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头》余千

7、第 7 章

　　夜半的电话，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猜测。
　　凌晨三点半，江茉莉接到一个来自医院的电话。平静地挂了电话，她想起身穿衣服，却不小心把台灯扯落在地，台灯发出很大的声响，她却只是怔怔地盯着台灯。我要干嘛呢，她想，哦，要去医院，对，我要去医院。
　　或许是由于夜半，江茉莉比平常笨拙得多，她只是想去趟医院，却不小心碰翻各种各样的东西，“叮叮当当”的声响引起了隔壁通宵赶图的顾省言，他想了想还是趴在墙上，小心翼翼地听着。
　　“噗通。”好像是江茉莉摔倒的声音，顾省言有些担心，他套了件毛衣，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刚出来就看到江茉莉也走出来。
　　“江老师，这么晚了，你要去哪？”江茉莉在专心锁门，并没有回答顾省言的问题。
　　“江老师，出什么事了？”江茉莉依然没有回答。
　　“茉莉，发生什么事了？”顾省言看着江茉莉一直拿着钥匙在乱戳，却一下都没有插进锁孔，情急之下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让人心惊。
　　江茉莉并没有挣开顾省言的手，她把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剩下的半张藏在走道的黑暗中，“语铭……”她声音暗哑地说，“医院打电话，说语铭母子出事了。”
　　这一晚的江茉莉又变成了十年前的江茉莉，那个十七岁的江茉莉，害怕，无法抑制的可怕预感，深深的自责，那个少女从来没有离去。
　　“医生，医生！”
　　“我是张语铭的老师……”
　　“很抱歉……我们……”
　　“都是你们医院的错，你们医院要赔！”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去的时候她们已经……”
　　纷乱的脚步声，刺耳的哭声，医生无能为力的道歉，语铭阿姨尖利的索赔，小护士害怕的辩解……所有这些，让江茉莉的眼睛突然花起来，仿佛十年前的场景再次重叠，她疑惑地看了看眼前的人，突然软了下去。
　　“茉莉！”晕过去前只听到这两个字。

　　再醒来时，天才微微地亮，光透过厚重的天空洒进来一点点，意外地使房间里有种初生的朝气，而顾省言趴在病床边，头发柔软，睡容沉静。这样的场景竟让江茉莉微微有些动容，她想下床，轻轻一动，却吵醒了顾省言。
　　顾省言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头发，然后又急切地问江茉莉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江茉莉第一次真心真意地朝顾省言笑了笑，“谢谢你！”如果可以，顾省言真希望江茉莉再来几次无害的晕倒。
　　江茉莉早上还有课，她拒绝了顾省言关于请假的提议。
　　“如果等一下再晕倒怎么办？”
　　“只是贫血，我自己会注意的。”看着江茉莉又恢复冷冰冰的侧脸，顾省言只好作罢。
　　“你，打算怎么跟学生解释？”顾省言趁江茉莉不注意，把她的包拿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是啊，怎么解释？今天凌晨大约三点，语铭和她妈妈被人发现死在病房里，据推断，应当是语铭母亲先用枕头闷死了语铭，然后再吞过量安眠药自杀，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晚上十一点过后。现场没有遗书，只有一张纸条，写着江茉莉的电话，还有一句话：江老师，拜托了，谢谢你。
　　平凡人的死亡就是这么悄无声息。江茉莉仿佛可以看到语铭是如何泪流满面地求着母亲杀死自己的，甚至她连理由都想好了，她会说：“妈妈，我好痛，我好痛，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杀了我吧！妈妈，等你死了，谁会愿意来照顾我呢？那些粗暴的护工会弄疼我，他们会对我骂骂咧咧，他们会让我浑身发臭，他们会任我像生锈的机器，一点一点看着自己死去，妈妈，我不想这样，我已经没有将来了，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不想再那样凄惨地活着，妈妈，杀了我吧！”
　　听了这些话，有几个母亲能狠心地不去答应呢？因为她说的就是事实啊，因为母亲的职责就是爱着自己的孩子，保护着自己的孩子，给她触手可得的快乐和安全感。然后江茉莉看到张妈妈点了点头，她带着笑，一步一步地走近，将拍松的枕头轻轻地闷在女儿的脸上，女儿还是一如既往地乖巧，连死都死得那么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张妈妈拿开枕头，从抽屉里拿出一瓶安眠药，熟练地吞下去，分两次。
　　她转过头朝虚无的房间点头微笑，然后将女儿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哼着摇篮曲。
　　“江老师。”迎面走来一个女教师和江茉莉打招呼，江茉莉这才回过神地点了点头，她决定先不和学生讲这件事。
　　可是走进班里，却发现情况不对劲，班里几乎少了一大半的学生，失去一个学生已经让她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她不想其他人再出事。
　　“同学们呢？”江茉莉问班长。
　　“他们，他们去……”班长支支吾吾地不敢开口。
　　“我们去找校长了。”门口传来宋小远的声音，江茉莉往后一看，校长，半班的同学，还有一脸焦急的顾省言。江茉莉默默数了数人数，还好，少的人都在。
　　“江老师，学生们今天早上去我办公室，要求把你换掉，这是怎么回事？”校长推了推眼镜，看不出态度。
　　“为什么要把我换掉？”
　　校长拿了一封请愿信给江茉莉看，上面列数着学生们的抗议，比如讲课枯燥无味，听不懂，比如公然欺负新来的老师，有违师德，比如，没有保护好学生，致使学生死亡——落款有密密麻麻的学生签名。
　　江茉莉低垂着眼，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看着请愿信，然后面无表情地，一下一下地把纸撕掉，她说，你们要把我换掉，可以，我承认我上课枯燥，也承认自己没有保护好学生，是个失职的班主任，但是我不承认公然欺负新来的，你们指的是秦老师吧，我不承认这一点。
　　“可是你就是欺负她了，我们都看见了。”以宋小远为首的几个女生先是昂着头争辩，被看了一眼后又畏惧地缩了回去。
　　“我是不喜欢她，但我不会做出公然欺负她这种事。”江茉莉看着学生，“你们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不喜欢她？”她转身走回讲台，“既然今天是最后一节语文课，那我就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有点长，想听的人可以留下来，不想听的人自便。”
　　意外的是，没有人离开，校长坐了下来，其他学生回到座位，顾省言则默默地站在后面，看不出是喜是悲。
　　“十年前，我十七岁，读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