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第四十三章 ...
-
元佑五年,春二月。
天光融融,和风穆穆,道旁杂花生树,落英缤纷。
官道上一行骑士打马而来,马蹄踏过落花,踏过芳草,风驰电掣,直往金陵城的方向行去。
萧景琰翻身下马,身后亲卫亦下马,替主君执过缰辔。
朱寿春从驿馆中迎出,抱拳行礼:“殿下,都安排好了。”
萧景琰点点头,大步进屋,脚下未曾有丝毫停顿。
此处是金陵城北三十里的铜马驿,此时方不过哺时初,若是快马加鞭,这一行人今日是能赶在城门下钥前回到金陵城的。可主君偏偏下令,今晚在铜马驿要住上一宿,明日一早再回京城——这行程看似不违背圣意,却略有些拖沓了,显然有违靖王殿下一贯的果决做派。
却也没人敢多嘴质疑。
朱寿春这一队人马,便是先主君一步自西山营出发,提前打点相应事宜的。
此人本是禁军副统领,蒙挚的得力副手,因除夕夜发生的内侍被杀一案挨了挂落,被皇帝革去军职。梅长苏建议靖王乘机将此人纳入麾下,一是为了卖个人情给蒙大统领,二是为了今后有机会跟禁军诸将多多往来。靖王一贯欣赏蒙挚的忠直脾性,又同情朱寿春无辜受过,二话没说就照做了,至于人情不人情往来不往来,在他心中倒是次要再次要的考量了。
因朱寿春新入靖王府,与府中诸将都不熟悉,是以此番赴西山营督查换防,靖王特意点了他随行。不过几天功夫,一群武人就打成一片,而靖王本人也知道了,此人确是个难能可贵的忠垦性子。
——将来倒是可委以重任。
萧景琰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快步行至内院。
亲卫都留在外院,只他独身一人入内。因是皇子下榻,驿馆就里里外外地洒扫整理一番,连树上鸟儿都驱了个一干二净。院内寂寂无声,了无人气,唯有厅堂上正襟危坐一老者。几乎是在萧景琰迈步入院的同时,那老者振衣而起,趋行下阶,跪于尚沾染料峭春寒的青石板上,郑重稽首。
“废弃之身,羁托江湖十余载,不意上苍垂怜,此生竟还能再见七殿下一面。”他抬起头来,沙哑嗓音震颤不止,几不成声,“见到殿下方才扶剑顾望的神态,就好似见到了当年的祁王殿下,恕老朽一时情难自禁。”
他双目中有浊泪滚滚而下,浸湿了地上尘土,苍老的面容上,已然遍布泪痕。
萧景琰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崔……崔长史?”讶然有时,他终于从记忆深处寻出这个旧时称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同一时间,金陵城,苏宅。
黎纲疾步进屋,向廊下静坐读书之人躬身禀报道:“宗主,甄平那边有消息传来,今日午时,墨山先生进了铜马驿馆,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算算靖王殿下那边的脚程,这时候也应该到了。”
梅长苏静静翻过一页,道:“喔?”
黎纲垂首:“属下惭愧,咱们的人没能混进驿馆里,打探不到他们谈了什么。”
梅长苏头也不抬,只道:“打探不到就打探不到吧,不怪你们。这事儿他们应该准备了有一段时间,特意在京外挑了这么个偏僻地方,就是为了避人耳目。祁王哥哥当年就说过此人是‘第一谨慎’,不然也不会把内外交通都委给他打理,如今他紧意谋划,哪有这么容易寻出纰漏来。既然咱们都探听不到,外人自然就更是探听不到,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黎纲长舒一口气,道:“那您还让兄弟们日夜盯着,属下还以为多紧要一件事呢……”
梅长苏一撩眼皮,凉飕飕丢去一个眼刀,黎纲立刻就自发自觉地捂住了嘴。
“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梅长苏拢了拢身上轻裘,起身转入内屋,顺手把书卷往黎纲怀里一塞,自顾自在火盆边坐下,“此事不在我计划之内。原本我是打算找机会让崔长史和景琰见上一面的,不过,至少也得等到咱们那位陛下废黜东宫之后。如今他自己找上景琰……”
他斜斜倚着凭几,姿态悠闲,说出来的话语却是石破天惊:“只怕他已经猜出景琰有夺嫡之意了。”
黎纲吓了一大跳:“啊!”
“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梅长苏道,“墨山先生既知道我来京城,又知道苏哲便是梅长苏,再看看如今台省内的局势,我究竟奉谁为主君,也不是真的那么难猜。更何况……”他语气渐转苦涩,“其他人一叶障目也就算了,祁王府的旧人,难道还看不到景琰身上去吗?”
黎纲踌躇道:“宗主……您觉得,墨山先生会跟靖王殿下说些什么呢?”
“谁知道呢……”梅长苏幽幽地叹了口气,“也许是说说当年祁王府的旧事;也许就是烹一壶茶,下一局棋;再或许,他有什么东西想交托给景琰也说不定。那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又走得蹊跷,我一直怀疑,他原本就是言侯预先埋下的一步活棋,只不过后来那个局面,到底来不及动用了。十三年了,祁王府的旧人四散飘零,也不知道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或许他手上还存有一份名单……不过这么多年,我都没从他身上查探出什么端倪来,说来说去,就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揣测罢了……”
见黎纲张大了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蓦地收声一笑。
“行了行了,费这个神干嘛。”梅长苏挑挑眉,淡然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景琰难道还会不告诉我吗?”
若是梅长苏能够猜到萧景琰此时此刻正向那位墨山先生打听着什么事情,大概就不会如此自信了。
“殿下是说……江左盟梅宗主?”老者先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旋即又露出释然神情,“老朽与此人往来多年,倒是能托大担保一句,论心性,论谋略,此人堪称国士,殿下既得他辅佐,何愁大业不成。”
萧景琰尴尬道:“不,我是想问……长史有无见过他本人?可知,他是否曾是祁王府旧人?或者……曾经认识祁王兄呢?”
老者道:“他身有痼疾,甚少离开江左地界,老朽与他书信往来居多。不过前些年倒也曾见过几面,计算他齿岁,当年至不过十六七许,老朽效命于祁王府时,未曾见少年如斯人也。至于此人是否曾机缘巧合结识过祁王殿下,老朽就不得而知了。”
萧景琰微微颔首,道:“我明白了。”
一时便有些走神,心想,果然还是自己想多了吧。
忽闻老者又言:“既然殿下提及当年之事,老朽倒是有一语相劝。——殿下可知,老朽是因何事离开祁王府的?”
萧景琰一愣,摇头道:“景琰不知。”
老者一声长叹,道:“祁王殿下果然没对殿下提起过……那殿下可知,开文二十五年,祁王殿下原本是有机会正位东宫的。”
萧景琰突然抬手止住他:“陈年旧事,长史不必再提了。”
老者忙道:“殿下恕罪,是老朽僭越了。”
萧景琰沉默了许久,闷声道:“我镇守晋州时,曾听当地将士讲过一些旧事,长史想告诉我什么,我大概也能猜想得到。陛下自那时候起,就想着削了林帅手上的兵权罢?先是令庆国公统兵,屡战屡败,不得已,才换了林帅,只是后来,林帅怎么又答应与渝人议和了?”
老者叹道:“是因为祁王殿下亲去北疆,与林帅一番长谈,林帅方才知晓了祁王殿下的心意……殿下当时亦在北疆,其中细节,殿下应比老朽更为清楚明白,老朽就不赘言了。”
萧景琰喃喃道:“果然如此……”他又望向面前老者,神色凝重,“那么,长史也是因为这桩事情,才离开祁王府的吧?”
老者一时默然,离席长拜。
他深深叩首,再叩首,恳切道:“老朽自开文十三年入祁王幕府,至开文二十五年辞去,屈指数来,侍奉故主之时日,统一纪有余。祁王殿下行事,煌煌正道,无不使人心悦诚服。老朽此生得托明主,无憾亦无求矣。然殿下此刻,既立心立志为老朽故主所不曾为之事业,老朽当言——斯人已误,殿下切莫自失。”
萧景琰无话有时,终于起身近前,扶起那伏拜于地的老人。
“长史此言……”他缓缓道,“景琰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