加了一句:“送素谈筝最后一程吧。”
二九愣了一下,她仔细看了庄主一会儿,发现他面容严肃并不是在说笑:[我以为庄主会很高兴,毕竟仇人就要死了。]
萧子育苦笑一声,他是应该高兴才对,但事到临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大仇得报,渴望多年的结果,等真正实现时,也不过如此,失去的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纵使浮沉谷化为废墟,他回到金陵,打开那间锁了十一年的门,也不会有人笑着对他说:“回来啦。”也不会再有他能唤一声爹娘的人,点亮一盏灯,等他回家。
还在我身边的似乎只有你了呢,二九,萧子育看着大眼睛的蓝衣姑娘,他摸摸对方的脑袋,帮她理了理辫子里的发带:“去吧,我等你。”
纳闷的二九的讷讷地点点头,庄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边走边回头,印象里骄傲的,不可一世的晓梦山庄的主人,在阳光和水雾的包裹下,仿佛森林最秀丽挺拔的树,散发出温柔的气息,这是二九所不熟悉的萧子育,好像往常高不可攀的人一下子距离你及近,一伸手就能触到他的呼吸。二九转过视线,脸颊宛如被烫伤似得泛红发烫,等回来,一定要问问庄主。
她抱紧怀里的回雪刀,向前一路小跑而去。
男人盘腿坐在白色石狮上,白色衣衫上的芙蕖刺绣花开艳丽。他闭着眼睛,手指捏着一枚碧绿的树叶,贴近唇瓣,厮磨。面积巨大的洞窟显得空落落的,地下潮湿的空气在洞顶部倒刺般的石笋顶尖汇聚,然后一滴一滴,滴落在湿润的石灰岩地。
硬木转轮碾过石槽,沉重的石门发出一声闷响。石狮上盘腿而坐的男人悠悠睁开了双眼,叶片停留的唇角,缓缓翘起漂亮的弧度。素谈筝从石狮上一跃而下,正面来人,张开双臂仿佛要给对方一个怀抱:“你终于来了,二九姑娘。”
愉悦的语调,花纹明艳的衣服,二九一阵警觉,石室中,罂粟花田的大理石厅堂,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的记忆浮现,她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刀:[你是谁?]
“哈哈。”被蓝衣姑娘僵硬的表情逗趣的素谈筝大笑出声,他冲着蓝衣姑娘调皮地眨眨眼睛:“至少不是打伤你的那个人,但也不是帮你疗伤的那个,如果你一定要追究我是谁的话,”他停下来,微皱眉头,思考该用如何的形容词:“我应该是在罂粟花田里放你走的那个。”
蓄势待发的敌意霎时消弭,二九放松紧绷的肌肉,看着白色石狮旁边的男人,想起数日前罂粟花田里用悲伤眼神仰望女神像的人。她向前走了几步,比出口型:[为什么要叫我来这里?]
“二九姑娘为何要答应呢?”素谈筝反问。
二九怔了怔,她偏头想了想,认真的回答:[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为什么要放我走,你完全可以杀了我。]二九的视线牢牢锁住几步外的男人,琉璃般的眸眼流光溢彩,多了几分流水般的细腻与平静。
“杀了你,然后和晓梦山庄拼个你死我活?”素谈筝双手环胸,不置可否地挑起一边的眉,“二九姑娘,我再狂妄也有自知之明。鱼死网破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既然倾尽浮沉谷上下全部的力量都不会是晓梦山庄的对手,那为什么不做笔交易,至少不用死人。”
二九想起在几何押解下徐徐走出地宫大门的人,[确切来说,应该是至少素引书——令兄不用死。]
素谈筝的瞳孔猛地紧缩,视线犹如一支锋利的箭,朝二九直直射去。但立刻,他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琉璃般的眸子盛着淡漠的笑意:“没错,我的确是为了救哥哥。你知道吗,我不是没有考虑过杀了你,抹掉哥哥的记忆,再和萧子育死斗一场。但转念一想,纵然浮沉谷重创晓梦山庄,我也不一定能杀了萧子育,老实说,我被他杀掉的可能性更大。那时候,我哥哥该怎么办?萧子育绝不会放过他,哪怕他没了记忆。可如果不抹去他的记忆——”素谈筝毫无征兆地打了一个哆嗦,气势仿佛坍塌的堤坝,一溃千里:“难道要让受伤的哥哥上阵送死吗。”
血亲与星辰同生,血亲与星辰同亡——巫灵最后的警告。
“我可以拿浮沉谷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命去赌,为了死掉的父亲的尊严拼尽一切,但我不能拿他的命去赌。”素谈筝垂下手臂,双眼直视二九,琉璃般的眸子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他一定要活下去,这是我选择死亡的唯一意义。”
他又露出那种表情了,女神像下的神情,那是看着家人的表情。宛若戏子洗掉浓妆与艳抹,去掉华彩万千的面具下真实的人脸,袒露出脉脉温情。二九说:[缁尘今早来的消息,素引书醒了,什么都忘了。]
“醒了……”素谈筝呆住,空洞的眼睛,灵魂好似抽离了身体,半晌才恍惚回神:“这样就好。”他说:“我也该履行我的诺言了。”他说着,向后退了两步,二九看向远处,巨大的圆坑,大约二十几只花形人蛊笔直地站在那儿,像是腐烂的木桩:“娘亲去世的时候,其实我也感染了瘟疫,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父亲将花形草籽植入我体内,当然,是在牺牲了大批实验体之后。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想见我!]二九瞪大眼睛,步子往前跨出一点,似乎想阻拦走向花形人蛊的男人。
“没什么特别原因。”素谈筝笑着看向神情焦急的蓝衣姑娘。地下的光源只有蜡烛,但他笑起来的时候,二九仿佛看见岭南夏季最耀目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素白的肌肤晶莹,那双眼睛没有悲伤与仇恨,只是解脱与安心:“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走而已,哥哥忘了我,那么我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上也许不会再有人记得我。我不想啊,我还是希望有人记得我,哪怕记得我糟糕的像恶鬼的那一面也没关系。至少有人还记得,素谈筝曾经活过,存在过。他是猎户和大夫的孩子,他还有一个叫素引书的哥哥。”
芙蕖美丽的花瓣开在白色的衣料上,像是战斗过后鲜血泼洒成的画。素谈筝终于红了眼圈,他吸吸鼻子,努力掩盖哭腔:“你会记得我吗,二九?”
蓝衣姑娘久久沉默,她说:[会。]
素谈筝咧嘴笑出来,眼泪凝在眼角,闪着光:“谢谢。”他的声音极轻,仿佛花开,仿佛花落,一手搭在身侧白色石狮的右眼上,手掌用力,圆形的石头缓缓下沉。
咚——巨大的崩塌声,整个浮沉谷都在震动,大坑中的人蛊不安的探头探脑。
“抱歉,二九,之前在石阶上你放过的人蛊在回来之后就被我处理掉了。”素谈筝看着二九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缩成尖针,苦笑:“无论哪个素谈筝都是我,没什么区别。我很抱歉,他对你来说有特殊意义吧,否则你也不会手下留情。”
二九握紧拳头的手松开,轻轻闭上眼,睁开,已然平静:[没有,只是认识的人罢了。]
素谈筝看出来她在撒谎,但他没说什么,而是选择转移话题:“白色石狮是父亲在建造浮沉谷时留下的机关,倘若有一天发生不测,就可以用它自毁。”从石狮上移开目光,他看向二九:“刚才的震动,是浮沉谷的地基在崩塌,这里很快也会坍塌的,你快走吧。”
他的手摩挲着白色石狮的鬃毛,轻柔的动作就像他正在安抚一头真的狮子。蓦然,他朝不远处的蓝衣姑娘露出一个笑容,浅浅的,却从弯起的唇角一直渲染到眼底的,温暖的笑容:“回去吧,回到萧子育身边。”
洞窟剧烈震动,岩石坍塌,山体发出崩裂的轰鸣,青山中,大批受惊吓的鸟儿四散飞逃,惊叫连连。洞顶的石笋断裂掉落,砸在岩石地面上扬起薄纱一般的灰尘。二九立在动荡摇晃的洞窟中,看着素谈筝越走越远。刺绣芙蕖在断石坠落扬起的风中好似燃烧的火团,他就像古代闲散逍遥的诗人,长袍披发,且行且歌。叶笛的声音悠然响起,焦躁的花形人蛊在笛声与岩石崩裂声里狂暴怒吼,锋利的爪牙撕裂周遭的一切。
以前,似乎有类似的情形……二九呆呆的想,世界在摇晃,素谈筝越走越远,尖形的石笋砸落,风与灰迎面吹来,她仿佛听见冰雪融化的声音。对了……蜀中的山崩,那时候送自己回去的穿白衣的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