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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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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一,金殿比武的日子。
萧景琰在武英殿外看见梅长苏的同时,也看见了那三个孩子。
梅长苏似是正鼓励他们,微微倾身,挨个握着他们的手,温柔含笑地说着什么。那三个孩子倒也挺吃这一套,一个个眼神坚定,胸膛挺直,拼命点着头,约莫是在保证,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摆脱罪奴身份。
倒有点像是大军征伐前主将誓师的场景。
萧景琰没来由地想起林燮。他第一次参加秋猎是开文二十一年,林燮主持的演武,骑射比赛前他颇为紧张,林殊又不在,憋了一肚子话没人说,干脆就找了块大石头蹲着,来来回回磨起了佩刀——结果就让路过的林姑父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一次,威仪赫赫的赤焰主帅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握着二十年前那个半大少年的双手,帮他开了一次弓,稳了一次气,又拍拍他肩膀勉励一番,说了些什么话萧景琰都忘记了,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约莫就跟庭生他们现在差不太多。
这一出神一回神,萧景琰又有点生自己的气。
梅长苏对着他时,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的坦然,神色中没有半分惊诧,像是早就认定了他会来观战,当着穆家姐弟还不忘施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那眼神萧景琰看得清楚明白,是在说:殿下,莫忘了我们的约定。
霓凰问起时,倒是一个马屁把面前三个人全囊进去了。
萧景琰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这人不去唱戏可真是屈才。
百里奇扑倒在地时,北燕使臣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到了极点。
天子大悦,渝人幸灾乐祸,剩余九个求亲者都暗自松了口气。武英殿上列席之人,心思各异,神态不一,真正编排出这等局面的那一个人,却是从头到尾都没往场下投去一眼,只专心致志地品尝着案上各式糕点——就好像这趟“赴宴”,真的就只是赴宴罢了。
也就在三名稚子取胜之后,方才从从容容地站起身来接过燕使一句话,转而向皇帝讨到了恩赦。
萧景琰心头大石终于落下。圣驾既已离去,他也不耐烦留在殿上旁观太子誉王明争暗斗明嘲暗讽的丑态,隔着重重人群向霓凰点头致意之后,立刻便离开了。
今日是朔日,按例,他是能去向静嫔请安的。
刚才金殿之上,梅长苏和霓凰郡主的“争抢”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应不会有人想到他身上,再等一段时间,等这件事差不多平息下来,便可以寻个由头把庭生接来靖王府……不,得三个孩子一起,否则也容易招人联想……
一边往芷萝院的方向行去,萧景琰一边在心里来来回回地盘算着。
那时候他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却没想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刚走过掖幽庭,蒙挚居然亲自赶来拦下他。
大梁第一高手的神色简直是萧景琰前所未见的急切与惊慌:“靖王殿下,总算找到你了——郡主在昭仁宫内出了事,你快去救她。”
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堪称一片混乱。
霓凰,越贵妃,太子,司马雷,穆小王爷,蒙大统领,就连镇日里迷迷糊糊的太皇太后都被皇后引来了昭仁宫,各方人马各方势力搅成一滩浑水,最后的赢家,居然是半路杀出的誉王。
找蒙挚盘问出真相后,萧景琰才想通,隔着这滩浑水,梅长苏究竟搅弄了些什么。
应该说这是一个对自己有益无害的结局,可每每想到霓凰在昭仁宫所经受的屈辱,想到她扶着门柱望向自己时,那前所未有的羞愤神情,萧景琰便只觉得无明火焰在胸膺中燃烧,无论如何都不能释怀。
一出宫门,他便策马赶往谢府。
这一日,萧景琰与梅长苏谈了很多。
底线,各自的底线,权术,权谋,秘密,那个今生今世只能埋葬在七万魂魄中的秘密,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行事手段,以及,他们二人之间,唯一共同的,目标。
梅长苏其实已经说服了他,这不是退让,这是牺牲。
为此没什么不能忍耐的——不如说,过去十二年里,他已经忍耐得够多了,如今不过是换种方式而已。
最后的最后,梅长苏问他:“殿下让苏某去向霓凰郡主致歉,那么苏某倒要多嘴问一句,郡主也觉得苏某是故意瞒报吗?”
萧景琰愣了愣,道:“没有,她以为你要说的话被其他人打断了。”
梅长苏神色淡淡,只道:“那好,还请殿下细细思量一番,郡主已在宫中受了这般委屈,殿下非得让她更加难受么?”
萧景琰却从没想过这一层,不由得愣了一愣。
窗外暴雨如注,天色阴晦,梅长苏苍白的脸色隐在电闪雷鸣中,唇边隐约挂着点笑意,看着竟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他说:“殿下视郡主为故友,不欲令友人受苏某蒙蔽,这般心情,苏某能懂。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且已没有挽回余地,那又何必令亲近之人徒增烦恼呢?”
萧景琰只觉得这句话说不出的耳熟,却记不起究竟于何时何地听何人说起过。
他所不知道的是,梅长苏今日同他说了这么多话,唯独这一句,是发自肺腑、不加掩饰地对着萧景琰这个人本身所倾吐。而这,其实也是梅长苏在自己那生命不息作死不已的人生中,奉为圭臬的一个价值观。
若是萧景琰能够早日想通这一点,那么也许,很多原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昭仁宫之事后,越氏降位为嫔,幽居清黎院,太子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斥责,其余一切如故。
大概就连刻薄寡恩如萧选这样的人,也知道这般处置有失公允。因此,当霓凰将那十名求婚者一一击败出局,以如此决绝姿态表达了拒婚意图后,皇帝也并未多说什么。
就只是驳回了穆青的就藩请求,让穆氏姐弟在京城中多待一段时间。
诏书上说得客气,然而就连萧景琰都看得出自己父亲在打什么算盘,念及昔年之事,他难得委婉地向霓凰表达了担忧。
霓凰倒是回以爽朗一笑,只道:“留下来就留下来吧,我也知道陛下不会那么轻轻松松地放我走。难得边境无事,反倒是这京城中风云渐起,如此好戏,焉能不留下来一观。”
萧景琰想起那搅弄风云之人,又想起近来京中传言,挣扎许久,终于道:“我听说,你带着那个苏哲去看宅子?”
霓凰愣了愣,笑道:“是啊,怎么了?莫不是连你也以为,我是为了他才拒婚的吧?”
她其实生了双极美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弯弯,眸光盈盈,轻易就能招人心疼——可现在却并没有父兄来疼惜这个女孩了,就连萧景琰这样的旧友,也碍于京中局势,无法跟她走得太近。
萧景琰想起梅长苏那日的苍白笑容,到底没能把剩下的话语说出口。
那时候他俩谁都没想到,梅长苏随随便便看一圈宅子,都能看出桩街头巷尾议论不止的藏尸案来。
相较于富贵人家的阴私、十数条人命的惊悚,滨州那么个偏而又偏的僻远地界,究竟发生了哪门子哪路子哪个豪族的侵地官司,京中百姓可就漠不关心了。
唯有三省六部的大人物们,方能透过天子亲点掌镜使奔赴滨州搜罗证据的雷霆举措,稍稍体味出那将明未明、隐藏于重重浮云之后的天心。
也唯有那区区一人才能如此笃定地预见到,这件事终将载入史册,将成为后世史家所公认的,一代帝王走上朝堂、走向帝业的起点。
冬至大朝会之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天子传召了那个素来不得宠的七皇子,靖王萧景琰,命其代天子主审滨州侵地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