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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篇 ...


  •   表哥中学的时候我们阴差阳错读了一个学校。只不过我在尖子班的一班,他在放牛班的五班。

      那时候我潜移默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虚荣心,所以大多时候不愿提起自己有一个学习不好又不讨老师喜欢的表哥。他也没有来找过我,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无数次成为他父母教训他时提到的榜样。

      我隐隐约约从父母讳莫如深的眼神和夜间的攀谈中听到关于他的一些不好的消息,好像是关于他父母的矛盾。

      总之从初二上学期开始,表哥就老是一副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的样子,偶尔几次碰到他,总是和一些小混混在一起。

      有一回我们班男生忽然从教室外面拖进来一个人,摁在讲台上就是一顿好打,虽然看动作只是男生间略显粗暴的玩闹,但那个被打的人看起来也实在是狼狈。

      我们班的优等生们议论纷纷,言语中是掩饰不住的鄙夷。我也参与了他们的讨论,并频频附和着。

      正在这时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我顿时感到全身的血都凉了。

      那不是表哥是谁?!他居然还在笑!

      一股难以抑制的耻辱感贯穿全身,我扭过头,不想看他,也不想让他看见我。有人察觉了我的异常,问这个人你是不是认识?我矢口否认。

      那一刻起表哥不再是从前年幼时的我心中的偶像,而是成为我闪亮人生的一个污点。我一心竟只想着怎么不让周围的人看出来我和这个曾经背着我满街找诊所的人是亲戚关系。

      好在他们闹了一会儿,就又都出去了。

      表哥逃课越来越多,他的名字在学校星期一的全校大会上被一次一次得通报。

      一个周末,爸爸说要我去看看他,我万般不情愿下还是垂头丧气得去了。

      他家的门不知道为什么大开着,我于是径直走进去,却在踏入客厅的一刹愣在了原地。

      表哥正趴在他家的那尊大座钟下面,大舅手执一条宽宽的黑色皮带,在他身上一下一下得抽打着,嘴里歇斯底里的吼叫着:“让你再逃课!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眼睛充血,却分明有一滴滴浑浊的泪水滚落下来。

      表哥伏在那里,额头抵着地板,已经长及脖颈的头发散落着,遮住了脸,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瘦小的身体随着皮带的抽打一下下痉挛着,却听不到他的一点声音。

      我的突然闯入令大舅一下子愣在原地,他条件反射得一下子跳起来,尴尬的站着,我才发现他何时起已经变得那么苍老,面容疲惫,背微微的驼着。

      表哥像一只受伤的鹿一样,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漠然得看了看我,擦一把嘴角渗出的血迹,径直进自己房间去了。

      下午在他家吃饭,舅妈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大舅在厨房里忙活。我从进门开始就一直觉得难堪,却也不能掉头走掉,只好就那么厚着脸皮坐着。

      大舅的厨艺一向很好,他做的羊羔肉一直是我的最爱。只是那一天,那喷香的肉却头一次令我难以下咽。

      因为他家远在郊区,所以晚上我就住了下来,和表哥睡在他房间里的那张小床上。他很早就睡了,面对着墙,一声不响。

      凭着一个孩子的直觉,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处下口。外面很安静,只有风声和沙沙的虫鸣,我却大睁着眼毫无睡意。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我以为是自己听错,支棱着耳朵集中精力默默得候了一会儿,两分钟后,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是从表哥那边传过来的。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一时我竟完全忘记了他是我瞧不起的,想要与之划清界限的表哥,颤抖着伸出手,安慰似的,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他一个翻身就把我紧紧搂住了。

      隔着薄薄一层被单,我感到表哥把脸埋在我肩头,间断得,压抑得啜泣着。眼泪和着呼吸的热气喷在我颈窝。他的身子那么单薄,抖得那么厉害,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折腾,而只是一个受了委屈的,无助的孩子。我像个大人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肩,任由他把鼻涕眼泪糊在我的小背心上。

      那一天后我起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我告诉每一个人五班的折腾是我的表哥,我绘声绘色得向他们讲述他曾经多么英勇得背着号啕大哭的我,他又是一个多么聪明而灵巧的人,可以改良出性能卓越的四驱车,可以把废旧的马达装在军舰模型上让它在浴缸里开上几个来回,可以制造出能自己飞上天的孔明灯。

      他学习不好,他跟坏学生厮混,但那又如何呢?

      在别人眼里他嚣张,颓废不思进取,什么都不在乎,我却知道了,他其实是一个感情多么脆弱的人。而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是不可能什么都不在乎的。

      表哥的父母终于还是离婚了。大舅在家里人劝说下又替他找了一个继母,是个朴实的乡下女人。她对表哥很好,然而我的表哥折腾对她作出的回应是在她被子里放上蛇,并且寻衅打她,乃至在一次争执中被玻璃划伤了胳膊。

      表哥被玻璃划伤躺在医院的两个星期里我一直坐在教室里,像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得听课,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当然,前面所说的都是后来从家里人那里听来的。

      家人们倒向继母一方的态度使得表哥越来越少出现在他的亲人们面前,甚至是疼他的爷爷。他似乎认为我也是站在他“敌人”的一方,对我的态度也日渐冷淡起来。

      初三那年的某一个圣诞节,下了晚自习后许多同学相约出去庆祝。那时候的我性格相当内向,所以在班上也没有什么格外要好的朋友,于是只是看着那些个同学三三两两从校门走开去,沿途留下欢声笑语。我本来不在乎的,那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洋节日,我不屑,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却偏偏在所有的人都散去以后,蜷缩在校园的一角,抱着膝盖看着铁灰的天和冰凉的月亮,心里一片荒凉。

      我刚刚沉浸到那么一种自怜自伤的情绪中去,忽然有个人在不远处冲我喝道:“嘿,干吗呢?!”

      我一惊,起身欲跑,那人却比我要快一拍,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坠在屁股后面的书包拽住了。

      我惊慌失措,下意识的挣扎着,那人却啪得打亮了打火机,照亮了我的脸。

      “大头,怎么是你?”

      那人诧异得叫到,于是我听到了熟悉的,表哥的嗓音。

      我不想给他看见我这丧气的样子,把头往过一偏。他却蛮横得把我下巴一扳,于是,在打火机微弱的光亮下面,我一张哭丧脸清清楚楚映在他眼前。

      “你怎么快哭了一样?”

      他给吓了一跳。

      我把头转过去,执拗的不肯讲话。

      他沉默半晌,忽然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也想过圣诞节?”

      我一下子被刺到了痛处,用力得推开他,大声叫道:“谁想过那破烂节!!你多管闲事什么呀!!”

      我垂着头,不敢看他的脸,只死死盯着黑暗中唯一明亮的他穿白色球鞋的脚。踌躇了一下,那脚向后一转,从视线中离开了。

      我心里所有的委屈终于决堤而出。是呀,他干吗管我,这段时间他和家里人冷战,早已把我列入黑名单,平日里根本不理我。他现在应该正在嘲笑我的幼稚我的心胸狭窄才对。

      我拎着书包,孤零零得站在清冷的夜色下,眼前一片黯淡。

      坐在小草坪上惆怅了一阵子,我收拾收拾准备回家了。我这孩子有一个优点,就是郁闷也不会持续太久,发泄一下也就过去了。

      正当我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愕然发现前方三十米处有一个人影正像颗子弹一样向我飞奔而来,人影的上方枝枝丫丫,活像一棵奔跑的树。

      我登时就怔在那儿了。

      待到那人影跑近,我借着淡淡的月光才终于看清,那正是我的表哥折腾!

      他手里擎着一截像所有有关圣诞节的节目里出现的松树的枝丫,像只滑稽的麋鹿一样向我奔来,我这才注意到他后面有个人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还依稀骂着:“你个小兔崽子学校的树都敢折!!站住——你听见没有?!”

      表哥一边跑,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得大骂着:

      “你他妈傻站着干吗?!赶紧跑!!”

      我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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