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停云》陆桃花

70、第七十章

　　元佑六年，六月十六日，皇太子受册礼。
　　许是因为政务繁忙，入主东宫后，萧景琰再未拜访苏宅。倒是列战英时时前来，一为探望聂锋，二为传递消息。他已是东宫卫率中品级最重的将军，一举一动也不可谓不引人瞩目，不过自从誉王叛乱之后，朝野皆知，皇太子与苏宅主人共经危局，私交甚笃，便也只当作太子殿下礼敬名士，不作他想。
　　这日列战英探过聂锋，又来求见梅长苏，说是奉太子之令，有东西转交给苏先生。
　　交到梅长苏手上的，是一封私人书信。梅长苏刮去封口处残存无几的朱泥，展信一瞥，打趣道：“淳于大人真是爱管闲事，御史台都没出声，他倒是越权密奏了。”
　　列战英不意他这般反应，愣了一愣，道：“苏先生有何指教？”
　　梅长苏扬起手中书信，问道：“请问列将军，太子殿下是否曾明白说过，把此物交苏某处置？”
　　列战英回忆主君原话，点头道：“是。”
　　梅长苏便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风炉里，慢条斯理地拍拍手，道：“行了。”
　　列战英张大了嘴，半响，才反应过来，怔怔道：“苏先生……这是何意？”
　　梅长苏笑道：“列将军只管原样转达便是，想来殿下也是这般意思。”想了想，又道，“还是请列将军替苏某带句话吧，就说——殿下可记得郑伯与叔段故事？”

　　列战英两手空空，带着一肚子疑虑和一句不明不白的叮嘱回到东宫，又听说太子正在与左庶子议事，只得于长信殿外多等了两刻钟，方才入殿复旨。
　　萧景琰听他转述了梅长苏言行，神色淡淡，只问：“苏先生还说了什么吗？”
　　列战英道：“没有了。”顿了顿，又迟疑着回忆道，“苏先生还说，想来殿下也是这般意思。”
　　萧景琰似是一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又转口询问聂锋的状况。列战英立刻答道：“聂将军安好。属下看着，除了身上还生着许多白毛，已经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属下与他讲话，他也是能听懂的，只是不能发声，也不能提笔写字。”又想起梅长苏的叮嘱，急忙补充道，“哦，对了，苏先生还说，聂将军已经知道了悬镜司一事的前因后果，明白殿下的苦衷，并没有不安心，十四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多等这一两个月，小不忍则乱大谋，请殿下切勿急躁。”
　　萧景琰思索良久，再开口时，却问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觉得……聂将军很听苏先生的话吗？”
　　列战英不解他话中意思，却还是认真答道：“这个倒看不太出来，不过，聂将军素来通达，苏先生所言，也都合情合理，想来聂将军是能够明白的吧。”
　　萧景琰只沉默着。
　　他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半响，突然将什么东西拍在案上，道：“你过来看。”
　　列战英只得告罪近前，捡起摊在案上的那几页纸，将将扫过几行，忽地脸色大变，瞠目结舌道：“殿下……这……”
　　萧景琰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待他草草看完，才道：“你怎么看？”
　　列战英定一定神，这才发现自己双手抖得厉害，连带着手中信笺也跟着簌簌作响，连忙放下那封书信，抱拳道：“殿下，信上所言实在干系重大，属下以为，是否需要召来密告之人，详细询问？”
　　萧景琰摇了摇头，缓缓道：“没必要，这人我信得过。”
　　列战英道：“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萧景琰表情绷得生硬，咬牙扯出一个字：“查。”
　　列战英迟疑道：“可此人所言皆是捕风捉影，恐怕难以逐一落实。”
　　萧景琰道：“那就从最好查的地方查起。”
　　他食指屈起，点了点纸上一处地方，列战英循着他的指示望去，见是“青冥关”三个字，心下了然，便又是一抱拳，道：“属下省得，只是……兵部那边可供参详的公移怕是有限，是否还要派人往云南走一趟？”
　　萧景琰冷笑道：“何必舍近求远？我给你指条明路，云南王不是正在京城吗？你仔细想想，年初之时，悬镜司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他冒着偌大风险藏匿卫峥，除了穆氏与林氏之间的旧日缘分，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
　　列战英悚然一惊，这才回味过来，太子竟是连云南王府也一并怀疑上了，只得小心翼翼询问道：“此番……是要算作殿下亲鞫吗？”
　　萧景琰沉默一瞬，摇头道：“不必，尚不至于如此地步。穆青若是含糊其辞，这含糊其辞也有别的用处。你说，他若当真有所隐瞒，那么他是想要隐瞒什么？又是需要隐瞒什么？霓凰便是有事不能对陛下明言，还能有别的什么不能对我明言的吗？”
　　列战英想了又想，方明白其中厉害，一时间冷汗涔涔，竟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得垂首应道：“属下遵命。”

　　列战英办事干练，不过三日便来向萧景琰复命：“殿下，都查清楚了。”
　　萧景琰反倒愣了一愣：“穆青都说了吗？”
　　列战英道：“属下去询问青冥关一战的详情，穆小王爷倒是应承得爽快，其言论前后印证，并无破绽，不像是在说谎。卫峥之事，因有外人在侧，属下未敢多言，但是看穆小王爷的样子，是真不知情。”
　　萧景琰点点头，道：“那依你判断，青冥关之战，卫峥是否真的参与其中？”
　　列战英低声道：“属下觉得……是。”
　　萧景琰似是早有预料，语气中也听不出什么波澜：“说下去。”
　　列战英正欲详细说明，忽闻殿门响动——是太子身边亲卫入内通禀：“殿下，郭善觉回来了。”
　　萧景琰道：“传他进来。”
　　列战英便要回避，却被萧景琰唤住了：“等等。”
　　他顿了一顿，再抬头时，眼神颇有些复杂莫名：“……你也听听吧。”

　　郭善觉便是月前被萧景琰遣去南境办差的那名黄门，计算京城至云南的往返路程，他其实不应该这么早折返京城的。此人甚是乖觉，入内叩首之后，立刻便给出了解释：“殿下恕罪，臣其实并未去到南境。臣一路追访至岳州，意外获知卫将军恰好自南疆返京，正行经巴陵，臣便自作主张寻到卫将军，转达了殿下钧旨。”
　　萧景琰道：“他人呢？”
　　黄门道：“按殿下的意思，已安置在卫山别墅。”
　　萧景琰道：“淳于堃知道吗？”
　　黄门道：“入岳州地界时，臣向淳于大人打了声招呼，后来差事办得顺利，就没敢再劳烦淳于大人了。”
　　萧景琰又问：“路上可有什么状况？”
　　这一次，那黄门垂首思索了好一会儿，方答道：“臣一路小心护卫，确无人事打扰到卫将军。”
　　萧景琰这才点头：“辛苦了，回头我与高常侍说一声，调你去承乾殿侍奉。”
　　那黄门喜不自胜，连忙叩首道：“臣谢殿下恩典。”
　　萧景琰道：“行了，你先休息几天，过了立秋再来应卯吧。”忽又想起一事，随口问道，“对了，岳州民情如何？听说有旱灾？”
　　那黄门显然没料到有此一问，呆愣片刻，支支吾吾地回答道：“似乎……今夏仍是有蝗灾过境，不过就臣沿途所见，百姓还过得下去。”语罢，自己也觉得这般回答敷衍潦草，不禁暗自捏了把汗，又壮起胆子偷偷打量主君面上神色，却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好在萧景琰并未与他计较，“嗯”了一声，也就放他下去了。
　　列战英在一旁听出个大概，见萧景琰目光转向自己，犹豫一瞬，还是问道：“殿下，您急召卫峥回京，是为了青冥关之事吗？”
　　萧景琰默然一哂，道：“是啊，过几日我就去见他，你也跟着一起来吧。”
　　列战英急道：“殿下，宫中人多眼杂，此事如何使得。殿下若要询问什么，请让战英代劳吧。”
　　萧景琰笑亦非笑，一口回绝道：“此事你‘代劳’不成的，我一定要亲自问个清楚。”见列战英茫然不解，也不多做解释，只挑了挑眉，平淡道，“再说了，谁告诉你我要在宫里见他？名目都是现成的，端看怎么用了。”

　　元佑六年，夏七月，礼部上奏，以仲夏后全国各地少雨多旱，请于北郊遥祭山川百神，祈兴云雨。
　　天子因农桑乃社稷根本，不敢轻忽，特命皇太子代天子出京郊祀。按国朝制度，皇太子亲北郊之祀，如无特殊缘故，应于卫山行宫致斋三日，而后步行至郊坛献犊行雩礼，回返京城之后，还需诣庙祷祠以少牢，至此，方算成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