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现》将吉

6、凋零（上）

　　那日离开时，高现心事重重。

　　之后的日子，也一反往常，时常好几天不来戏园，最长的时候大概隔了半月。至于原因，他也只是说温书太忙，抽不出时间过来。畔笙起初并未多疑，直到——

　　“这是……”畔笙手指僵硬地拉住高现的衣襟，一抹女儿家用的唇脂落在白色的衣衫上，显得格外得扎眼，扎得她双眼胀痛，满目鲜红。

　　“……”

　　他的默然无疑是火上浇油，畔笙登时急红了眼，将手里握住的衣襟用力地揪起，厉声质问道：“说话！我问你这个是什么！”

　　高现喉头轻滚，轻轻唤了她一声，“阿笙……”

　　“回答我！这是谁的！”

　　高现张张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轻叹了口气，道：“一个世伯家的妹妹……”

　　名字还没说出来，畔笙已经松开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埋头大声叫道：“别说别说！我不听！我不要听！”

　　“阿笙。”高现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试图安抚。

　　因为他手心传来的温度，畔笙稍稍一怔，然后一下挥开他的手，卯足劲扑进他怀里，抬手就开始扒他的衣衫，双眼通红。

　　高现这次没有由着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眉宇微皱，“阿笙，别闹。”

　　“放开！”畔笙和他较着劲。

　　“听话。”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这是第一次他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而此时此刻，这在畔笙听来与厌倦无异，当即愣住，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良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魂儿。

　　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你混蛋！”而话出口的瞬间，眼泪也随之滚落。

　　发疯的挣扎，拉扯。然而就在她如愿将高现身上沾有别的女子的印记的衣衫扒下时，呼吸陡然一窒，眼泪凝住，盈满眼眶以至视线模糊不清。

　　那总是带给她温暖和依靠的胸膛，此刻伤痕斑驳，有的已经成疤，有的刚刚结痂，狰狞可怖。

　　畔笙拼命地眨着眼睛，想要看清他身上的伤，但是越想看清视线就越是模糊，痛苦地呜咽出声。

　　忽而，眼前覆上一只温热的手，耳边传来他轻柔的声音，“好了，不要看了。”

　　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翻涌的巨浪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畔笙握住他的手，失声痛哭，“为……为什么……为……”句不成句。

　　高现将衣衫拢了拢，将畔笙揽进怀里，下巴轻抵着她的头顶，低声道：“因为温书不用功，被母亲责罚而已。都是些皮外伤，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终究，那个问题他还是没有问出口，是以受罚的真正缘由他也没有向她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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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高现带了好多糖葫芦来。

　　昨日哭得太厉害了，畔笙的眼睛到现在都还是肿的，吃糖葫芦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地抽噎。

　　吃完一串，畔笙坚持要帮高现上药。高现怕她见到自己身上的伤又会止不住难过，起初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后来在她一再地保证自己不会再哭后，才半信半疑地让她帮忙。

　　这次，畔笙倒是说到做到。直到上完药她都没有再掉一滴泪。

　　高现正准备穿上衣服，却被畔笙叫住，“等一下。”

　　高现回头看她，“怎么了？”

　　畔笙放下手里的东西，急急忙忙地往戏台的方向跑出，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套新郎的戏服走了出来。递到高现面前，“换上。”

　　高现一怔。

　　见他不接，畔笙又往前递了递，坚持道：“换上。”

　　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高现还是依言照做，接过她递过来的戏服走到雅间里去换。

　　待他一身红衣缓缓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畔笙看得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地喃喃：“小书呆，你长得可真好看。”

　　闻言，高现先是一愣，而后耳根可疑的红色，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低低道：“不知羞。”

　　听他这么说，畔笙不仅没有丝毫不好意思，脸上的笑容比之刚才更灿烂一分。而后趁高现不备时，将一块喜帕盖在他头上。

　　高现怔然，等反应过来时发现眼前一片大红，羞恼地正要把喜帕拿下来，却见喜帕被撩起，畔笙往前迈了一小步，然后让喜帕将两个人遮住。

　　当她的笑靥出现在这片大红之中时，高现脑子里忽然蹦出“地老天荒”这个词，看着咫尺之距的脸，不自主地屏住呼吸。

　　“小书呆，我们成亲吧。这样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再也不分开。你说好不好？”杏眸璨若晨星。

　　“……”呼吸凝滞。

　　“这样的话，以后你母亲再责罚的你话，我们两可以轮着来，这样伤口好得快……唔~”后面的呃话被人用唇堵了回去。

　　“阿笙，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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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

　　高现带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家，刚匆匆忙忙地走过一个转角，不料和方锦撞了正着。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高现只好停下。

　　方锦倒是一点不惊讶会在这儿见到他，只是脸上的笑有些牵强，声音低低地叫了他一声，“焕之哥哥。”

　　“……嗯。”高现顿了片刻，应了一声。

　　“你要去找……她，是吗？”

　　“是。”毫不犹豫，毫无遮掩。

　　“焕之哥哥，你不知道女儿家的嫉妒之心是最可怕的吗？回答得如此坚决，就不怕我现在就去告诉高伯母吗？”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方锦，如若你我之间还有一点情谊，你就当今夜没有来过此地。如果……你要去找母亲，我也不拦你，但只要我还活着这个念头就不会死。”格外地平静。

　　父亲曾说，一个人越是平静越是可怕。

　　眼泪扑簌簌地掉，“就……就那么……喜欢吗？”

　　“嗯。”

　　听到他回答的那一刻，方锦闭上了眼睛，露出一副拒绝的姿态。而后便是静默，长久的静默。

　　良久，方锦稍稍往旁边退了一步，将路让了出来。

　　“多谢。”高现郑重道，说完便要大步离去。

　　“焕之哥哥！”

　　高现犹疑一下，最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

　　少女横臂将眼泪一抹，道：“我对你的喜欢不会比你对她的少……伯母我会帮你好好照顾的，如果有可能的话，一定要再回来。”

　　“方锦……”没想到她会说这样一番话，高现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快走吧，不然我待会儿可能又改变主意了。”方锦将视线别开。

　　高现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最后道了一句，“珍重。”

　　一回身，却发现城西那边的夜空忽然腾起火光。

　　看着那片火红，高现的脑子“轰”一下空白。

　　“那是……”方锦一脸震惊。

　　“起火了！起火了！快来人啊！戏园起火了！”急切的叫喊声和锣声从远处传来，击破了宁静的夜晚。

　　“焕之哥哥！”

　　发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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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畔笙是被浓烟呛醒的。

　　“咳咳咳！”

　　一睁眼发现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火光。

　　这戏楼是木材建的，加上多日未雨，火势来得又猛又快。

　　畔笙急忙掩住口鼻，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走去。好不容易下了楼，穿过天井，拼命跑向大门。忽然，一根不知是哪儿柱子轰然倒下，斜切在门道里，挡住了畔笙的去路。因为和那柱子离得太近，扑腾起的火苗霎时缠上了畔笙的裙角。

　　“啊。”畔笙低声惊呼，急急往后退了两步，好一阵手忙脚乱才将身上的火扑灭。

　　正要松口气的时候，心口猝然一抽，痛得她当即弯下腰去，然后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而后一个紧接一个，最后蜂拥而至，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场景。

　　畔笙眼睛瞪圆，满脸震惊，胸口起伏剧烈。已全然顾不上自己现在的处境了，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人叫，有人笑，有人哭，有人闹……

　　所有、所有被遗忘的，在一刻全部被唤醒。

　　畔笙慢吞吞地站直身体，僵硬地抬起头看向二楼，清楚地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倒在自己常坐的地方，被一根裹着火苗的横梁死死压住，早已没了挣扎。

　　“哈哈哈。”畔笙忽而放声大笑，笑到眼睛沁出了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她从没离开过这戏园，难怪除了小书呆谁也没跟她说过话，难怪他第一次看到她流血会那般高兴，又难怪她说她永远十八的时候他的脸色会如此难看，难怪……难怪……

　　所有的疑惑终于找到了答案。

　　火势越来越大，而女子却再没有逃离的念头。

　　畔笙就这么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那犹如饕餮猛兽的大火，一寸一寸地将这里吞噬，正如多年前一样。吞噬她最爱的戏台，吞噬他们初遇的廊桥，吞噬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小书呆……”低声喃喃，眼泪滚落，却在炙热的地上留不下丝毫痕迹。

　　“阿笙！”高现看见一抹熟悉的鹅黄色身影背对着他站在门道里，一动不动，翻滚的大火几欲将她淹没。但她却好像听不见他的声音。

　　高现正准备冲进去的时候，却被追上来的方锦和匆匆赶来的黎伯拉住。

　　“焕之哥哥！”

　　“焕之，你干什么？！里面没人！”

　　“她在那里！她在那里！放开我！放开我！”心急如焚，双眼猩红。

　　“啊！阿笙！”

　　终于，那人听见了他的呼喊，缓缓转过身来——

　　脸上依旧是他最爱的笑，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刻却泪流不止。只见她的嘴唇张了张，还不等他反应，忽然倒下的横梁伸出鲜红的火舌顷刻间将她吞没。

　　她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一个人听到。

　　她说，“焕之，你怎么这么傻。”

　　——“小书呆。”

　　“是焕之。”

　　“小书呆！”

　　“焕之。”

　　“哎呀，都一样都一样……”

　　果然，求之不得，若忽而已得，则必不愿得。

　　“阿笙——”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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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走开，凋零（下）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