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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第一百一十五章 ...

  •   第一百一十五章贪生
      有些话梅东冥敢随口乱说,听者却不敢听之任之一笑置之。
      “生死乃是大事,兄长的安危关乎安国安危断不可轻忽。有言在先,谁敢动兄长一根头发,我定剁了他绝不手软。”
      一年多的功夫,小熙已不知不觉褪去少年时的青涩成长成了个英气勃发的男人,横眉怒目的威严模样令人不由幻想着昔年的师尊年轻时相似的卓然风采。
      原本该承袭少师之位,光大蔺氏门风的该是他的,却被自己抢走了……
      “随口一说罢了,有小熙护得周全,歹人何来近身之机?”
      从小一同长大的兄长看似漫不经心的无心之言,其中有多少玩笑多少当真蔺熙一听便懂。兄长总觉得愧对蔺氏满门尤其对不住他,犹如心结未解永难释怀,倒不如趁此机会说说开。
      “哥,我不爱听你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觉得是你抢走了什么。”
      “你我手足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你登位少师实至名归,我亦心悦诚服当你的太史令。”
      “所以,你不能死,你得长长久久地活着,让我可以在神座之下长长久久地拱卫。”
      要不然,一旦他坐上神殿少师的宝座,一定会忍不住,用血来祭奠这座神殿。

      神殿的惩戒殿说是殿,其实是建在神殿之下的巨大牢房,犹如光明之下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唯有亲身体验过才明白其可怕。
      在神殿生活了十二三年,梅东冥这个少师一步都没踏进过惩戒殿,最近几日不少“老朋友”接二连三争相入住,这才不得已走上几遭。
      阴气森森的北牢走上个两三回,寻常康健之人且少不得染上风寒,时值炎夏披着厚氅走下重重阶梯踏足这座牢狱的梅少师仍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扯了扯兜帽将脸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尖瘦的下巴。许是因着待会儿要见的人要说的事实在算不得愉快而嘴角绷得死紧,一反平素里的温和尔雅看起来极不好相予。
      “惩戒殿禁地,来者止步!”
      昏黑的台阶尽头几许火光恍动,兵戟交错着横在必经之路上,守卫的喝止暗沉而沙哑,显然在这鬼地方当值一整天或许也说不上两句话。
      来人从善如流地掀开遮面的风帽,火光下映出一张神殿上下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的面容。左右两个守卫见之大惊,当即跪地行礼。
      “参见少师,少师安泰。”
      “免礼。”亮过身份的梅东冥重新拉好风帽,低声道,“相识一场,本座亲来送他一程。”
      守卫二人面面相觑面露难色,放行也不是,不放行也不好,不得已其中一人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回话。
      “少师恕罪,非属下有意不尊少师之命,实是职责所在不敢从命。”
      犯人将将关进惩戒殿地牢,没审没问没定罪,少师轻飘飘一句“送他一程”,一送送上了西天,回头他们拿什么交代。
      “偷盗圣物背叛神殿,已是辩无可辩的死罪。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本座赠他个干脆,免去零星受苦,仅此而已。”
      “事后倘若有人问起,只管来找本座。”
      话已至此,地牢守卫再无二话,取了钥匙引梅东冥前往地牢深处。
      地牢幽深阴湿,关押重犯的北牢更是出了名的终年不见天日。行走其间阵阵寒意钻过斗篷透入肌理,使得梅东冥不由回想起金陵时刑部大牢的那段日子。呵,萧梁,金陵,林林总总留给他的记忆板着手指头都数不出几件美好的。
      “现下北牢关了几个?”
      未曾想梅东冥有此一问,引路的守卫怔了怔方道,“本是四男一女,听说昨夜有个刺客畏罪自尽,禀过太史令运去了城外义庄。”
      畏罪自尽?小熙好快的动作。
      “才回江陵多久,惩戒殿就宾客盈门一派热闹景象,不复平日冷清,看来恨本座入骨想取本座性命的不少啊。”
      这话怎么接?光听,便是不得了的罪过,够守卫惊出一身冷汗,不待他说什么,一旁暗无天日的牢房角落里冷不丁冒出苍老沙哑的告罪声,替守卫解了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少师千金之子,何苦纾尊降贵到这地牢来。”
      “一别数日,樊先生听着精气神都差了些,地牢苦寒,望先生多包涵。”
      “无妨无妨,将死之人待在何处不是苟延残喘。只因未得少师亲允,老头子不敢死。”
      “既知死罪犹不知悔,见先生这般死到临头依然慷慨坦然不失名士风度,本座就放心了。”
      今时不同往日,樊世昌由少师殿中侃侃而谈的座上宾沦为惩戒殿里令人不齿的阶下囚,无论他说什么都显得可笑。关于樊世昌的审讯早已告一段落,关他在惩戒殿迟迟未决,只不过在等一个答案。
      不止樊世昌,随着晏南飞、北市刺客先后四人被抓,惩戒殿无疑成为了关窍,这些人知道多少又会吐露多少,于幕后主使者而言皆是变数。
      都说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惩戒殿地牢中这些个“贵客”的存在,就显得尤为微妙了。
      不怕有人来灭口,唯恐灭口的不来。
      监牢中一片漆黑,守卫所执的火把照不出方寸之地。牢外火光下梅东冥的存在灿若星辰难以忽视,无怪乎牢里关押的犯人眼里霎时间有了光。
      “世人皆有一死,老夫无惧。”
      “是无惧自己生死还是无惧他人生死?”
      老樊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么?当然不,糊涂人做不成一方权臣,正因为太聪明,犯了天下聪明人的通病,过去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百般推敲苦思冥想。
      归根究底,老樊晚节不保不保为名不为利,一头栽进莫须有的儿女情长里,入了彀。
      “真无惧生死,本座就不该在这儿见到你。”
      “萍水相逢的故人,着墨甚重的一响贪欢,欲言又止的隐情,难以启齿的难处,引你一步步相信自己还有个身陷泥潭的孩子。”
      “拙劣的行止,禁不起推敲的言辞,居然骗过了你。樊世昌,你当真轻信至此?”
      黑暗中又是一声轻叹。
      “老夫此生,名利皆不放在眼里,唯独骨肉亲情舍不下,是以……”
      “是以受人唆使毒杀本座?”
      “就没想过万一失手事败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你旧情难舍的情人,凭空冒出来的儿子,父族母族兄弟子侄乃至于姻亲眷属,皆会因你受到牵连,你亦不悔?”
      黑牢中登时没了声响,沉闷寂静了许久,久到梅东冥对等待他的答案没了兴趣,昔日的神殿祭司撕扯着苍老暗哑的嗓子,吐露出令人心寒的决绝之词。
      “他们受我恩惠得我荫蔽这么些年,富贵荣华享受得不少,可以死而无憾了。”
      很好,好极了!
      本以为温厚恭谨的长者身体力行教了他一回什么叫无毒不丈夫,真当向他好好道谢才是。
      眼底杀意凝聚的梅少师无声绽开了笑,残存的些许犹豫心软尽数消散,“既如此,本座必不教先生失望。黄泉路上有亲族相伴到了九泉之下骨肉团聚,先生可满意了?”
      “甚好,甚好。”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主臣一场,何必苦苦哀求给梅东冥留下遗患。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瞒他欺他害他之人,合该陪他一块儿下地狱。
      “ 劝君痛饮孟婆汤,黄泉路上无故人。劝君且饮壮行酒,来生莫行违心事。老朽就此拜别少师,后会无期。”
      言者有意,听者何尝不是七巧玲珑心,牢中老者的聊发癫狂之语听在耳中,斗篷下少师睫毛轻颤似有浮光潋滟晃过,终究一言未发径自抬步前行。
      今日之行,樊世昌不过是个开头,晏南飞才是他要见的那个。
      越往深处越觉寒意森森,缕缕夹杂着血腥味的风钻入鼻间,有些刺鼻。
      “里面还关了什么人?”
      冷不防梅东冥有此一问,跟在他身后小心侍奉着的守卫不假思索答道,“除了罪人晏南飞,便是曾行刺少师的两个刺客。”
      难怪了。
      甄仲是他嘱咐过要保的人,小熙纵有不满只得发泄在旁人身上。行刺少师本就必死,既然一个动不得,另一个落在怒火中烧的小熙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算来已有三两日的功夫,从他的太史令弟弟虎着脸进进出出来看,当有所得才是。
      既然丢给小熙他懒得再过问,如有所得小熙自不会瞒着他。
      惩戒殿大小事宜全然交托给蔺熙做主,就是对他放了一百二十个心。然而,有些人的心志之坚非刑罚所能动摇,刑囚至死也未必能得到几句真话。譬如晏南飞,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从身世到经历无不被师尊翻来覆去查得一清二楚,换言之,若无其祖老晏大夫与梅长苏曾在金陵的交情,当年“因缘际会”陪他去往江左盟的未必轮得到晏南飞。
      真真好算计,好谋划。
      从一开始,晏氏一门就是坚定不移的“保皇派”?还是说,“晏南飞”此人才是症结所在?
      “启禀少师,前面就是罪人晏南飞的囚室。”
      “本座有机要事问晏南飞,打开牢门你便退下吧。”
      守卫领命不敢逗留,开了牢门马上退出北牢。
      但凡跟机密要事扯上干系,有天大的好奇心也得看有没有命听。安守本分方为神殿中人的存身之道。
      牢门铁链刺耳的拖拽响动惊醒了黑暗中沉寂已久的囚犯,桄榔作响的镣铐伴着衣衫摩挲的声响,诉说着囚牢中犯人急于逃避的无奈。
      只可惜……
      “人在牢中,身不由己。方寸之地你能避到哪儿去。”
      “自知有罪,无颜再见少师。”
      “本座亦不想见你。奈何有几句话要亲自问你。问完,你我此生便再无见面之日了。”
      地牢阴冷非常,待得久了身上大氅的暖意被寒意浸透,披着只觉沉重。
      “神殿圣物平日有专人供奉看守,你能串通一个两个为你大开方便之门,却不信三班值守都是瞎子,竟没一个察觉梦魂鼎被盗。”
      “三班值守各司其职,说到底只要看守梦魂鼎的三人闭口不言,旁的值守一时三刻察觉不到。”
      “也是。你筹谋已久设计周到,预先弄了个几可乱真的假货掩人耳目。故而本座一问,那假货,出自何人之手?”
      牢中一时静谧,饶是翻来覆去设想多次,晏南飞仍没能想到梅东冥首先问的竟是假鼎的来历。
      “假鼎并非罪人寻人仿制,罪人只是将梦魂鼎换出来带离神殿,交给行商。”
      “嗯,你是医者,背着医箱进出神殿少有人查验,确实便宜。照你所言,假鼎是有人送到你手里的?”
      他语调轻柔不徐不疾,半点不似寻常刑讯之人般疾言厉色,隐隐之中却令人难以拒绝。
      “那人,是谁?”
      “是个面生的跑堂。”
      “饭馆客栈之流,人来客往,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确是上佳之选。本座猜,那处所离你家宅不远吧?”
      “不远,出了街坊就是。”
      “倒是方便,那儿的大厨子手艺如何?”
      “旁的平平,调得一手好羹汤,配上米线浇头香飘四邻。”
      “本座竟被你说饿了。也罢,言归正传,你未得授命如何进得了宝库拿得到圣物?”
      “我易容成其中一人模样,借其身份换出梦魂鼎。”
      “合情合理。”牢里寒气似乎比之前更甚,梅少师笼紧了大氅强忍喉间咳痒,追问道,“为何选了梦魂鼎?”
      “我不知。”
      “受何人指使?”
      “宇,羽,不,不知。”
      “圣物偷到萧梁卖入兴国侯府,是偶然,还是早有安排?”
      “并非,并非偶然。”
      “兴国侯夫人的陈年旧情都能挖出来,你背后的主子倒是神通广大。本座思来想去,没能想明白,为何是兴国侯夫人?不如你告诉本座?”
      “我……我不知……我不知道!”
      假如此刻不是在这方昏暗的牢房内,倘若有旁人在场,便能发觉晏南飞经历了神思清明到神思恍惚,突然间似挣脱了什么束缚般重又清醒过来,抱头发疯似地挣扎,喘着粗气满头冷汗。
      “少师,少师神诡手段,何苦浪费在,我这无名小卒,身上。”
      他昂起头徒劳地张着嘴,活似条离水鱼儿垂死之际堪堪逃回水中,亦像极了急于逃离被操控的命运,却未察觉自己始终沦于操控之下的囚徒。
      “非本座手段,而是你忘了,神座之下,皆是真言。”
      每个神殿侍奉之人初进神殿时便被再三告诫,神殿之内天神座下,所言所行皆是真言。身处其中太久了,久到这条铁律时常被遗忘。
      然而,它始终存在。
      秘术被破,晏南飞有了防备之心,故技重施定然无望,该走了。
      “本想着相识一场你又侍奉本座多年,少叫你吃些零碎苦头,可惜啊……”
      梅东冥的话外之音长了耳朵的都清楚,非要自玄妙的真言术下清醒过来,显然晏南飞的定力不错。真言术下他撒不了谎,清醒过来却未必肯说真话,的确少不得落到蔺熙的手里吃一番苦。
      “本座想知道的,太史令也想知道;太史令想知道的,本座或许还没能想得到。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何妨软弱一时糊涂一时。”
      “我背叛神殿背叛少师,自知必死。地牢阴冷于少师身体大大有碍,少师请回吧。”
      榆木脑袋!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
      他有一点说对了,地牢确非久留之地,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梅东冥索性拢紧大氅徐步出了牢门向外走去。
      暗处目送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墙角,踩着石板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晏南飞失笑着倒回稻草堆上。
      真是的,他已是戴罪之身,难不成奢望少师一句话赦免了他?
      太史令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吧……
      突然间,脚步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重物坠地的声音。
      晏南飞登时一个激灵,他完全想得到,此时闭口不言的结果,只消闭口不言佯作未查……
      这个念头只飘过仅仅瞬间便被他抛诸脑后,叛了一次,总不能再叛一次。
      “来人呐,快来人!少师不好啦!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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