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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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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萧景琰全然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生平第一次,他是如此地希望自己所见、所闻、所感皆为虚幻。他想这一定是一场幻梦,等他醒来,便能看见这个世界恢复如常。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中,并没有知觉,于是他带着那么一丝期待,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期待,抬起头来仓皇张望——松明依然燃烧得哔剥作响,列战英依然红着眼圈无声落泪,晋阳长公主的使者依然伏拜于地,一五一十地复述着什么。
而营帐外依然有枭声厉厉,犹如山鬼夜泣。
又有什么不够清楚明白的呢?
赤焰军前部大将聂锋密信告举,称林燮勾结祁王,借边境战端暗中行谋逆事,自己无意间获知此等逆谋,恐遭灭口之虞。宁国侯谢玉千里驰援北疆,终究迟了一步,只寻回聂锋半具尸骸,却是坐实了林燮的谋逆罪名。
皇帝雷霆震怒,将祁王府上上下下皆数下狱,又令悬镜司首尊夏江领兵剿灭逆贼——林氏一族百年将门,林燮统兵三十余载,旧部于军中盘根错节,这当口,即便对着满朝忠勇之将,皇帝竟是谁都信不过了,只将平叛重任交予夏江和谢玉两人。
不是没有过群臣哗然,不是没有过群情激荡,不是没有人指出,祁王之德行,林帅之忠义,天下皆知,怎能因为一封密信就轻易下此断论?更何况,前线战事究竟如何,赤焰军是否真有谋逆之举,京中并不清楚详情,不如先召林燮回京,观其反应,再行查证。
黎太傅领着六部若干文臣,极力进谏,高高在上的帝王并不听从;英王领着宗室若干亲贵,极力劝谏,高高在上的帝王并不听从。议论至最激烈时,年逾古稀的宗正卿排众而出,放声大哭:“万里长城,毁于一旦!”
言毕,一头撞在那紫宫金殿的煌煌大柱上,头破血流地晕厥过去,给这桩数万性命钩连而成的惊天逆案,又添上了一笔可有可无的注脚。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使帝王的心意动摇分毫,旋即,那高据宸极之人几乎是以独断专行的姿态颁下钧旨:赤焰逆犯,一律就地格杀,不议,不赦。
太皇太后不知从何处听到消息,披发跣足亲上武英殿,为林氏哭告哀求,终于换得皇帝稍作退步,将林殊的名字从逆犯名单中删去——然而,据前线军报称,赤焰叛军负隅顽抗,梅岭已成焦土,无人生还,林氏父子,俱已伏诛。
军报传回京中,太皇太后一病不起。
黎崇罢官还乡,尚书省以下六部官吏,谪的谪,贬的贬,几近半空,开文朝三十载以来,朝堂上未曾有过如此动荡之局面。
英王革去一切职务,敕令就藩。老王爷身有痼疾,根本经不得旅途颠簸,甫一离京,病情就恶化至咯血不止、药石罔救的地步,最后薨逝在扬州乡间一座狭小破败的驿馆里。
晋阳长公主于幽闭中等来了夫死子亡的消息。这个刚毅一生的女人未曾啼哭,甚至未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痛楚之色,而是安安静静地遣散仆役,焚毁往来文书,处理完公主府中一应事务,这才提剑闯出府门。巡防营数百卫兵,竟拦不住这区区一妇人,竟然被长公主冲入宫中,冲至朝阳殿外,禁军尚不及反应,她便即刻举剑自刎,颈血泼溅玉阶,于那龙与凤的祥纹间汇刻成涓涓细流,滴落于地,洇染于地,如同朱红押印落于素白宣纸的最末。
如是,终于为这逆贼伏诛、天心开颐的大好局面,圆上了最后一抹鲜亮的收稍。
而晋阳长公主自刎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遣人出京寻找萧景琰,将京中局势告知于他。
萧景琰只觉得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喃喃地说。
战场上直面生死也不曾有过丝毫犹豫的年轻将军在这一刻脸色煞白,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失控——他踉跄着后退数步,差点跌坐榻上,到底稳住了身形,但全身上下都颤抖得厉害,非得扶住榻边木柱,才有余力去看、去听、去感知。
他看见一片赤红雾瘴,他听见一团无声无影的混沌,知无明,识无明,迷蒙将自己同整个世界割裂开来,而在那之外——
是列战英的哭喊:“殿下!”
是陌生使者的叩首:“殿下!”
是军中诸将接连不断的跪拜哀求:“殿下!”
是百鬼夜哭,是万民饮泣,是赤焰军七万将士七万骷髅的空洞双眼和破碎肢骸,皆望向自己,皆指向自己,无声无息,无悲无喜,笑声哭声呼喝声砍杀声都被殷红血色洗去,茫茫白雪灼灼烈焰之中,只余下一片死寂。
“我要去北疆。”突然间,萧景琰孤注一掷地寻出这么个念头,“没见到小殊之前,我什么都不相信。”
心随念转,他便在这一刻生出绝大的勇气,一把推开了蜂拥而上欲搀扶自己的亲卫,急匆匆奔出中军帐,翻身上马,执辔扬鞭,朝着北辰的方向疾如风雷地行去。
烛燎的火烟自他身边掠过,营帐的绵延自他身边掠过,道路两侧,黑黝黝的林木的剪影自他身边掠过,唯有亘古不变的夜幕永恒跟随着他,那孤星于北极天上茕茕闪烁,投下一束凄厉的寒光,却照不透前路。
萧景琰突然勒紧缰绳,无端无肇地呕出一口殷热鲜血来。骏马嘶鸣,几近人立,差点使它的主人摔落于地。而那苍茫大地上,灼灼扬扬,遍目皆是碧痕。
那一腔殷热鲜血,那七万人的殷热鲜血,在这一刻无人知晓、无人回应,唯有天上一星寒芒静默抛洒于彼处,不谢,不怨,不乐,不忧,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仿佛在无声无息中诉说着,天不仁,道有常。
年轻的皇子想要流泪,想要大喊大叫,想要拨转马头冲回京城去质问那高高在上的君父、那高高在上的独夫,可他扪扣胸膺,气血翻涌之下只觉出万箭攒心的疼痛,悲伤和愤怒如烈火般同时在他体内燃烧,烧去了他所有气力。
他缓缓低头,两行泪水自眼角滑落,又迅速干涸在夜风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部将们终于跟了上来。
列战英心惊胆战地搀扶他下马:“殿下,您没事吧?”
萧景琰默默摇头,推开了自己的副将。
“祁王兄呢?”他看向那个随军前来的陌生使者,双目赤红,声线颤抖,却依然要一字一顿地强迫自己发问,“祁王兄和宸妃娘娘怎么样了?”
使者面露不忍,还是答道:“仆离京时,祁王殿下尚关押于刑部天牢中。半路上接到飞鸽传书,说是……鸩酒赐死……宸妃娘娘也已经……投缳自尽了……”
至于祁王府其他人,更是不用多问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萧景琰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这是一个完全可以预料到的结局,然而自旁人口中骤然坐实的那一刻,依然裹挟了不可承受的重量。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只摸到一片苦涩;他又按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的火焰似已冰冷,想要再呕出一口热血来稍解这重如千钧的郁痛,也终究是不可得了。
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原来悲痛到了极处,竟是无血亦无泪。
“回去吧。”他喃喃地说。
列战英茫然了一瞬:“殿下,您说什么?”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
“回去。”他语声漠然地下令,“回京。”
开文二十九年冬,赤焰案落幕。
宗室清洗,朝堂清洗,祁党覆灭,赤焰军覆灭,短短半月间,金陵城中诛灭近千户人家,斩刑最多的那几日,宫城御沟的流水上都浮着一层薄薄赤色。
天子终以铁腕树立了自己的无上权威,不知是否为纪念这染血的胜利,门下省突然传出旨意:次年改元,新年号定为承平。
开文这个沿用近三十载的年号,这个承载着大梁现任皇帝诸多寄托、诸多回忆的年号,终是伴随着七万人的鲜血,彻底封印入青史中。
只余下一缕微不足道的回音,绵延至承平元年的正月。
靖王还朝,因赤焰一案忤逆天子,处廷杖四十,禁闭三个月,不得与朝臣往来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