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停云》陆桃花

71、第七十一章

　　七月初十日，夜。
　　月色阴晦，草木半隐，山风呼啸而过，梢头树叶哗哗作响。
　　列战英在路口守了大半夜，终于望见一队人马自山道上行来。
　　马蹄缠着布帛，疾驰时亦是寂寂无声，虽是夜行，却没有任何一名骑士持火照明。为首之人翻鞍下马，兜帽随之滑落，露出张明白无误的冷峻面容——剑眉斜飞，目若朗星，正是皇太子萧景琰本人。
　　列战英急忙迎上：“殿下，这边走。”
　　萧景琰点点头，将马鞭交给身后侍从，随行护卫也纷纷落镫，牵马跟上。
　　一行人随着列战英的指引，窸窸窣窣地穿行于密林间，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不过半柱香时间，越过这一脊山脉，眼前景象也跟着豁然开朗，枝叶与山石的阴翳之外，能望见云外星月，也能望见山脚下一片连缀屋宇。
　　——那便是会稽王在卫山的别业了。

　　卫峥已在此地待了整整九日。
　　自从在巴陵遇上萧景琰身边内官，他便隐约有所预感，前日听列战英讲述事情始末，知道了萧景琰是如何大费周章地要来亲见自己一面，更是笃定了事有蹊跷。然而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萧景琰所求为何——至不过，还是探听当年旧事罢了。
　　却没料到萧景琰只字不提数月前那场会面，只与他漫漫闲谈起了南疆风情。待到屋内侍从悉数退下，方道：“三月时将军走得匆忙，我也没来得及多问一声，这一趟不远千里奔赴南疆，可是为了什么要紧事？我能否帮得上忙？”
　　对方语气诚恳，卫峥也不虞有他，然而个中内情实在无法明言，也只能含糊其辞道：“只是为了些末江湖事，卫峥已处置妥当了，不敢牵累殿下挂心。”
　　萧景琰点头道：“如此便好。将军也不要说牵累挂心这样的话，我不是客套，将军是小殊的副将，在我心中，帮将军便如同帮小殊一般，若有什么是我力所能及的，请将军一定要告诉我。”
　　他语气平淡，卫峥却听得十分难过，又不敢表露出太多情绪，只应了一声：“是。”顿了顿，又勉强笑道，“卫峥惭愧，竟忘了向殿下贺喜。”
　　萧景琰叹了口气，黯然道：“七万忠魂未安，污名未雪，我竟只能作壁上观，这一副业身，下至黄泉亦无颜面对祁王兄，面对林帅，哪里谈得上一个‘喜’字。”
　　话说到这份上，卫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立刻直起身来，深深一拜：“末将代少帅谢过殿下心意。”
　　萧景琰扶他起身，话头一转，道：“我听说将军打算返京，不如等郊祀之后，随我一起入城。”不待卫峥婉拒，又问，“可需要我安排住处？”
　　卫峥急忙道：“不敢劳烦殿下，我还是住在苏宅，已经同苏先生商量好了。”
　　萧景琰道：“苏先生清雅名士，行事与你我行伍之人大不相同，我与他初识之时，还有些看不惯他作风。将军先前也在苏宅小住过一段时间，不知是否习惯？”
　　卫峥道：“殿下多虑了，苏先生于卫峥有再造之恩，卫峥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有别的想法。”
　　萧景琰沉默片刻，缓缓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四年前青冥关一战，定是与苏先生无涉了。”
　　语声飘忽，落在卫峥耳边却如天雷击顶一般，轰轰作响，一时间，心前背后，冷汗涔涔，手脚全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又揣度不出萧景琰此言为试探，为讯问，亦或别有用意，僵硬了好一会儿，方强笑道：“殿下何出此言？”
　　萧景琰亦笑了一笑：“将军说这样的话，不知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不起我。此等军国大事，若非查有实据，我怎会拿来胡言乱语。”见卫峥仍是垂首沉默，便又道，“还是说，非要等我请来郡主当面对质，将军才肯坦诚相待吗？”
　　卫峥纠结半响，终于离席屈身，伏拜叩首道：“殿下圣明至此，我本无话可说，这一桩事上，卫峥确有隐瞒不报之罪，梅宗主却不过仗义相助而已，愿殿下/体察明鉴。当年青冥关一役后，郡主似对卫峥身份有所察觉，然卫峥逆犯之身，实不敢牵连云南王府，因而一路逃匿，直至江左地界。药王谷与江左盟素有往来，我义父与梅宗主也是忘年之交，仗着这层关系，卫峥辗转求助于梅宗主，这才在江左盟的帮助下躲开郡主的搜索，我与梅宗主，便是在那时候认识的。梅宗主是信人，答应要帮卫峥隐瞒，便绝口不提此事。殿下若要怪罪，罪在卫峥一人，梅宗主只是受承诺所累，绝非刻意欺瞒殿下。”
　　萧景琰死死盯着他，语气中不辨喜怒：“好啊，你们还瞒了我什么？”
　　卫峥心中既惊且疑，一是不知道自己这番言论取信与否，二是不知道萧景琰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三是难以判断，萧景琰口中“你们”，除自己外，究竟囊括了多少人进去。权衡许久，还是把心一横，咬牙道：“向殿下隐瞒的，就只有这桩了，不敢再有别的。”
　　萧景琰只是沉默不语，卫峥亦不敢多说什么，一室寂寂，唯闻角落处更漏水声滴答作响，如是僵持了差不多一盏茶功夫，萧景琰突然开口：“卫将军，你撒谎的胆子是够大了，撒谎的本事还是差得很远。承诺之说已是牵强附会，你总不至于还想告诉我，藏匿赤焰遗孤，仅仅是因为他仰慕祁王兄，或仰慕林帅吧？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去岁岁末，为对付江左盟，誉王派人封了家妓馆，我近来才知道，那妓馆主人，曾是晋阳长公主府上乐师，此人身份有昔年祁王府旧人出面指认，千真万确，断然作不了假。这千丝万缕的勾连，你也是其中之一，可否请卫将军援身为证，给我作个解释？”
　　卫峥咽了口涎沫，低声道：“殿下所言，末将确实不知。殿下何不去问梅宗主。”
　　萧景琰苦笑道：“若能问他，我何必同你说这么多。”
　　卫峥一时不解，茫然看去，萧景琰反而避开他目光，喃喃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想他与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想着这两年来，他为我做了多少事情，想着背后牵扯了如此之多的隐情，他却不曾吐露半句，想来想去，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还有蒙挚，蒙挚和郡主，都待他颇不一般……卫将军，你老实告诉我，当年的梅岭北谷，真的没有幸存者吗？”
　　他终于回望进卫峥眼底，那神情竟有几分像是被魇住了，满怀期待，却又隐隐透着畏惧，似是真切地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答复，又盼着对方能否认自己的推测，语至最后，悲凉沉郁，近似不能自已。卫峥不忍卒听，红着眼眶道：“殿下，求您别问了，卫峥不能说。”
　　萧景琰置若罔闻，仍然执着追问着：“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是不是……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你们都要瞒着我？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到底没能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可卫峥已经听懂了。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悬镜司历经刑求也不曾松口，此刻却虎目含泪，连连叩首道：“殿下不负少帅，末将亦不敢负殿下。然末将行伍之人，宁违王命，不违军令，殿下所问，末将不能言，不敢言，不忍言，除此之外，再无一语可谢殿下。求殿下降旨，诛卫峥大不敬之罪。”
　　——他其实已经是变相承认了。
　　萧景琰倏然起身，木然呆立许久，终是缓缓坐下，似被人抽走脊骨一般，精疲力竭地垂下了头。
　　其实他早该明白的，不是吗？那日清早他守在榻边，亲眼看见榻上病人自昏睡中清醒过来——应该是确实无误地清醒了一瞬，否则不会认出他来，不会那么柔和温软地喊出他的名字，那么亲近地宽慰他，对他说，景琰，别怕——那是林殊的眼神，林殊的语气，他分明就认出来了，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因为，那可是林殊啊……他记忆中永远神采飞扬，永远光彩夺目的林殊啊，要经历过多少煎熬多少折磨，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准备，可他凭空想象出的一切，于这炼狱般的现实相比，终究还是太过浅薄了。
　　卫峥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神态，隐隐竟有些畏退，犹豫片刻，还是试探着唤了数声：“殿下……殿下？”
　　萧景琰骤然回过神来，那目光都是涣散的，僵硬着散落在虚空中某一处，茫然了半响，才从一片混沌中分辨出实实在在的明暗，寒热，才想起这是何时，何地，才认出了面前之人。他脑中思绪混乱，却有个清晰无比的念头跃然而出——他立刻抓住了，沙哑着声音命令道：“别告诉他。”
　　卫峥不解，他便强忍着心中隐痛，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别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必非要知道……你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他的病需要静养，别让他多添烦恼了……”
　　卫峥拭了把泪，哽咽道：“末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