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现》将吉

1、抽叶

　　禾州城地处西南，依山傍水，四季分明。奇峰峻岭绵延，江河溪流错落其间。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雅士来此赏山看水。十几年前，禾州城又多了一处别致景色。但与前面的不同，这景乃是一条遍布全城的青石板路。五尺见宽，整齐一致如刀裁锯截。因此，禾州城又被称为青石城。

　　坊间传闻，这条青石路是上一任太守高现为心爱之人所修。但奇怪的是，这位高大人不仅终身未娶。也从未听闻过其属意过哪家姑娘。细想来，其年少时常去城东的梨园帮忙，许是哪支戏班里的姑娘。

　　不过，戏子无情，可惜了这一往情深。

　　而对于高现来说，这是一个很长也很短的故事。长得像与日月同在，又短得如……

　　“昙花一现。”

　　有人眉眼弯弯，声若珠玉落银盘。

　　……

　　暮春时节，城外香山上的桃花开得正盛，人们都纷纷结伴赏花去了，于是本就不怎么热闹的梨园这两日便更是清静。

　　没有客人要招呼，闲来无事，高现便拿出自己随身带的书上了戏楼，找了个敞亮地方看了起来。看完一面，正要翻页的时候，听到一阵甚是轻快的脚步声，以为是和他一起在这帮忙的文全，便未抬眼继续看着自己的书。

　　只听那脚步声在离自己不远处停下，然后——

　　“喂。”一个陌生的女子的声音。

　　高现因为这个声音微愣片刻。

　　似乎是没等到他的回应，对方又叫了他一声，“喂，小书呆，你怎么不说话呀，读书读傻了么？”

　　高现这才缓缓抬头。

　　于是少年的眼眸里便倒映出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约摸二九年华的女子站在栏杆边，一身鹅黄衣裳，杏眸弯弯，柔和的阳光轻轻地落在她身上，整个人就像城外的桃花、新发的芦苇，又像刚出生的黄莺叽叽喳喳，温暖、灵动、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畔笙第一次和高现说话。

　　这一年，高现十四岁。

　　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

　　眨眼之间，暖春已逝，初夏新至。

　　梨园二楼的美人靠上，畔笙大刺刺地躺着，眯着眼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吃着糖葫芦，边吃还边哼着曲调，哼到高兴的时候，穿着绣花鞋的脚便不自主地轻点起来，好不快活。而将给她买糖葫芦的高现搁置在一旁，全然忽略。

　　吃完一颗准备再吃下一颗的时候，张嘴一咬，“嗯？”意外地咬了口空气，一睁眼，才发现一串糖葫芦已经被自己吃光了。

　　畔笙下意识咬住下唇，眉头倏尔紧皱，直勾勾地盯着手里那根光秃秃的细竹签。盯了好半天，确定盯不出来半颗糖葫芦，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然后以长痛不如短痛的沉重心情纤指一动，把竹签直接往天井里扔去。

　　“小心戳到人。”一直在一旁安静看书的高现看到她的举动，声音平淡无波道。

　　一听会戳到人，畔笙一个鲤鱼打挺飞快地坐了起来，急忙趴在栏杆上往下面瞧。见没有人经过才松了口气。转过身，见高现还在看书，便道：“小书呆，你都看了这么久的书了，不累么？”

　　高现不答，头也不抬，慢悠悠地又翻了一页。

　　见自己的话完全被忽视了，畔笙瘪了瘪嘴，毫无形象地靠在美人靠上，“对啊，你是小书呆，看书又怎么会累。”

　　这下，高现终于有点反应了。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畔笙，语调严肃郑重地纠正：“我不叫小书呆，我叫高现。高山流水的高……”

　　“昙花一现的现。”畔笙接过他的话，“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愿意叫你小书呆。小书呆，小书呆！”身子往高现那边倾斜，言行举止之间透露了一丝洋洋得意。

　　高现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畔笙类似孩子的举动有任何改变，依旧沉寂如水，静静地看着她，浅色的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我姓高名现，字焕之。高山流水的高，现……”稍稍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是活灵活现的现。”

　　畔笙被他这奇怪的语气弄得一头雾水，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结果半晌也没瞧出个什么端倪来，正要开口询问。高现却合上手里书，起身往楼梯口走去。

　　“小书呆你去哪儿？”

　　“……”不答不停。

　　“小书呆？”

　　“……”继续不答不停。

　　如果说她刚刚没察觉到什么，那此刻畔笙真切感觉到了他的不悦，急急忙忙地叫了一声，“小书呆！”想要拦住他。但就算她将自己的情绪暴露得如此明显了，对方却一改往常对她千依百顺的姿态，依旧无动于衷，头也没回地离开。

　　畔笙起身去追，但最后不知为何只追出几步便停了下来。站在廊上，秀眉微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

　　接下来的半个月，畔笙再也没见到过高现。

　　二楼一间雅室，大大的窗户全然敞开，畔笙面朝外坐在窗沿上，头轻轻抵在木质窗框上。双腿悬在外面，夏日的风带着一抹淡淡的温热柔柔拂过，扬起鹅黄的裙角在空中飞舞，像是飒飒秋落叶、翩翩兰花指。

　　“哎~”畔笙看着绵延远山，轻叹一声。

　　不过声音虽轻，还是被站在墙角的高现听了个清楚明白。他已经两日没来梨园，本以为自己能至此再不来这里，然而……抬头看着那抹鹅黄。眼睫轻颤，眨眼之间，少年一点点垂下眼睑，将眼里的情绪全部掩藏起来。

　　知道她在等自己，也知道她在为此神伤，但高现却没有进去。

　　于是，便这样一明一暗，两处愁思。

　　因为这段时间有些心不在焉，高现被夫子惩罚。等他从私塾里出来的时候，天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猛然想起某人这段日子都要在那儿坐到天黑，而那里却没什么遮蔽。

　　应该不会这么傻，下雨总该知道躲的。

　　高现转身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但是刚这么安慰完自己，耳边就立马就冒出一个声音：如果就是这么傻呢？难道还能期望她有多聪明吗？

　　脚步声蓦然停下，停了片刻，高现一把将书抱在怀里，折身就往梨园方向跑去。

　　雨水迷了眼睛，时不时地踩进水洼里，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服没一会儿就被溅满了泥点，但是这些高现已经顾不上了。

　　雨，越下越大，离梨园也越来越近。跑了半个禾州城，高现不但没有慢下来，反而跑得更快。天地间，只剩一片哗哗啦啦的雨声，以及自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声音。忽而，一个遥远飘渺的歌声穿过重重雨幕幽幽传来。

　　高现放慢步子，拼力屏住呼吸，凝神细听，却在听清的瞬间，停下了脚步。

　　绵延远山，树木花草都被这场瓢泼大雨冲刷得失了颜色，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剪影。

　　畔笙坐在窗沿上，任凭雨水打在身上啪啪作响，眼睛也因这雨睁不开，但就算这样，嘴里还在继续唱着那首《望君归》。

　　一朝出征，相别几载，唯有登高望，日日、日日望君归。

　　师傅说，唱戏是个苦差事。戏子不能被戏里那感动过无数人的故事感动，因为那是假的，一旦相信了就唱不好戏了。但是要想唱戏唱得好，又必须唱出戏中人的喜怒哀乐。所以人们常说，戏子的泪都是冰的。

　　不过在看到那个从雨幕中冲出来跑自己面前的人的时候，畔笙忽然觉得师傅其实是个老骗子，谁说戏里的故事都是假的。

　　“你坐在哪儿干什么？”雨下得又大又急，别说抬头看她了，就连说话都困难，高现只得拼尽全力喊道。

　　“等你啊。”畔笙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他，嘴角上扬，答得理所当然。

　　“……如果我不来呢？”

　　“可是你已经来了啊。”

　　周围一片茫茫白色，天地间仿若只剩下两人。然，凡奋不顾身跑进了这场大雨的人，管你是谁，就也别想再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