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停云》陆桃花

39、第三十九章

　　滨州侵地案，一开始的进展并不那么顺利。
　　齐敏满口官话，虚与委蛇，就只是在拖延，在刁难，萧景琰如何看不出来。不过他这些年领兵在外，跟形形色/色的地方官吏打交道打得多了，颇见过些牛鬼蛇神，倒也磋磨出了点耐性。
　　是以能勉强按捺住火气，不至于当堂发作。
　　横竖御史台和悬镜司那边的人证物证还没移交完毕，刑部这根硬刺，还不急着咽进喉咙里。
　　反倒是梅长苏，像是生怕他耐不住性子似的，当日就遣人送来手书一封。信上称，自己会想办法说服誉王让步配合，还请靖王殿下这几日稍安勿躁，切勿与刑部冲突云云。
　　信是梅长苏身边那个小护卫飞檐走壁送过来的。大概因为上次在谢府雪庐亲见此间主人和自家宗主闹得不太愉快，少年摆出了一脸的不情不愿，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我讨厌你，我不想和你打交道，我是迫不得已被人逼着过来的。
　　萧景琰反倒挺喜欢飞流这样直率性情，便也不以为忤。
　　不过……先前他就隐约觉出古怪，如今这么一接触一对话，立刻就明白了，这少年显是心智不全，武功偏又高得出奇，恐怕是药物控制的结果。
　　然而看梅长苏对他爱护有加，他又对梅长苏依恋无比，萧景琰又怀疑起了自己的推测。
　　梅长苏此人，身上全是谜团，一时三刻是看不通透的，便只有今后再细细体察了。
　　萧景琰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将那张银笺投入盂中，引火点燃了。
　　都说字如其人，不知某人既能写出这一笔骨清神正之字，又何以会有那么多波谲云诡的心思。
　　那渐渐化灰的凝光纸上，数行端正细楷，最后似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无来由掠过一句，言，城东积云楼有前溪茶甚好，今日申时三刻，殿下可往一观。

　　沈追其人，萧景琰并不陌生。
　　毕竟其母清河郡主乃是近支宗亲，真要论起这层关系，萧景琰还能叫他一声表兄。当然，萧景琰是不会这么叫的，纵使他这么叫了，沈追也未必敢应。两人齿岁相差一纪，过去少有往来，市井中偶然相遇，四野征伐的皇子与度入为支的侍郎移席谈起了庶务，谈得还甚是投契，颇有些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
　　黄昏时分萧景琰方打道回府，一进府门便有亲卫前来告罪，说那身法奇怪的小孩又来了靖王府一趟，没通禀也没走正门，折了两枝腊梅就飞走了，他们没拦住。
　　萧景琰听后笑笑：“无妨，以后再看见他来，不论去哪里、干什么，都不用管。”
　　他的目光转向廊下那一排种类繁多的梅树。那孩子还真是眼尖，专拣了最繁茂的一株下手，不过今年的梅花也确实开得早，往年都要入腊月后，方能嗅到这馥郁香气的。
　　天冻云凝，寒气侵衣，钦天监说今岁冬季较往年更为阴冷，看样子果如其言。
　　或许近日便要下雪了。

　　金陵城的初雪，持续了一夜一日有余。
　　梅长苏便是在这场细雪中，匆匆搬出了宁国侯府。
　　个中内情不为外人所知，亦不为萧景琰所知。萧景琰也只是偶然听穆青说起，说苏先生买下了蒙大统领推荐的宅子，他穆小王爷原预备今晨登门拜访，恭贺苏先生乔迁之喜，结果在巷口远远望见誉王的仪仗，大张旗鼓堵出了半条街去，只好望屋而返了。
　　萧景琰想起梅长苏信上所言，一时竟有些好奇了，心想，不知梅长苏此时此刻，要如何说服自己那位五哥。
　　却没料到，那答案第二日就来到了他面前。
　　拜贴递到萧景琰面前时，他正和靖王府诸将商议如何处置京兆尹那个“搜捕怪兽”的请托。一听说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苏哲苏先生登门拜访，部将们一个个眼睛都直了。戚猛最是鲁直，立刻就嚷嚷起来：“殿下，那位苏先生到底长什么样啊？能不能带过来，让弟兄们也见见？”
　　萧景琰眼风扫了一圈，道：“你们真想见他？”
　　一个个脸上都写着明目张胆的好奇，就连列战英都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萧景琰：“……”
　　算了算了，见就见吧，虽说现在还不能对外坦言他们之间的秘密盟约，但将来……总归要是要让部将们知道此人是自己麾下谋士的。
　　于是便吩咐亲卫，将苏先生一行人引至虎影堂前。
　　国朝承平已久，京中世家少知兵事，崇尚的是褒衣博带、大冠高履的清贵柔弱之姿；与之相对的，军中风气却是加倍瞧不起那些个文弱书生。梅长苏身为江左盟宗主，不谙武艺不说，体羸气弱犹甚于寻常人，萧景琰倒是可以想见自己那些部将们见到梅长苏之后的反应。
　　果不其然，将梅长苏引见给堂上诸将时，众人的神情中有迷茫，有讶异，有释然，也有些跃跃欲试的好奇，只不过碍于主君在场，除了抱拳行礼之外不敢有什么多余动作罢了。
　　萧景琰隐约觉得这般场景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片刻之后他才想起——不是见过，而是听人形容过。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有人坐在河边草坡上，半是不忿、半是不屑地向自己描绘着：“……那天父帅突然就把叔叔伯伯们召集起来，说是有个重要人物要给我们引见，我还以为是什么英骁勇善战的猛士呢，结果就看见那个姓聂的进了帐篷。你是没见过他，一见就知道了，跟其他将军都不一样，瘦得跟竹竿似的，看着就是个病秧子，恐怕啊，连半钧不到的软弓都拉不开……”
　　——其实他绝少追忆往事，或许虎影堂上那一幕原本就是个预兆，之后所发生的事，更是应验了这点。
　　何其相似，却又何其不同。十六年前林燮对独子的愤怒训诫，十六年后梅长苏对台下所有人的尖刻嘲讽，十六年前长兄的谆谆教导，十六年后空见往事历历，身侧却茕茕无人共担回忆。那一桩桩过往，一句句训导，当年的七皇子不明白、亦不用明白的道理，如今的靖王却必须有所觉悟。
　　梅长苏扬长而去。戚猛跪地请罪。列战英被自家主君指明监刑。
　　而靖王丢下那一句话后，也是立刻就转身大踏步离去。
　　演武场上诸将反应不及、面面相觑之时，他正独自一人行于廊下。
　　思及往事，萧景琰只觉得百味陈杂，久久不能遣怀，了无目的的晃悠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书房。
　　因他未发话，亲卫并没有撤去火盆，那茶杯还搁在火盆边上，炭火已熄，茶水尚温。萧景琰不爱饮茶，方才与梅长苏对坐相谈，聊到口干时咽一口润润喉咙，也没尝出什么滋味来。
　　如今……萧景琰弯下腰，百无聊赖地端起来抿上一口，也还是寡淡到无滋无味。
　　他直起身，视线巡弋一圈，到底落在壁上朱红铁弓。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失礼了。梅长苏想碰小殊的遗物时，自己那一声喝止纯然是下意识的举动，没过脑子，语气太急，也太不客气，想来对方也觉得尴尬，再加上演武场上所发生之事……他心中动了一动，除了那些因往事纠结而勾起的郁痛之外，终于迟钝地觉出了点殊途同归的愧疚。
　　萧景琰便控制不住地去想，梅长苏当时是个什么反应来着？
　　——他想不起来。梅长苏当时背对着他，许久未动。
　　他没能看清楚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