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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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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室内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梅长苏侧头打量来客许久,方开口道:“私泄禁中语,即是死罪;离间两宫,更是谋大逆罪。方才苏某听到的那句话,无论真假,都是牵连三族的罪名,虞君今日来此,可有问过家中高堂?”
虞怀缜道:“在下寅时下直,一出宫门便来拜谒先生,赶不及请教家中大人了。”顿了顿,又含笑补上一句,“不过家父曾说,太子殿下必是明君。”
梅长苏道:“那么虞君呢?又是如何作想的?”
虞怀缜思忖片刻,道:“殿下若践祚,自然是明君。”
梅长苏道:“倒是要请教虞君高论了。”
虞怀缜拱手道:“苏先生这么说,在下不敢不答,只是这话再说下去,在下便无论如何都摘不开谤君罪名了。东朝乃未来天下主,今上千秋万岁之后,践极之人,非东朝其谁。只不过,今时今日,东朝仍是陛下之臣子,陛下若是一意孤行,东朝岂能冒着不忠不孝的骂名忤逆君父?不说别的,便是最近的河北节使之议,东朝明明举荐了卢学士,为何陛下最后择定的,却是言侯呢?”
梅长苏不置可否,只道:“照虞君这么说,太子此去,便是虎失爪牙、鹰据蒺藜不成?”
虞怀缜道:“龙潜深渊也只一时,龙飞于天方是必然。外有诸侯,内有贤良,东朝羽翼已成,又得赤焰案便利,尽收天下人望,今日之朝局,绝不可能如陛下希望那般,重复承平年间故事。便是陛下铁了心要易储,也不是一两年内能够成事的,更何况……且容在下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的龙体,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罢。在下今日所为,固然称不得雪中送炭,却也比锦上添花多一些分量,不是吗?”
梅长苏笑了笑,道:“虞君的确推赤心,置人腹,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反倒让苏某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虞怀缜含笑道:“苏先生必定在想,面前这人满口铜臭话语,当什么翰林官儿,合该去户部算账才是正经。”转瞬间,却又收起了玩笑面容,一本正经道,“就算在下说是为了家国大义,苏先生也是不会相信的罢?既然这样,倒还不如据实以答,也省下些矫饰工夫。”
梅长苏摇头笑道:“这样的话,虞君既然敢说出来,苏某听一听到也无妨,只不过,若太子殿下也这般联想,虞君岂非得不偿失?”
虞怀缜神色淡定,即刻应道:“倘若真是这样,在下也只有悔不当初了,只不过,假使再来一次,在下也还是要赌这一把的。由来富贵险中求,哪有安坐家中便可捡来?在下便这么想了,也就这么说了做了,若是因此而得罪于东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在下心中还是存了个小小指望的,太子是君,自然有人君之量,所谓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如在下这般的风下草芥,明堂之上诸公衮衮,数不出一千,也能数出八百,想来太子殿下……还不至于计较这等小节罢。”
梅长苏微微一愣,抚掌笑道:“好,好,虞君好胆识,好气魄。区区一翰林院,确实是委屈阁下了,这一身绿袍革带,迟早换做紫绶金章。”
虞怀缜微微躬身,浅笑道:“承先生吉言了。”
双方皆是心思敏捷之人,一来一回数语,茶尚温热,话已说透。虞怀缜看了眼窗外天色,起身告辞。梅长苏亦不留客,只唤来甄平,吩咐其备好车马,送客人归家,临别之时,却又突然发问:“故国子监祭酒虞公,与阁下如何称呼。”
虞怀缜身形一僵,正襟敛袂,肃然正色:“正是家祖。”
梅长苏点了点头,抱袖回以一揖,再无言语。
待到虞怀缜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庭院草木间,梅长苏才转身入屋。
书室内依旧空空寂寂,席上依旧原样陈设,梅长苏屈膝坐下,拎起客人用过的茶杯,将杯中残茶随意泼在炭盆上。
火炭淋上热茶,“兹啦”一声长响,乳白水雾涌动翻滚,袅袅散去,幄帐后也终于传出些动静——适才须臾不离宾主之口的“太子殿下”就这么自内室挑帘走出,坐在虞怀缜方才坐过的茵席上,就着梅长苏用过的茶盏,默不作声灌下一大口凉茶。
梅长苏原本满心沉重,此时也不由得被他逗笑了:“真是头水牛。”
私下里偶尔提及旧日称呼,倒也能算作别样情趣,只可惜,此时此刻,两人谁都没了调侃心情。梅长苏眼中笑意也只闪烁一瞬,立刻便换了官样称呼,转口道:“虞翰林方才的话,殿下听清楚了吗?”
萧景琰沉默片刻,道:“听清楚了。”
梅长苏叹了口气,低声道:“陛下未必存着废立之心。”
萧景琰道:“我明白。”
于公来看,得说皇帝还是有着为君者的基本素质——令萧景琰“代天子北巡”,也不仅仅是为将储副从大梁政治中枢剥离出去,防备燕国才是重中之重;于私来看,萧景琰向他讨要北疆军政之权,他便给了,也算是对这个儿子的一点聊胜于无的体恤——若是像当初制约林燮那般,分兵分权,从旁掣肘,那也够得萧景琰在北疆多折腾一段时间。
皇帝被静妃伺候得舒服,暂时没有抬举越妃的意思;使唤太子使唤得顺手,也暂时没想要再兴一次废立事。只是说到底,这位皇帝陛下始终没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气度,总是要时时刻刻摆出个“相互制衡”的盘面,时不时提点、敲打一下治下臣属,这才觉得安心。
——然而,国家有事,储君已然牺牲至此,天子还在背后窸窸窣窣地搞这些动作,纵然萧景琰对这个父亲从来都没什么孺慕之情,此刻也不由得略感寒心了。
梅长苏观察萧景琰眼中神色,想象着对方此时此刻的心情,原本预备了一箩筐的劝谏之语,也不打算宣之于口了。
就只说了一句话:“献王是绝对不能回京的。
萧景琰望他一眼,缓缓道:“陛下的意思,令我正月离京,大概就是上元前后。”
梅长苏道:“京城去献州不过十日路程,统共加起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过月余,还是太少了。”
萧景琰立刻便明白了他意思,连连摇头:“不行,国事为重,北疆那边更耽搁不得。”
梅长苏苦笑道:“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陛下废黜他的罪名,不是太重,而是太轻,他是绝对不能回到京城的,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到京城。边疆多隐患,京中多风浪……”顿了顿,终于续道,“……今时今日,国家再也经不起动荡了,还请殿下早作决断。”
萧景琰一时只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他终于解下腰间一枚丝囊,轻轻置于几上。
那里面就只有一样东西——指盖大小的一方印章,白玉雕成,印面上阴文篆刻“子圭”二字,是昔年萧景琰于国子监读书时所用过的化名,亦是昔年赴黎崇黎太傅门下求学之前祁王所赠,二十年来未曾离身却又绝少使用,唯寥寥数名亲近师友、亲信臣子方有幸得以一睹的,太子私印。
梅长苏将它握在掌中,触手冰冷,他却觉得自己应是拢住了一团冰冷的火种,那火焰在他掌中微微跳动,掌上血脉经络亦跟着微微跳动——是连自己也为之惊诧的热度。他阖目平复许久,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事情走到那一步的。”
萧景琰竟笑了笑,道:“便是当真走到那一步了,也没什么关系。是我选的,我不后悔。”
梅长苏微微摇头,再未多说什么,就只是欲言又止地望了萧景琰一眼,涩声道:“尽早回京。”
萧景琰点点头,认认真真应道:“一定。”
元佑六年的岁末,天阴少雪,朝堂上似是暗潮汹涌,又似是平静如常。
苏宅的主人依旧闭门谢客,据说是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又有传言说,那位原本为废誉王所招揽、后又转投新太子的麒麟才子,终是对政坛生出了倦意,想要趁皇太子北戍的时机抽身隐退,回归江湖。于当前压抑如一潭死水的京中局势而论,此论也算是一个不痛不痒、无伤大雅的八卦。概因人人皆可议论,便得人人皆在议论,言者无不添油加醋,无不浓墨重彩,似是谁都能够自管中窥得一斑,似是所谓南风北风一者不竞之局面,已是近在咫尺了。
然而令无聊看客们失望的是,除夕日的祭祀上,静妃出席,皇太子亦出席,三献礼仪亦如制度,依旧是天子首献,中书令亚献,皇太子终献。就好像离京在即的皇太子,真的就只是“事出权宜”,就只是“代君抚军”罢了;就好像那些不可告人的争执、计较、隔阂、隐恨,确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揣测与妄议罢了。天下人所能看见的,依旧是,且也只能是礼,是仪,是法,是度,是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派堂皇。
其余的那些可言说或不可言说,于这庞大帝国的维系与运转而言,由来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