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停云》陆桃花

12、第十二章

　　萧景琰很窘迫。
　　他犹然记得，入国子监的前一晚他住在祁王府，祁王特意提点他：“白龙鱼服，豫且射其目，天帝不以为罪。你知道这桩典故吗？”
　　他说：“知道。我假托姓名在宫外进学，便如同那化鱼的白龙一样，旁人既不知道我是皇子，自然无需敬畏我。纵然有什么失礼、逾矩之处，那也是因我自匿身份在先。我既然决定去国子监念书，就得把自己当做与同窗一样的身份。”
　　祁王便点头道：“此言得之。只不过你身份到底不同于他人，若是惹出什么事情来，于旁人而言便是天大麻烦，虞祭酒的脸面就更不好看。他是陛下都敬重的大儒，与我也有半师之谊，为尊重师道，你求学时需得更加谦逊、低调才是。”
　　萧景琰谨记长兄的教诲，在国子监中时时低调，一心向学，与人交游甚少，更不会主动去惹事。
　　只可惜他不去惹事，事要来惹他。
　　忍无可忍之时，还是出手了。
　　要不怎么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呢，就闹了那么一次事，打了那么一场架，林殊回京才几天？怎么连他都听说了？
　　萧景琰仿佛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形象是如何在人言传播中摧枯拉朽地坍塌下去的，简直欲哭无泪。
　　好在有人及时拯救了他——翟总管终于带人赶过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拨转马头分开了些，林殊抓紧最后一刻，赶忙调拨给萧景琰一个威逼利诱的眼神，意思很明确：晚上再审你，给我老实交代清楚。

　　英王在卫山马场附近建有别业，原本是主人巡游时休憩之所，偶尔也用来招待贵客。
　　林殊自然是够资格住进去的，还捎带了一个“齐公子”——林世子表示自己与这位公子一见如故，非要与之秉烛夜话、抵足而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人拽进了自己房间。
　　英王府的仆役不知内情，到也还好。林家护卫却大多认识萧景琰，这荒郊野岭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突然就看见七皇子从草丛中“哐当”一下钻出来，还和自家少主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咬耳朵，顿时个个都眼前一黑冷汗直流，恨不得将诸天神佛挨个祷祝一遍，只盼这俩混世魔王千万闹别出什么乱子来。
　　房里的气氛却不像他们脑补那般。
　　房门一关，萧景琰索性豁出去了，先发制人道：“你怎么知道我揍了徐二？”
　　林殊深深觉得自己这好友约莫是个蠢的，忍不住当场翻了个白眼，反诘道：“我家莫非就没人在国子监读书吗？”
　　林燮只生了一个儿子，林家却是支系繁盛人丁兴旺，林殊的从兄从弟还真是一抓一大把。萧景琰努力回忆一番，似乎国子监中确实是有几个姓林的同窗，他从没留意过，自然也分辨不出哪个跟林殊是同族兄弟。
　　林殊还不忘补刀：“听他们一说就知道是你——能把徐宪的儿子揍到鼻青脸肿活像个猪头，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才不觉得萧景琰下手太黑，倒不如说，他听闻这个消息时简直恨不得击节叫好，根本是唯恐萧景琰下手不够黑——其实也是因为他这人天生自带神逻辑，觉得就连萧景琰这么不爱兴事的性子都能卷袖子打人，那么必然是对方的错；既然是挨揍之人的错，那揍人的自然就没错；既然揍人者无错而挨揍者有错，那么顺手多揍几下，自然是更没什么错的。

　　要说林殊对萧景琰的认知还是很靠谱的：事情确实是由徐安议而起。
　　监察御史史元清的小儿子新进国子监，让徐宪家二儿子给欺负了。
　　史元清为人刚正不阿，曾经弹劾徐氏一族宅邸逾制、藏匿劳役、私自役使卫府兵等等等等诸多不法行径，朝会上数次嘴仗打下来，因皇帝偏袒徐氏，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
　　然而梁子已经结下了，徐宪恨史元清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先杀之而后快，只是史元清为人清廉刚正，实在没什么把柄可抓，也就只能干看着干恨着，却又无计可施。
　　他虽对付不了老子，他家老二却有办法对付儿子。
　　说对付也不准确，无非就是小孩子欺凌人的手段：羞辱、嘲讽、排挤，待到对方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之时，一拥而上数个围殴一个，完事了还要去跟博士们恶人先告状一番，力证是史小郎先动的手。
　　这些手段很无赖，也很有效。
　　徐宪官至右骁卫大将军，其夫人越氏是越妃一母同胞的亲姊，亲、贵二字皆占，徐安议在国子监中自然不缺人奉迎，倒也让他拉拢起一群狐朋狗友，渐成馆内一霸。合伙针对起什么人来，自然有的是法子让人过不下去。
　　萧景琰是来求学的，没兴趣也没那个志向越俎代庖，替博士们纠正馆内风气。可是他天性仁义，既然那一日恰好撞见了徐安议他们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也是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到底还是替史小郎出头了。
　　当然，他一开始确实是诚心诚意地想要讲理来着，只可惜越讲越糟——直来直往地活了小十来年，萧景琰的字典里压根就没有委婉这个词，反激得徐安议勃然大怒，甩下狠话：“要护着这狗杂种？好啊，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打？”
　　徐安议犯了两个错误。
　　其一，他低估了萧景琰的道德值；其二，他低估了萧景琰的武力值。
　　早就看你们这群混账东西不顺眼了，此时不揍，更待何时。
　　只见萧景琰把史小郎往自己身后一推，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一刻钟之后，满院子的人都趴下了。
　　因为打架时徐安议没少污言秽语地问候他娘亲，是以到最后萧景琰也动了真怒，把人撂翻在地不说，还拎着对方衣领来来回回扇了十几个耳光。他那手劲可不是白练出来的，徐安议当场就一个头肿成两个大，好几天没敢出门见人。
　　当然，萧景琰也被闻讯赶来的博士们拎去禁闭室反省了。小黑屋里关了整整四个时辰，最后是被祁王府中一名主簿领回去的。
　　祁王自然有的是办法摆平这件事，摆平徐家人，可那样做对萧景琰又有何益处？
　　人总归是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的。
　　萧景琰很快就尝到了这后果。
　　徐安议被他揍得满地找牙，不敢再次正面挑衅，却想尽了法子排挤、孤立他。史小郎之鉴在前，学馆中少年自是不敢冒着得罪徐安议的风险与他交好。萧景琰的人际关系顿时就日复一日的糟糕起来。
　　好在他独来独往惯了，也不怎么在意旁人如何对待自己——说到底，这些人再怎么冷漠相待，难道还真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吗？
　　只是眼看着徐安议横行霸道，且这横行霸道的一套居然还在同窗中很吃得开，想起时难免心生困惑，只觉得世道怎会如此，莫非卑鄙无耻的反而还能名利双收，仗义直行的反而还要处处碰壁不成？
　　到底还是有些消沉的。
　　祁王看出他最近一段时间情绪不佳，带他去吴州，也是想让他散散心。
　　这些事情萧景琰都没有瞒着林殊，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心情顿时松快不少。
　　他是轻松了，林殊却很不痛快。
　　心想你萧景琰果然就是蠢，真蠢，明明是头老虎，偏要收敛了爪牙在羊群里窝着。窝着就窝着吧，都被徐安议这等猪狗之辈踩到脸上了，居然还就这么平躺着任由他们踩？这时候不亮出爪牙来把对方撕个粉碎，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的特权呢？你的身份呢？都拿来干什么用的啊！真是气死人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萧景琰这辈子大概是不会知道“仗势欺人”这四个字怎么写的。
　　只有靠他林少侠来仗义相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