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爱》珍妮不是小妹妹

2、【致爱】贰

　　突然接到罗莘电话的时候，我正和景谦在珠宝店里挑选一对准备结婚时用的对戒。
　　伴随着手机来电铃声显示在屏幕上的来电联系人名称是“罗莘”，景谦也看见了。
　　然而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他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给了我一个示意他先四处逛逛的眼神，便独自走开了。
　　距离我上一次在动车上遇见罗莘，刚刚过去两个月的时间。景谦走开后，我先是将手机铃声调成了振动，然后愣愣地望着手机屏幕发了一阵呆，这才怀着忐忑的心情接通了电话。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喂？罗莘？找我有事？”对，接通电话以后，我也不管对方找我什么事，自己就先拿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生分得不得了的态度。
　　因为就在刚刚，停留在一处柜台的景谦转过头来冲我温柔一笑，用口型告诉我找到了好东西，等我打完电话过去看。
　　莫名地有些心虚。虽然我和罗莘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以前没有，现在更不可能有。
　　“心…心琪？怎么…是你…？”电话那头有些嘈杂，罗莘的声音也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听得并不真切。
　　但我算是听出来了，罗莘会打给我完全是个意外，不小心拨错了电话而已。
　　也对，他的眼睛看不见，偶尔拨错电话也是有的。这么想着，我不禁松了口气。
　　“打错电话了？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别耽误了你的正事。”那边的景谦见我迟迟不过去，又不放心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任何不耐的样子，反倒是示意我自己多等一会儿没事，不用着急。这份惯有的体贴使得我更加迫切地想要结束这通电话。
　　“好…那…挂了吧…对不起…打扰了…”电话那头的罗莘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儿不对劲，有气无力不说，说话间还夹杂着他拼命想要隐藏的喘息声。
　　“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尽管并不想与他发生过多的关联，我还是试探着多问了一句。没准，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呢。
　　“……”电话那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漫长到我几乎以为罗莘已经离开了听筒边而差点挂了线。
　　“心琪…我摔倒了…家里没人…能帮我拨打护工小郭的电话让他回来吗…我的手…拿不住手机…不小心把它摔远了…现在我不知道它在哪儿…”罗莘的声音越来越弱，听得出来，他已经几乎耗尽了力气，也许是用于试图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也许是用于挪动本就不太好使的手满地摸索掉落的手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尽快帮他找到护工小郭让他回去，否则，我能想象得出四肢瘫痪又目不能视的罗莘继续一个人在家里呆下去有多危险。
　　“好，你把小郭的电话念给我听，我马上帮你找他。”
　　待罗莘勉强念出一串电话号码后，电话便断了线，不知是因为手机电量过低还是信号不佳。
　　我只能凭着印象拨通了刚刚罗莘只念了一遍的那个手机号码，一边拨，双手一边紧张地颤抖，我不知道，假如这个电话号码找不到小郭，我该如何获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如何找其他人来帮助他。
　　所幸我的记忆力还算给力，手机里传来嘟嘟几声等待音后，电话那头便有人接了线，对方正是罗莘的护工小郭。
　　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尽量清晰地向小郭说明了罗莘现在的状况，却被告知，他正处于距离罗莘家十多公里外的地方，即使立刻驱车赶回，也需要30分钟左右的时间，期间还要算上路上等待红绿灯以及交通滞留的时间，可能还会更长。
　　“罗莘家到底在哪？”我心里一着急，语气不由得就强硬了些，打算假如小郭实在赶不回去，就打电话报警强行进入罗莘家。
　　“M小区15栋，8楼803。”
　　M小区我去过，与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仅仅只隔了一条街，门禁全部采用密码锁，只要知道密码，即使没有门禁卡也能进得去。
　　“告诉我密码锁的密码，我先过去，你也尽快回去，别再耽搁了，万一罗莘真出了什么事我们都承担不起！”情急之下，我并没有用上商量的口吻，完全是命令的语气。
　　也许是被我强硬的态度震慑住，护工小郭也没敢多问，直接向我报出了一串六位数的密码，并一再保证自己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罗莘家。
　　挂断电话，我快步走向景谦，抱歉地告诉他自己有急事要先离开一会，具体原因稍后再向他解释，便匆匆地朝M小区的方向赶了过去。
　　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即使在体育课考试的时候也没有。一整条街加上小区里弯弯绕绕的小路，再加上等电梯的时间，我到达M小区15栋8楼803门口居然只用了8分钟不到的时间。
　　紧接着，我以最快的速度按下了密码锁的开门密码，并且成功听见了门锁开启的声音。
　　考虑到罗莘眼盲，怕自己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将他吓着，进门的时候我故意制造出夸张的声响来。
　　“小…郭…过来…帮我…好…难受…”听见有人开门进来的声音，罗莘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小郭回来了，急忙发出求救，看来是真的难受得紧了。
　　我不敢耽搁，直朝着声源的方向小跑过去，进入了罗莘所在的卧室。
　　虽然在心理上早有准备，看到罗莘后，我还是被现场的惨烈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卧室里弥散着一股排泄物发出的难闻气味，穿着家居服的罗莘，此时正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右半侧的肢体被自己压在身下，裤子被蹭掉了大半，滑落到大腿的位置，脚上穿着的袜子也几乎滑脱了下来，身下是一大摊还在不断扩散的水渍，而他的周围，分别散落着一个倒扣的手机，一堆玻璃杯碎片，还有一个遥控器模样的东西。
　　“小郭马上就回来，我是心琪，你别动，旁边有碎玻璃，小心扎伤。”我一边说着，一边强忍住呕吐的欲望，硬着头皮朝他走过去。
　　“心琪…你怎么会来…别过来，别…你出去…我等小郭回来就好…你别过来…脏…”即使目不能视，光是闻着这房间里让人难以忍受的异味，罗莘也不难想象出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失禁有多严重。
　　“都成这样了还别扭什么，我就这么自顾自地出去扔你一个人在这里跟杀人有什么分别？大不了我不说话，你就暂且当我是小郭好了。”我没好气地回他一句。
　　罗莘没再说话。
　　说实话，面对趴在地上失禁严重的罗莘，我也不知道究竟该从何帮起，但是我想，先帮助他翻个身，将他右半边的肢体从被死死压着的痛苦中解放出来总该是对的，毕竟那样一个姿势，别说是残疾严重的他，就是个健健康康的人，恐怕也忍受不了多久。
　　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大概是被压得太久麻得厉害，在被我翻动的过程中，罗莘无法抑制地发出一阵痛苦的（省略），（省略）内侧又有些许（省略）顺着已经湿透的布料流淌下来。
　　我不知道温热的（省略）就这么顺着他的（省略）流下来的时候，他是否能感觉得到。他的眼睛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除了痛苦，看不出其他的情绪。
　　罗莘的身子倒是翻过来了，但是就凭我162的个子，要将目测身高175左右的他抱回床上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一直放任身体已经非常不适的他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又太过残忍，我只好随手从床上抓过一个枕头，垫在了他的脑袋下方，再扯来一条毛毯，裹住了他的身子，至少让他觉得暖和一些。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而已。虽然我知道罗莘的XBS现在一塌糊涂需要清理，但我从小到大根本没做过这样的事儿，还真是下不去手，何况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有没有伤着哪里？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严重的话我马上帮你打120。”我跪坐在罗莘身边，一边同他说话一边偷偷用手掌扇着风，试图驱散一些周围难闻的气味。
　　听完我的话，罗莘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吭声。也不知是真的没事还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那，我稍微收拾一下，就在你身边，有事喊我。”就这么尴尬地坐在罗莘身边也不是办法，我干脆站起身来，一边找来清洁用具清理起地上的一片狼藉，一边等小郭回来。
　　好在小郭也算信守诺言，就在我扫净了地上危险的玻璃碎片，将手机和遥控器一一拾起之后，小郭便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一看到小郭满头大汗明显是同我一样一路飞奔回来的样子，我对他一肚子的抱怨减轻了几分。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他呢，人家是罗莘家的护工，而我根本不是罗莘的什么人。
　　小郭一回来便是一叠声地道歉，向我解释说今天她的妹妹临盆，妹夫又不在本地，只能由自己开车送她去医院，没想到刚刚离开没多久罗莘就出了事，解释完又再三感谢我能及时赶来，手上也没闲着，帮罗莘按摩了一阵腿上僵硬的肌肉后，便抱起他进了浴室。
　　我当然没跟进去。但也没走远，就站在房间门口处较为通风的地方，听着浴室里传出来的哗哗的流水声，心情有些复杂。
　　罗莘身边，竟然就只剩下小郭一个人了。他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这我知道，但是他妈妈呢？难道连罗妈妈也…
　　浴室里的流水声渐渐小了下来，再过一会儿，小郭便抱着被包裹在白色浴巾里的罗莘走了出来。
　　小郭小心翼翼地将罗莘平放在床上，然后有些为难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立刻识趣地退开了。
　　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着呆等了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后，小郭出来了。
　　“那个…林小姐，罗先生请您进去…”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听着怪别扭的，你看起来比我小些，不如叫我琪琪姐吧？”眼看着罗莘已无大碍，小郭又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我不由得生出逗弄他的闲心来。
　　“是，琪琪姐。”小郭倒认真起来。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随即走进了罗莘的卧室。
　　经过小郭的仔细清理和一段时间的通风散味，卧室里的气味淡了不少，但还是隐约可闻。
　　罗莘躺在床上，眼睛上蒙着黑色的眼罩，背后塞着两个大大的枕头，身上是一套深灰色的宽松运动服，脚上也换上了干净的白色袜子，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罗莘…”我走近他，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竟莫名地有些扭捏。
　　“心琪…刚才谢谢你赶过来帮我。如果不是太被我影响食欲的话，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吧，我已经让小郭去做了。”明明是说着感谢和邀请的话，罗莘的脸上却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他变了。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笑容灿烂，油嘴滑舌，总是满口跑火车的萝卜了。
　　所以，比起在这不自然且有些压抑的气氛下与罗莘继续相处下去，其实我更愿意尽快离开，回去找景谦陪我共进晚餐。突然就这么匆匆告别并消失了大半天，我还真有些记挂他了。
　　可是，看看躺在床上的罗莘，想想他刚才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样子，我实在有些不忍拒绝。
　　“心琪…你…不愿意？”久久没有听见我的回应，罗莘皱了皱眉，脸上总算开始能看出些情绪来。是失望的。
　　“噢，不不不，我愿意，很愿意。”我慌忙连连点头。忘了他根本看不见。
　　不就是吃顿饭吗，能用上我多少时间，忍一忍就过去了，吃完饭我就可以回去找景谦了。
　　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接下来，我马上就要面对的问题是，距离吃晚饭应该还有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里我只能继续这么尴尴尬尬地和罗莘呆在一起。
　　放眼望去，整个卧室里除了罗莘的床和一辆停在不远处的电动轮椅，就再没了其他可以落座的地方，我只好默默地在床脚处找了个位置坐下。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套着白袜的脚。即使隔着厚厚的袜子，我还是能看出他的双脚与常人大大的不同，足尖下垂与小腿几乎成一直线，比那天我在动车上看到的更加明显。
　　我迅速地移开了目光。心里微微地有些发酸。
　　“心琪…你还在吗？”许久未听见我的动静，罗莘一边发出询问，一边挪动左手臂，用蜷缩的手在床单上摸索了几下。
　　“我在。我在…这里。”说完这句话，我朝床头的位置移了移，然后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手去，握了握罗莘正在摸索的左手。
　　他茫然的样子让我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很是自责。我怎么就忘了，他看不见我，只能通过声音和触感来辨别我的存在。
　　如果说之前还对罗莘明显功能受损严重的双手是否还保留有触觉有所猜测，那么现在我已经能够确定，是有的。因为当我握住他的手的时候，他动作一滞，还有些反应过激地颤抖了一下。
　　但我并未在意，很快便又松开了手。原本我握住他的手也不过是为了让他知晓我现在所处的位置而已，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
　　为了不让长时间的静默再让罗莘产生不安全感，我只好选择尽量与他多说话。然而这么多年以来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任何交集，要找到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并不容易，而对于他的身体状况，造成残疾的原因，以及有关罗妈妈的消息，我虽然好奇，却又不敢提起，最终也只能谈谈自己这些年来的工作和生活。
　　大部分的时候都只有我一个人在说话，而罗莘只是听着，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话，偶尔难得地露出一两个含蓄的笑容。
　　还是有点不习惯这样的聊天方式，勉强支撑了一会儿，我便感到词穷了。于是我借口肚子饿了，到外面看看小郭饭做得怎么样了，迅速地逃离了现场。
　　小郭的手脚还真是麻利，我刚一到餐厅，便看到他端着一大盆香喷喷的鱼片粥走了出来。
　　熟悉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唯一一次到罗莘家里吃饭的时候，罗妈妈也做了鱼片粥，也是这样扑鼻的香味，连一向不爱吃粥的我都对此赞不绝口，连喝了三大碗。没想到，小郭一个大男生也会做。
　　看到我出来，小郭的表情有些复杂。先是略带惊喜，然后是为难，接着又有点沮丧。
　　“小郭，你这是什么表情，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忍不住发问。
　　“琪琪姐…我有事想求你…刚才我妹妹的朋友打来电话说她生产的过程不太顺利，可能要做剖腹手术，但是做手术需要直系亲属签署手术同意书，她在本地的亲人又只有我一个，可是先生这里我又走不开，你看…能不能先帮我照顾先生吃晚饭，我到医院一趟马上就回来，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小郭又迟疑了几秒钟，还是向我说出了实情。
　　“好吧…除了喂他吃饭，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吗？”想想小郭也确实不容易，为了照顾罗莘周全，连亲妹妹生产都不能守在医院，我便答应了下来。
　　“没有了，我刚刚才给先生换过纸尿裤，撑到我回来应该是没问题的，就是先生受伤的位置比较高，吞咽功能不太好，喂饭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一些。”
　　“好的，我知道了。记得别耽搁太久，毕竟…我跟他也不是很熟。”我说的是实话。
　　“我会的，谢谢琪琪姐！我这就去跟先生说一声！”小郭满口答应着进了罗莘的房间。
　　我也尾随其后跟了进去，还刻意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声。
　　我这可不就是欺负罗莘看不见才偷偷跟进去看热闹的吗？突然有点鄙视自己。
　　虽然罗莘看不见，但小郭眼睛可好着，所以我也没跟得太近，而是在卧室门口附近就停了下来，尽量不动声色地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小郭走到罗莘身边，先是叫了声“先生”，然后将刚才和我说过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并告诉他已经和我商量过了，由我来喂他吃晚饭。
　　由于被小郭的背影挡住，我看不到罗莘听完小郭的话之后是什么表情。之后也只是隐约听见两个人似乎在争论这饭应该直接在床上吃还是起身到餐厅去吃的问题。
　　最后赢的人当然是罗莘。因为他是老板，当然他说了算。
　　然后我看到小郭转身将不远处的电动轮椅又拉近了些，然后俯下身去，将罗莘从床上抱起来，慢慢地放到了电动轮椅上。
　　刚刚被放到轮椅上的时候，罗莘的身子有些歪斜，双腿也是不自然地交叠在一起的。但是小郭很快便为他扶正了身子，摆放好双腿，又牢牢地扣上了束带。
　　紧接着，小郭托起罗莘的右臂，放在了轮椅右侧的扶手上，蜷缩的五指正好虚虚地扣住了操纵杆。
　　“不用推我，我自己来。”罗莘拨动操纵杆，操纵着轮椅向前行驶了一小段距离之后，又停了下来。“帮我看看心琪在哪里，别不小心碰着了她。”
　　“不会碰着琪琪姐的，我帮您看着呢。”
　　“琪琪姐？”罗莘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倒也未深究。
　　我也就趁着这一点时间轻手轻脚地又跑回了餐厅，装出一副一直都在那儿等着他的样子。
　　虽然这是在罗莘自己家，但操纵着电动轮椅终究不比普通的盲人以计算步子来判断距离来得准确，他的轮椅驶到餐桌旁的时候，还是被桌角碰了一下。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虽然短暂，却依然刺痛了我的双眼。
　　“小郭，帮我把指套戴上，我要自己吃。”
　　“啊？可…可是…”想来平日里罗莘并不经常自己吃饭，所以小郭表现得特别惊讶。
　　“帮我戴上，然后赶紧去看你妹妹吧，我自己可以。”罗莘的态度很坚决。
　　“好吧…”大概是因为担心自己妹妹的情况，小郭也未多话，从放在餐桌角落的小盒子里拿出一个带勺子的魔术贴指套来，帮罗莘戴在了手上。
　　“那么…先生，琪琪姐，我先走了…”小郭打过招呼，又双手合十对我做了个拜托的手势，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那个…罗莘…要不，还是我喂你吧…”小郭走后，我用他摆放在桌上的餐具先盛了小半碗粥，本想放到罗莘面前，但看看他蜷缩的手指和软软地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臂，还是无法想象他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完成自己吃饭的动作，于是又多问了一句。
　　“不用。”罗莘用两个字拒绝了我。
　　“那…我已经把粥盛好了，就放在你面前的桌子上…”我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拉过他戴着指套的右手，指引着他将上面的勺子插进了碗里，“对，就在这里。慢些吃，粥还有点烫。”
　　“谢谢。你也坐下尝尝吧，小郭做鱼片粥很拿手。”说完这句话，罗莘移动手臂，将碗里的粥舀起了一点。
　　我以为，既然罗莘敢这么坚决地要自己吃饭，我这都帮他把勺子插碗里了，他怎么也得能顺顺利利地吃完这第一口吧。
　　然而，并没有。勺子里的粥，在他颤颤巍巍地将手抬高的时候，就已经洒掉了一半，而另一半，在他的手臂刚刚移离桌面的时候，便尽数洒落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却全然不知晓。
　　“罗莘…粥洒了…你别动，我帮你擦…”我以最快的速度抽出几张纸巾，抹去了罗莘大腿上洒落的粥液，生怕还冒着白烟的热粥烫着他，“怎么样？烫着了吗？”
　　“没事，我的腿没有感觉。自胸部以下…都没有。”罗莘自嘲地笑了笑，戴着指套的手颓然垂下，被固定在指套上的勺子磕在轮椅的扶手上，发出哐铛一声。
　　“我帮你看看。”我起身绕到罗莘身后，将他的轮椅向后推出了一段距离，然后在他面前蹲下来，撩起他的裤腿来查看。
　　“心琪，不要…不要管它，无所谓的…”
　　不知为什么，看着罗莘自暴自弃的样子，我突然有些生气。所以并没有理会他。
　　罗莘穿的是宽松的运动裤，所以我很顺利地便将他的裤腿卷起到了大腿的位置。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罗莘残疾的腿L露在我的面前，的确有那么几分触目惊心的感觉。
　　罗莘的腿真的很细很细，手指所触之处，几乎摸不到一点肌肉，瘦得硌人，皮肤的颜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几处青筋清晰可见。
　　所幸，他的大腿并没有被热粥烫伤。
　　“心琪！林心琪！你在做什么！你停下，我叫你停下！你以为我眼睛看不见，腿上又没有知觉，你就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随意碰我的身体是不是？”也许是这种无能为力任人摆布的感觉伤害到了罗莘的自尊，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的情绪突然失控，一边大声地冲我吼着，一边胡乱挥动着蜷缩的双手，试图把我从他身边赶走。
　　“罗莘，你适可而止吧，我已经忍你很久了！我们之间好歹也有五年的同桌情分在，你就非得拿出这么副生分的态度对我吗？我看看你的腿怎么了，你明明知道我是好意，还冲我吼什么吼！”我按住罗莘乱晃的双手大声回敬他，气势丝毫不弱，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地扯下他的眼罩用力拍在桌面上，“你的眼睛我早看过了，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这么闷着不难受吗？”
　　“……对不起。”冷不防被我摘掉了眼罩，罗莘的眼睛还是紧张地颤抖了一下。但是终究没有选择再发作，反倒像是在我的一阵数落下恢复了些理智，沉下气来对我道了声歉。
　　“别再逞强，乖乖让我喂你吃饭我就原谅你。”我一边说，一边帮罗莘拆下戴在右手上的指套。
　　反正那东西也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
　　“好。”感觉到我的动作，罗莘主动将自己的手掌翻了一面，露出指套的魔术贴部分。出奇地配合。
　　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欠收拾。谁说不是呢。我偷偷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碗里的粥已经凉了。于是我重新盛了一碗，又调整了一下罗莘轮椅的方向，让他面向着我。
　　“来，张口，啊…”我将一小勺粥喂到罗莘嘴边。
　　罗莘便乖乖地将那一口粥含进了嘴里，咽了下去。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罗莘乖乖让我喂饭的样子，就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让人看着心疼，却又是那么的乖巧可爱。
　　喂到第四口的时候，我注意到罗莘的表情有些异样，眼眶也有些发红。
　　“罗莘…你…”那下半句你没事吧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我便看到晶莹的泪水溢满了罗莘灰蒙蒙的眼睛，然后渐渐地满了出来，顺着他白皙的脸颊纷纷掉落。
　　“罗莘，你怎么了？是我喂得太快了，还是粥不好吃？”
　　“不，都不是。我只是觉得…很温暖。这两年来，我的身边一直都只有小郭，从来没有除他以外的人喂我吃过饭。心琪，谢谢你…”
　　我没有想到，让罗莘流泪的原因，竟然会这么简单。这两年来，他究竟受过多少苦，才会变得这么容易满足。
　　“罗莘，想哭就哭吧，我不看，也不会笑话你的…”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碗，轻轻地将他揽进了怀里。
　　“心琪，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大半个身体都不能动了，身边再也离不了人，也没有办法再工作了，连我妈妈也被我害死了…我应该听她的话的，我不该坚持在雨天载着她开这么快的车的，原本这一切都不该发生的…心琪，我好累，我一个人，拖着这副残破的身子，活得好累…”怀中的罗莘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话，开始放声大哭。
　　原来，和我猜想的一样，罗妈妈真的不在了。
　　我很想安慰罗莘。可是听着他痛苦的哭泣声，我哆嗦了半天嘴唇，终究还是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只能不断地用手拍抚着他的后背，默默地陪他流着泪。
　　罗莘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太久。约三十分钟后小郭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为他擦去了满脸的泪痕，又将粥重新温热，喂他吃下了一碗。
　　见已经有人接班，我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时间。居然已经到了晚上八点。顺带着，我也看见了景谦发来的十多条微信，和六个未接来电。
　　我顺手回拨了过去。电话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接通了。
　　“琪琪，你这么大半天都干什么去了，我发的信息都没回，电话也不接，把我担心坏了，这都盯着手机等了几个小时了，就等着你回我电话呢。”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电话那头的景谦一阵抢白，“我现在正在你家楼下呢，我问过小区保安了，说是没见你回来，我怕叔叔阿姨也跟着我瞎操心，就没敢上楼去，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去接你。”
　　景谦的语速很快，语气很急，但我听起来，却是觉得无比的温暖。因为我知道，景谦这么个平时性格温和，做事总是不徐不疾的双鱼座暖男，也只有遇到了我的事，才会这么急躁地失了分寸。
　　“我好着呢，就是临时有点儿急事走不开，这就准备回去了。其实我自己打的就可以了，不过，如果你真这么不放心的话，十分钟后，我在XX街麦当劳门口等你吧。”对于景谦对我的好，我一向是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一半是因为早已被他两年多来一如既往的无微不至宠坏，另一半是因为我能够看得出来，为我做所有事的时候，他都是真心地觉得幸福。
　　挂断电话，我转头看了看罗莘。
　　他正面朝着我，失去眼珠的眼睛也朝向我的方向，恍惚看去，竟像是能看见我似的。
　　“嗯…罗莘，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再直视罗莘的眼睛。虽然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份心虚因何而来。
　　“好，也麻烦了你这么长时间了。很抱歉没办法送你，路上小心些。”罗莘的话，听上去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合适。可是我总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格外地生疏。就像他刚才从未在我怀里哭泣过一样。
　　“琪琪姐，你以后还会来看先生的吧？”听说我要走，正在一旁收拾碗筷的小郭抬起头来，一脸无害地望着我问。
　　“会呀。”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因为经过一段时间的独处，听过罗莘失控的哭诉，用心体会过他的痛苦和无奈，我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心和莫名的责任感，不但不再像最初那般总有急切想逃离的冲动，反倒希望自己能成为除小郭之外另一个可以时常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为他缓解一些孤独和压抑。
　　“不必了。你以后不必再来看我了。”罗莘却出乎意料地拒绝了我，“今天只是个意外，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
　　哪曾想到自己的好意会就这么被毫不留情面地挡了回来，我扁了扁嘴，委屈得有点想流泪。却又不愿被小郭看见，干脆红着眼眶扭头就走，小郭在身后直喊我我也没有回头。
　　“臭萝卜，臭萝卜，你以为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吗，不必就不必，你不愿意，我还不稀罕呢，我再也不会来了，哼！”我一路腹诽。
　　待我骂骂咧咧地走到麦当劳的时候，景谦的车已经等在了那里，车灯发出暖暖的光，照亮我面前的一小段路，让我觉得无比地安心。
　　“阿谦，有你真好。”我拉开车门，对景谦说完这句话，搂住他的脖子，用力地亲了一口，然后直接将那位过河拆桥没心没肺不识好歹的罗先生远远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