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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


  •   承平元年,暮春。
      新年间,借着圣天子改元告朔、与民更始的圣德,中宫亦颁下策令,称,体恤宫中良家子久不见天日,即日起,放遣大龄宫女出宫,免其税赋,许其婚嫁,以应人和。
      这是中宫的恩德,亦是天子的恩德,宫中诸人,闻之自是无不欣喜。然既有所出,必有所补,内庭人事一时间错杂纷乱,各宫各苑皆有更替,就连这偏僻一隅的芷萝院,亦不例外。
      那些新分配进芷萝院的年轻女孩大多是去岁秋季经采选入宫,未曾瞻仰过七殿下的玉容,难得见到一位既年轻、又英俊的皇子殿下来向静嫔娘娘请安,重重宫规束缚之下,依然展露出兴奋来——毕竟,在这寂寞深宫之中,除了那些尊贵无比的王公贵人外,还有什么是更好的谈资,更好的企盼呢?
      于是这一日,虽有掌侍女官不时呵斥,不时约束,宫娥们仍不免寻机交头接耳一番,叽叽喳喳议论起七殿下的剑眉星目,七殿下的俊朗挺拔,七殿下的衣履,七殿下的冠带,到最后难免还要加一句结语,感叹曰,若是靖王殿下能够时时进宫就好了,也可以让她们多看几眼。
      身处舆论漩涡中的靖王殿下却并无与之对应的自觉,依旧如往常那般——如一年前那般——甫一进殿就伏拜下去,深深叩首:“儿子向母亲请安。”
      等候多时的静嫔立刻将儿子扶起,透过一双悲喜交加的泪眼深深凝睇自己的独子。
      萧景琰的形貌与一年前相比并无太大变化,目所能见的,便是在东海晒黑不少,筋骨也结实了些,但是整个人的精气神看着却不太好——眼底光采颇见摧折,眼下更添了两抹薄薄青翳,想来,那整整三个月的“静心思过”,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煎熬。
      静嫔心中一霎时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捏了捏儿子的臂膀,柔声道:“你瘦了。”
      靖王道:“母亲……”
      静嫔打断他:“今日进宫,向陛下请安了吗?”
      靖王迟疑一瞬,还是老老实实答道:“还没有。打算先来向母亲问安,再去养居殿求见陛下。”
      静嫔道:“……好,我明白了。”又转向身边宫人,道,“都下去吧,景琰陪着我就行。”
      待殿上侍女都退下后,她才郑重道:“先不急着走,为娘有件事要拜托你。”
      萧景琰立刻跪地:“母亲有何吩咐,直说便是,儿子万死不辞。”
      静嫔便领着他转入内室,指着几案上一堆药材说:“这是防风,入药前得先切片,新来的孩子们笨手笨脚的,总弄不匀净,你自幼习武,手眼比她们都来得明快,今日既然来了,就顺便帮为娘处理了吧。”
      萧景琰一时面露难色,他是镇日里动刀动枪不假,可武学之道,跟这炮制药材的水磨工夫断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母亲既这么说了,他也还是垂首应道:“是。”
      于是便取了茵席来坐于案边,学着静嫔素日的样子,移过药铡,细细切片。
      静嫔也跪坐一旁,不时出声指导他:“不是这样。”“太厚了。”“是,每片需同样厚薄。”
      待到萧景琰的动作渐渐熟练起来,她便不说话了,殿上一时寂寂,唯有药铡往复落下的声音,药根往复断裂的声音,以及,母子二人同样压抑、同样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萧景琰确实手脚麻利,不过一盏茶工夫,那堆药材就只剩下一半。静嫔端详他脸上神情,突然间,没头没尾地说出一句:“正月间,穆王爷亲自来京城走了一趟,把霓凰郡主带回了云南。”
      萧景琰手下一顿,旋即又恢复了动作。
      那一瞬间,他眼底神色有种说不出的变化,像是一颗砂砾突然落入亘古不变的幽潭中,终究是轻而又轻、微不可识地扰乱了这一片宁静。
      然而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波澜:“那就好。我在府中,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多谢母亲为我打听。”
      静嫔又道:“……女眷们……都在掖幽庭,不知详情,但至少明面上,还是能留住性命。答应为娘,这段时间,至少这段时间,别往那边走动。万一招人注意,反而是害了她们”
      萧景琰咬牙道:“……是。”
      静嫔抬手,轻轻覆在萧景琰手臂上。
      那机械、麻木、往复不停的动作终得以停止。萧景琰慢慢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母亲,眼底像是劫火燃尽的焦土,又像是黍离遍生的废池,层层剥落,层层碎裂,最后只剩下一层支离破碎的枯槁,他再难掩饰什么了——看那眼神,分明就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做一件有来无回的事。
      静嫔只觉得心痛如刀绞,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在阿娘这里,不用害怕让人听去。”
      萧景琰只是摇头。
      他突然将手上事物统统往前一推,也不多说什么,立刻就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往殿外走去。
      静嫔也急忙起身:“景琰!”
      萧景琰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
      静嫔追上去,急道:“你要去养居殿,去找你的父亲吗?”
      萧景琰嘴唇翕动,最后还是低低应了一声。
      静嫔又道:“然后呢?把你刚回京时说过的那些话再说一次?除了再惹恼你父亲一次,还有什么用?你父亲的心意,你还看得不够清楚明白吗?”
      萧景琰猛地转身,大声道:“那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
      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辞气激烈,如嚼生铁:“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为什么只有我能活下来?因为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做——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陛下责罚也好,什么都好,哪怕判我个从逆之罪,赐杯毒酒下来让我和祁王兄在地下作伴,也比现在这样来得强!”
      ——话音未落,空荡荡的殿中突然响起“啪”一声脆响。
      萧景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他幽娴贞静的母亲、他温柔和善到从不出恶言的母亲,方才竟是扬手扇了他一巴掌。
      那力道并不大,可萧景琰只觉得脸上心上都火辣辣的难堪,一时竟呆住了。
      静嫔眼眶中蓄满了明盈的泪水,却并不溢落。她闭目,举袖擦拭,再睁眼时,那水泽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的声音平缓,仿佛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傻孩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阿娘十月怀胎生下你,辛辛苦苦养你到这么大,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耳听你说……说你恨不得去求死吗?”
      不待萧景琰回应,她便转身,缓缓走回榻边,道:“你若是一点都不顾念阿娘的心情,那就去吧,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萧景琰心中大恸,想也不想便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过去,埋首在母亲裙边,哽咽道:“儿子说错话了,求母亲不要动气。”
      静嫔拉起他的右手,在他掌心极慢极慢地写下一个“忍”字,笼着那只手,替自己儿子攥紧了拳头,低声说:“阿娘只想告诉你——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活下去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告慰。今日若是你兄长在这里,也会跟阿娘说一样的话。”
      萧景琰重重叩首,没有出声。
      可静嫔知道,儿子已是把话听进去了。
      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把那句话又重复一遍:“好孩子,若是想哭,那就哭出来吧。”
      萧景琰依旧是摇头。
      他静静跪坐于地,不言,不语,不动,不移,神色中透着某种耗尽气力的木然,似一尊泥胎石塑的雕像,苦苦压抑之下,浑然无半分生机。
      唯有眼底神采渐渐明亮起来,将那些死灰般的枯槁一扫而尽、一焚而空。

      窗牗外,天光明妍,惠风穆穆,院中三两株杏花,皆已开败,满地落红无人洒扫,便也就如此凋敝、如此凄冷地靡艳着,透着抹怅怅然的落寞。
      这三春的美景,终于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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