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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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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清蔼的记忆里,最后一天的街头表演,是这一年盛夏中最明媚的天气。一早起来,天空碧蓝如洗,阿尔卑斯山的群峰反射着阳光,空气清透,夜的沁凉与新鲜的炎热交织,客栈的木质阳台上露水遍布,盛开的矢车菊摇曳着清香。
如此美好的一切,周清霭却几乎无暇欣赏。因为她和罗晓澍的合唱,是写进今天节目歌单里的。
虽然罗晓澍说,这是备选曲目,最终由她来决定到底唱不唱。
当然要唱。为什么不唱?谁听了都这么说,连那天来看演出的许晓筱都说,你和他合唱一个吧,一定很精彩。
大家似乎都对她很有信心,就她自己没有。
乐手和节目组的人都起来了,大家开始排练。周清霭和罗晓澍合唱了一遍,这些天她都有练声,早晨又开了嗓,所以状态不错。
大家都觉得她可以。
卢卡斯说:“那待会儿就唱这首吧!”
抵达康城时正值午后,这座美丽的湖滨城市在阳光下生机勃勃,湖水碧波粼粼,靠近湖边的步行街上人头攒动,所有岸边餐厅的露天座位上都坐满了人,笑语声不绝于耳。
节目组申请的表演场地就在湖岸边的小广场中心,他们还没调好设备,周围已经围满了好奇的观众,还有很多跟来的粉丝,几乎是路演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周清霭被这阵势吓到了,退堂鼓在心里打得山响,跟罗晓澍说,还是晚上再合唱吧。
罗晓澍笑看她一眼,答应下来。
演出即将开始。周清霭的镜头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棕发男生,看起来像未成年——他直接走上前来,自称是罗晓澍的粉丝,说写了一首歌,很想让他唱。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没能拦住他。小男生说,他已经在灰天使的网站上发了很多私信和评论,都没收到回复,只好现场来找他,希望他至少可以听一下。
节目组此前并未料到乐队有如此高的关注度,对这种情况也没有处理预案。众目睽睽之下,他坚决不肯离开,梅瑞上前劝说,让他演出结束后再来他也不听。
罗晓澍走去询问导演意见,导演说:“决定权在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不会拒绝他。”
导演点点头:“那就照你想的做吧。”
周清霭的镜头全程跟着罗晓澍。
于是她看着他走回去,微笑着打了个招呼,接过对方的手机,把那首歌的demo听了听。
然后他就坐到键盘前,手指跃动,直接把这首歌弹了出来,还顺手改动了几处他觉得不太流畅的地方,另加了和弦。
“……这样,会不会更好一点?”
“对,对对!”那男生激动得简直语无伦次,“你太神了!”
他千恩万谢地要离开了,才想起自己刚才忘记拍视频,又冲回来问罗晓澍能不能再弹一遍。
罗晓澍笑,说好像有点忘了。而当他信手再弹起时,好些人都呆住了——和刚才的旋律完全不一样!弹着弹着,奥托的吉他也跟了进来,连同雅各布的鼓和乌维的贝斯。周清霭越听越激动,他们简直就是在现场即兴做了一首新歌出来!
中途罗晓澍还对着话筒招呼卢卡斯,示意他唱。
“所有人都在即兴,为什么你不加入?”这句他是顺着旋律唱出来的,竟是意外地好听合拍。
卢卡斯只好硬着头皮编词儿:“这是陌生的旋律,在这陌生的街头,谁在唱着陌生的歌,有没有打动陌生的你……”
虽然完全没压上韵,但罗晓澍还是给了他一声鼓励的“哇哦”。卢卡斯来了精神,索性放开喉咙唱:“嗨,陌生人们,来听一首陌生的歌吧,也许唱着并不陌生的秘密……”
一群人竟然就这样唱完了整首歌。周清霭特意去拍那个棕发小男生,发现他呆呆望着乐手们,激动得满眼泪花。
“刚才是一个即兴表演,一个美妙的插曲,感谢这位朋友,他说他是灰天使的粉丝,请问你叫什么名字?”罗晓澍对着话筒说。
“丹尼!”小男生大声应。
“好的,丹尼,谢谢你为这个美妙的午后带来的灵感,请留下你的联系方式,等这首歌真正完成了,我们会署上你的名字。”
“现在,演出正式开始了!”
现场氛围似乎完全被这首歌带动起来了。
在周清霭眼里,这场表演是十天来最好的,观众超级热情,各种欢呼回应不说,结束后还有人主动来询问乐队和节目名称,何时播出……
他们比预定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才得以离开。
赶往下一个演出地点的路上,一行人还在热烈讨论,都觉得第一首的即兴非常有趣。
“我觉得我感受到了音乐的自由。”周清霭忍不住插嘴。
“说得太对了。”卢卡斯打了个响指,“我从来没这么乱唱过,但感觉就像整个脑细胞都刷新了一遍——”
他转头问罗晓澍:“你呢?爽不爽?”
罗晓澍懒懒看他一眼:“我?我这是常规操作。”
“你这凡尔赛!”
一车的笑声里,罗晓澍又碰了碰周清霭的胳膊,低声:“怎样?晚上轮到我们了。”
“不要给我压力呀!”她立马抗议,“……我已经开始紧张了。”
他笑着低语:“放心吧,有我呢。真要唱砸了,你这么好看,也可以起到一个造型的作用。”
两人坐最后排,没人看见,周清霭拿拳头乱捶他。
罗晓澍无声笑着,忽然把背包拿过来,掏出一个漂亮盒子。
“给你准备的,晚上穿这个好不好?”
那是一条白底缀着红樱桃的连衣裙。
周清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一天他们在卡塞演出完找地方吃饭时,无意间看到小店里挂着这条裙子,她不过是驻足看了一会儿,怎么就被他注意到……
“我觉得你穿肯定好看。”罗晓澍在她耳边轻笑。
周清霭想起那件羊绒毛衣来,猜想这件多半也不便宜。
“这次你不能再拒绝我了。”他却抢先说。
“我一直记得那天,看见你在餐厅里,穿得好漂亮地和别的男人约会。”
“哪有?”她下意识反驳。
“怎么没有。我可难过了呢。你也不要我送你的衣服。我的心都碎了。”
他用委委屈屈的语气说话,又像在卖萌似的,搞得周清霭心里软绵绵的。
“太贵了啦。不想你为我花那么多钱。”
他握住她的手:“你喜欢就不贵。”
到达晚上住宿的酒店,周清霭忙把裙子拿出来。方领收腰的款式,丝缎面料细腻光泽,熨得平平整整不说,还有玫瑰的香气。一试穿,胸是胸腰是腰,简直就像量身定做——
她在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
这是属于我们俩的歌。
——她记得罗晓澍说这话的样子,在那天编排合唱时。在空旷的场馆里,声音仿佛变得辽远,像孤独的暗夜里,脚下悄悄蔓生的力量。
一起唱吧。让恐惧也变成力量。
当晚原定演出的酒吧出了些状况,无法照常营业。节目组最终决定就在露天的小湖边表演。周围是雪线下降的群峰,夕阳中,像静默着的怀抱。
或许是临时改换地点的原因,晚上的观众不算多。尽管如此,周清霭在上场前,仍下意识地去看围观人群,把所有人的脸都仔细地看了一遍。
她在担心什么?担心妈妈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吗?
深呼吸。她对自己说。再来一个深呼吸。
让恐惧变成力量——
乐队已经唱完了所有的预定曲目。
“清霭。”罗晓澍走过来。
灯光正落在他脸上。周清霭抬起头,看清他额头上一层薄汗——是紧张吗?不,他不会的。他的眼神专注地望着她,那是期待与欣然的光亮。
她点了点头。
暮色如暗蓝的浓雾,悄无声息地沉入山谷。湖水清碧,水草摇曳,随着湖水的涟漪温柔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块。她蹲下,把手伸进湖水里,涟漪像沁凉的吻,轻轻啄咬她的手指。
今晚最后一首歌。她听见罗晓澍说。人群发出遗憾的声音。他一边调整话筒和键盘,一边又笑着说了几句什么。
忽然之间,有灯光亮起。是手机的灯光。周清霭怔了一瞬,眼看着一团又一团灯光亮起来——就像不知不觉间亮起的星星。
“哇哦。”是罗晓澍轻笑的嗓音。欢呼和掌声也响起来了,是充满期待的催促。
于是她看见他转过头来,微笑的眼神落在她眼里。
没有犹豫和害怕的时间了。周清霭走上前去,接过他递来的话筒,转身面向观众。
她看到的,是一片在山谷间悄然集聚的星群,亮闪闪的人间星群。乐声在耳边响起,清灵愉悦的前奏,犹如清透的湖水和星光的辉映。
遇见你的瞬间,是一场魔法的开始
所有的灯火,像来自深海的心跳
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音乐。流淌着的乐声,她和他合在一起的歌声,湖水与山林的呼应,所有腔体的共鸣。一切美妙的声音之间,是明亮的对望的眼。是两颗怦然跳动的心。
你的笑容,世界上最美的笑容
这一刻,这是她和他的心声。
演出结束了。
热闹的庆祝才刚开始。节目组导演带头,拉着所有人去喝酒。周清霭坐在他旁边,第一次见这位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导演对着罗晓澍大夸特夸,不由庆幸自己最近好好在提升德语,才能把那些夸奖听得明明白白。
“你是天才!天生的表演者!你一定会大放光彩!”
“了不起的音乐!了不起的嗓音!了不起的脸!”
“……所以,投资人还有问题吗?”罗晓澍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问。
“没问题!谁有问题都给我一边去!”
乐手们大笑。
快深夜了,聚会还没有散场。周清霭看见罗晓澍起身接电话,半天没回来。
她忍不住出去找他。
他的背影沉浸在一片夜的深蓝里。
“怎么啦?”
罗晓澍收起手机,转身看了她一眼。
“没事,我爸的电话。说已经把东西都搬去亚店街了。”
也就是说,紫藤街,他曾留恋的那个家,再也不存在了。
他的神色似乎有点落寞。周清霭想了想,低头翻自己的手机。
“这个。”她拉住他的手,把相册给他看。
那是5月时,她去紫藤街帮莎拉做中餐时拍的,庭院里紫藤花开放的照片。
“你拍了?”罗晓澍的眼睛亮起来。
“嗯。”
“为我拍的?”他的手指轻柔地摩挲她的,好像在说什么悄悄话似的。
“嗯。当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花期又不长,如果你看不到……”
她没说完,他已把她拉进怀里,侧过头来,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低头看了眼时间,他拉紧她的手。
“走吧,我们先回去。”
周清霭喜欢这个提议。
两人走出没几步,他又跑回去,在酒吧前台那儿拿了一瓶香槟。
“你拿酒做什么。”她问。
“除了酒,还有别的呢。”他朝她眨眨眼。
回到酒店,罗晓澍在房间门口停了停。
“怎么了?”
“还有三秒钟。”他看了眼腕表,笑着拉住她的手。
“3,2,1——”
房门仿佛应声而开,眼前霎时一片光亮——天花板和窗帘上挂满了闪烁的彩灯和发亮的丝带,房间正中的小圆台上,还有一只插着烛火的蛋糕。
“生日快乐!”罗晓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周清霭眼睛发酸:“要明天才是呢。”
“已经是今天啦。”他抬腕,原来刚才的三二一,是零点的倒数——
“你哪来的时间准备?”这么累这么赶的行程,每天演出排练连睡觉时间都不够的人,怎么可能有时间准备这些?
周清霭走进去,感觉自己站在一片发光的海洋里,连地板上都是彩灯——捡起来看,那是一只只画着笑脸的星星和月亮,圆胖胖的,又可爱又明亮。
“喜欢吗?”身后笼上一个温暖的怀抱,“希望你有一个很多很多光的未来,再也不会怕黑。”
在他怀里,周清霭转过身去,仰头望着他。
“……其实我不怕黑的。”她轻声说,踮起脚来,吻上他的唇。
“有了你,什么都不会怕了。”
这是周清霭有生以来最不同的一个生日。临湖的窗扇打开了,静夜的月光在湖面闪耀着,她穿着他买给她的白底红樱桃的连衣裙,喝着从未被允许喝的香槟,坐在一片温柔的灯海里。
“……小时候过生日,爸爸送我礼物,还会送妈妈礼物,说妈妈这一天辛苦了。我最喜欢那时候的生日了。后来他们离婚了,我的生日就分成了两半。”
她歪着头,靠在他怀里。
“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两半,一半是喜欢过生日的,因为可以见到爸爸。一半却是害怕的,因为妈妈会不开心。她不开心,我就得藏起自己的喜欢来,听她说爸爸怎么怎么不好。可我不想听啊。”
“我不想听。我喜欢爸爸。喜欢他吹口琴的样子。我觉得音乐是骗不了人的。音乐是来自灵魂的声音。能够演奏出那么好听的音乐的人,我才不相信他是坏人——”
她爬起来,拉住他的手。
“你也一样。我喜欢你的音乐,你的音乐有我喜欢的味道。”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的心口热热的,好像有很多很多话,热腾腾地往外涌。
“纯粹的、热情的味道,像真实的,来自夏天的森林的风。”她张开双臂,迎着月光,迎着敞开的窗口吹来的风,闭上眼睛,笑了起来。
“你是我的风。穿过我的身体,我的生命的风。”她扑在他怀里,拿鼻尖蹭他的锁骨。
“……你在写诗吗?”罗晓澍轻轻捉住她的手腕,感觉她微微的颤抖,也许那是他自己的颤抖。
“我在拥抱你。”她抬起手臂搂住他脖颈,“拥抱我最喜欢的人。”
罗晓澍再忍耐不了,低头深深吻她。
她轻声呢喃:“别走。”
“这是我的房间。”
“那就别让我走。”
“你是在诱惑我吗?”
“嗯。”
想要你。想用身体去感受你。感受你的唇,你的手,你的身体,你的充满了渴求的生命最深处的力量。
灯光暗了。月光却流泻而来。
他们吻得前所未有的激烈。他的手指逡巡着,不得其法。她的衣领上有一朵樱桃状的绳结,他好像不知道怎么解开。
周清霭觉得他这样有点笨拙的时刻很可爱,于是自己把它解开。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在用目光和她的手指一起动作。解开吧。就像扯掉所有的遮掩,敞开自己的心,敞开一个完整的自己——向着他敞开,也向着自己。
她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在月光里,像浸入初生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