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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About Rain(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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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橘加奈心想着,跟狱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每次看着他,耳畔的雨声又会开始变得清晰。母亲的话止不住地在脑海里回放,沙沙作响,挥之不去。
——武君,去世了。
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你还在这呢。
“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呢,狱寺君。”
“你确实变了很多。”狱寺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转,又回到自己的相机上,“在山下看不出是谁,原本只是想跟被拍的人打个招呼。”
他说着,忽然将相机递过来。橘加奈疑惑地低头去看,没想到显示屏上赫然映着她刚才独自一人站在山坡上的画面。
远处是宛如极光一般的城市霓虹,祭典的光芒在脚下浮动,山坡其实并不高,在他的画面中却不知为何竟是多出了一份孤高的冷意。
橘加奈看着看着,一颗水珠猝然落在暗下去的显示屏上。
她伸出手,像是要去擦,最后手指却落在狱寺捧着相机的双手上:“有空吗?去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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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加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邀请狱寺,而狱寺大抵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
他们曾经并无多少交集,若说久别重逢都是自欺欺人。可在偌大的城市里,她除了眼前这个男人,竟找不出一人可以倾诉醉言。
橘加奈趴在桌面上,脑子已经无法转动,只能讷讷重复相同的问题:“呐,狱寺君,你倒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你们不是黑手党吗?不是去意大利了吗?为什么山本武那个笨蛋会死在并盛啊!?”
狱寺皱着眉看她,摆明了相当困扰,却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为了点小事就大吼大叫。但在听到“黑手党”的字眼时,他还是条件反射地看向周围,确认没人在意才又将目光移回来:“发生了一点事情……你别喝了!”
他终于受不了地将酒瓶从她手里夺走,站起身去拉她:“我送你回家,你住哪?”
语气是一直以来的不容拒绝。
橘加奈被他拉着站起,晃晃悠悠扶住他的胳膊,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我不做模特了,你自己去拍吧!”说着推开狱寺,歪歪扭扭地就往外走。
狱寺急忙结了账,跟着追出去。橘加奈抬手拦下一辆出租,摸索着钻进后座,又冲他招手,似乎是示意他一起。
狱寺只好也坐进去,司机在前头问:“两位客人去哪?”
“喂你家地址……”狱寺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橘加奈靠着另一侧的玻璃窗,已经闭上眼睡过去了。
他长长呼出口气,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报出了自己的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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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寺隼人现在住在一栋稍微远离闹市的单身公寓楼中。
这一带都是民居,到了晚上便格外安静。他住的这栋楼和其他房子一样,半新不旧,公寓面积也不大,但足够一个人生活,房租刚刚合适。
他不再轻易住那些设施齐全的豪华公寓,虽然还有积蓄,可这样挥霍总有用完的一天罢。
橘加奈下车之后倒是又醒了,眯着眼打量周围。便利店内的光芒洒在街道上,她歪着头半靠着他往那边看,眉眼间恍惚露出年少时常有的懵懂表情。
每次山本武说起所谓的黑手党游戏时,她就会这样看着他,在得不到解释后又气呼呼地看其他人。当初狱寺总是站在沢田纲吉身边,不屑于他们这些过家家的玩意儿,而在沢田尴尬地解释时,山本就站在他的另一边,摸着脑袋哈哈傻笑。
那时候他怎么会知道,这么些年过去,身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最后他孤身一人,却又回到了这里。
夜晚的寒气似乎终于涌了上来,狱寺不耐烦,催促道:“给我自己走。”
话是这么说,喝成那样的橘加奈哪里还能稳当走路。狱寺只好半扶着她,登上电梯,打开房门,又给她找拖鞋,最后把人推进了浴室:“先去洗澡!”
他翻箱倒柜地从不知哪里找出件可以充当睡衣的大T恤,放到浴室门口,又回去把床铺整了整,累得直接坐倒在地上。
今天只能睡沙发了。
狱寺不由地恼火,可又没办法,只能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用床头柜上放着的打火机点燃了。
烟草的味道涌入肺部,他靠着床沿,仰头看白色的烟圈上升、散开,渐渐又冷静下来。昏暗的灯光使得烟雾的颜色也变得暧昧,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突然感到一丝不真实。
可疲累的感觉分明是确凿的。
就在这时,水声停了,隔了一会儿,浴室门打开,他仰靠在床边没有动,听着脚步声接近,紧接着,眼角余光一晃,穿着宽大T恤的女生一头栽倒在床尾。
她整个人几乎都埋进了被子里,看不到脸,只有漆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散开在雪白的被子上,迅速濡湿了一角。
狱寺忍无可忍地提醒:“去把头发吹干。”
橘加奈却无论如何都不动,让人以为她已经悄无声息地睡着。可狱寺正要起身时,她的声音却闷闷传来:“你可以……跟我说说阿武的事吗?”
微弱的力气好像已经用完,她勉力翻了个身,大眼睛盯着天花板,脸色苍白。狱寺默不作声地走进浴室,出来时手上多了个吹风机。
“狱寺君,我发现一件糟糕的事情,我竟然都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透明的液体自她脸颊滚落,也不知是不是头发上残留的水珠。
橘加奈闭上眼,听见狱寺给吹风机插上电源,按下开关,嗡嗡的风声响起来,暖风对着她头皮呼啸,一点也不温柔。
年轻男人的声音几乎就被这嘈杂的声音淹没了。
“说了又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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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加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时屋内一片昏暗,脑子晕乎乎的疼,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是哗啦啦的雨声,难怪已经快中午天色还这么阴沉。她坐着环视四周,试图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找到一点线索。忽然外面咔哒一声,钥匙转动,一个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银发的年轻男人拎着一袋子东西,看来是刚从便利店回来。橘加奈看着他,才想起来昨晚自己喝高了。
虽说如此失态,她却没有露出惊慌或尴尬的神情,只是看着狱寺换了鞋走进房中。
对方也注意到她醒了,一边把便利店买回来的东西在桌上摆开,一边道:“洗漱完过来吃东西。”
桌子上是一包吐司,两盒牛奶,外加一包饼干和一罐果酱。
真简陋。
橘加奈洗完出来看到这些,本就没什么胃口,在啃了两片饼干,喝了几口牛奶后就不动了。
“昨天很抱歉。”她又恢复那一惯波澜不惊的语气,托着腮用勺子搅拌牛奶,眼睛里还有未曾退去的雾气:“其他人怎么样了?”
她跟其他人其实不熟,这么问多少出于礼节。狱寺看她一眼,倒是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十代……阿纲也不在了,蓝波留在了意大利,大哥应该回并盛了。”
拿着勺子的那只手紧了一下:“沢田前辈也……这样啊。”橘加奈终于弯了下眼角,却未能完成这个笑容。她只是重复:“这样啊。”
两个人又不再说话,陡然安静下来的室内唯剩下屋外涌入的雨声。
哗啦啦——哗啦啦——
狱寺将牛奶一饮而尽,突然站起身:“算了,带你去个地方。”
·
狱寺在回日本之后没有再买车,两个人从公寓离开就坐公共交通,电车转电车再转公交,傍晚时分,他们才到达了今天的目的地。
并盛公墓。
雨并没有停歇,反而越下越大。橘加奈撑着伞站在门口,隔着雨幕看大理石上刻着的那几个大字。顺着伞沿落下的雨水将它们切割成镀金的碎片,她像是第一次理解了这四个字的含义,喃喃:“也对,是该在这里啊。”
狱寺走了几步,回头喊她:“这边。”她这才跟上去,默不作声地走在后面。
用石板铺就的主路两侧分出细细的支路,没有石板的地方露出黑褐色的泥土,土壤的气味从雨水中浮起,绕着一排排高低不一的灰白色墓碑,在整个墓园中经久不散。
两人终于拐进其中一条支路,没走多久,狱寺就停了下来。橘加奈抬眼看去,已看到前方墓碑上的刻字:山本家之墓。
狱寺往边上让了让,没有再动。她迟疑着上前,像是还不确定,视线紧紧盯着那方墓碑,直到在上面找到山本武这个名字,底下跟着生卒年月。
1991.4.24-2016.8.24
果真是去年的事了。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橘加奈缓缓蹲下来,把在车站前买的百合摆在墓碑前。雨伞倾斜,她的肩上很快被雨水打湿,她颤了一下,声音却很平静。
狱寺垂下眼帘,懒洋洋的语调变得缓慢:“他本来不想你知道,不过这种事情也瞒不住吧。”
从他的视角看去,女生的身体完全被雨伞遮住,只露出伞面下苍白的脚踝。她缩起身子,问道:“他后来有提起过我吗?”
后来,应该是说他们分手之后吧。
狱寺皱皱眉,慢悠悠地答:“总是有的。”
“说了什么?”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橘加奈愣了愣,像是在思考,半晌突然笑起来:“你说得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也不能把他从地下挖出来了。”
她不再说话,狱寺别开头,微仰起脸,深深吸了口气:“他大概有看到过登了你照片的杂志,说‘加奈现在变得太漂亮了,真是不得了’。”
他的声音比这雨水更冷,差点没能穿透雨幕。橘加奈蹲在地上,慢慢用手捂住嘴巴。
“他中间回过一次并盛,听说你除了新年都不回家,也就没有遇上。他跟阿纲说,希望你已经好起来了,但要是真的知道你过得很好,却又会有点难过。”
她无法想象山本武说这话时的表情。他们认识了那么久,从小一起长大,她自认比谁都要熟悉他,却不知道那个人原来也会说这样的话。
“但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跟现在是一样的,有什么过不去的。”
最后的话,橘加奈也不知道狱寺究竟是说给谁听,话音那么快就轻下去,被后面跟上来的句子一下子就覆盖了:“我去看看阿纲,结束后在门口等吧。”
他没有给她答话的机会,脚步声飞快地从来路离去。
橘加奈这才抬起头,定定注视着墓碑上的名字,从伞外飘来的雨丝很快就打湿了她的脸。
“其实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始终都放不开。现在知道了,也确实没有办法。当年我不能跟着你去意大利,现在我也不能把你再找回来。
“不过也好,至少你回到并盛了。”
她伸出手,苍白的手指在灰白的石碑上慢慢划过。
“虽然也不能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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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加奈没有按照约定去大门口等。她沿着主路慢慢地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看见狱寺就在某条支路上。
他蹲在一座墓碑前,双手合掌拜了拜,又站起来。嘴唇在动,但听不到声音,可橘加奈已经知道他在和谁说话,因为她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柔和的表情。
二十六岁的狱寺早比十年前的他沉稳了许多,态度也没有那么冷冽,但无论如何都是比不上现在这个表情的。
他低垂双眸,翡翠色眼底的光芒尽数敛去,终于在嘴角形成一个几乎看不分明的弧度。
橘加奈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沢田纲吉就站在他面前,跟他如以往那般说话。
人还真是奇怪啊,明明曾经用了那么多年也没有熟悉过的两人,只因为有了相似的伤痕,就这样轻易地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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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加奈到底是没有放弃模特的工作。
AOI这次的摄影结束后,她站在楼下等待经纪人开车过来接她。下了一个月的雨渐渐露出停歇的趋势,一直阴沉的天空也开始泛起银亮白光。
缠绕耳畔的雨声终于像要停下来,她伸出手,试图去接屋檐上滴落的水珠。
水滴落在掌心上时,银发的年轻男人从她身边经过。他撑开伞迈进变小的雨幕中,走了一步,忽又回过头来,看着她空荡荡的双手问:“没带伞?”
橘加奈摇摇头,又看向天空——乌云也开始散去了,梅雨季节很快就会结束吧。
“狱寺君,雨停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