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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   月亮在天边,像半颗死人头。
      风沙沙作响,吻住亘古的海。
      雨聒噪不止,心愿,太婆妈。
      守林人以为荒山也能结出风的籽。
      传教士手捧圣经,眼底流动灰霾。
      他告诉他,做梦。

      夜半钢筋水泥的影子下坐着石雕样的磐先生,他捏着主的书,硬封壳一经翻动,簌簌晦涩地响。天地是他的教堂,人人亲如兄弟,万物运行有时,以爱加冕。可惜呀可惜,万能的主不曾在家,也从未来过这里。
      原来恨不仅能让人奇形怪状,也能教人七零八落。于是人宁愿陷在爱与幸福的造作里,死守着不肯撤兵。
      磐先生发出一声叹息,生而无趣。他灌了口黄汤,扁酒壶里泠泠的声音被风一夹,真像有人在哭啊。
      夜很黑,房间也黑,吊顶是灰的,流睁着眼睛,几秒钟才眨动一下,颌骨微微抬高。他躺在被褥里,脚很冰,被褥也冰,旁边是空的,边上皱巴巴的压痕,没人记得抚平,流想伸手摸一摸它尚存余温与否,可他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紫,”流凭空喃着,“渴。”
      紫。他又喏出这个名字。紫,紫,紫……他望着天花板。紫,我渴。
      流唤着,仿佛如此这个人就会马上冒出来。然而围绕他的,只有须久那香甜甜的梦呓。这些呓语裹挟着碎裂的音符自大房间另一角传来,流将眼闭上,努力分辨小孩的梦话,借此转移情绪。
      他半夜醒来知道紫不在了,或者是紫半夜不在了他才醒来。总归他是早有料到紫会出去的,有时候人太聪明不是件好事,他觉得自己以后该掂量掂量,其实没什么可吃味。紫是自由的,大晚上爱去哪撒癔症便去哪罢,爱找谁找谁,他甚至懒得让琴坂去跟。琴坂也要睡觉,将梦中的鸟儿叫醒,他也于心不忍。
      而紫又愿意在他的梦里待多久呢,他不知道。
      他望了望飘窗,望见磐先生半个背影,那背影颓颓地靠坐在外飘窗护栏后的墙壁上,像坨失了魂的水泥。天边悬着月,好似悬着半颗死人的头。
      死人。死。夜刀神狗郎,死。不许紫在乎你,不许紫想着你,你死,你该死。
      “紫,”流又凭空喃起来,“渴。我渴了,帮我拿水。”
      紫却回答说,我将我的爱全部交付于你。
      ——爱?
      紫和他说爱。
      白银之王也说爱。
      然而爱不是个好东西,他想,爱剥开了他的皮囊,现下竟还要蹂躏他的嫩肉,爱教他生有所依,可依止的那个人稍稍微从他身上偏移分秒注意力,他便控制不住地压抑。全然疯狂也就罢了,偏偏他又命令自己做理智的人。两种情绪碰撞交锋在他身体里,它们舞刀弄枪,又在他脑子里开炸。
      爱真不是个好东西,爱开始的时候便把痛加了进去。
      流紧闭双目,某种熟悉的神经痛又一次嚣张蓄势,从脑仁出发,分分钟传遍全身。他喘息着,前胸一起一伏。报应,报应,人有起心动念就有报应,各自受着便好。他咬紧牙关,听见自己胸腔的骨头咯咯作响。
      ——紫。
      这个名字随骨响自胸口传来。
      “紫。”

      紫非常想和小师弟一叙,虽说日后也有机会,但唯恐不方便。今晚是最佳时机,他想把该做的都做了。
      他哄睡流后便出来,轻敲那边套房的外窗,足以叫醒这条为主人提高警觉,浅眠于风吹草动中的狗。现在,他理理鬓角的发,将不规矩的几缕尽数别到耳后,望着天。感恩傍晚那场雨,夜是个晴朗的夜。
      他倚着十六楼开放平台的栏杆,背朝后翻,仰着脖子连带着上身,一勾手好似就能抓到月亮。月盈则陨,而此时恰值上弦月凸出半圈未达盈满之际,在他眼里,这是月最美的时候。辉夜仙子将光芒拨到他和狗郎的脸上,他回正,看狗郎的黑衣僵褶在月下泛着冷色。
      “你说一言大人要还在,此刻是不是也该吟诗作赋了,”紫掀起嘴角,“一……二……欸,还不快拿出你的录音机,三!”
      狗郎勉强镇定,一记眼刀送给他。“御芍神紫,你大半夜叫我为叙旧?”其实他还准备说禁止私斗。
      “哈哈,你没听过吗,每当上弦月过去些,尚不达圆满的时候,兔子拿榔头敲一敲闩,开启月下门,死去的人顺着门洞溜出来,要回人间逛一遭。”紫又仰起下颌,盼着月亮,跟真能盼到一张脸——一个人似的。
      狗郎狐疑地盯着自己幼时崇拜的师兄,那张面庞颜色姣华,未有一丝老去的痕迹,尚和过去重叠。他突然发现,自己关于御芍神紫的记忆,就像一节多次曝光的胶片,斑斑斓斓,几多美好。
      可那然后呢?还有更多的胶卷,被他封入木匣,扔进油桶,滚下山洼。
      他与御芍神紫的一切被“过”斩成两截,前半截纯粹美好,在那个宁静闭塞的村庄,师兄是他的初恋。可它们就在他眼前生生挨着“过”的刃被撕裂,刀口是腥甜的,他歪歪扭扭持针缝上,接缝中仍不断淌出一言大人暗红色的血。
      狗郎不明白,真不明白。他揉揉眼,发现御芍神紫的脸变得模糊……还是根本没放清晰过?——你对恩师拔刀相向,你背叛,你依止他族,你竟伺……但狗郎已不期待答案,真相永永远远存在,人们永永远远抓不到。
      “看来你喜欢读山海经。你继续,我回去了。”狗郎转身,腿部僵硬把衣服弄得更皱。他局促,他紧张,他想逃。
      ——狗郎绝不会说出认输的话!
      树下,抱着木剑梳着小马尾的小小孩如是说。
      ——那我们的对决不就永远无法终结吗。
      同一棵树,高挑美丽的人眼底流过云朵和光。
      狗郎想,曾经自己是多么期待能与师兄切磋刀法,被他另眼相看,现如今对决相战便踟蹰难奈,更别说和他闲话家常。
      御芍神紫不用刀也可以杀人。所以狗郎不想再扯瓜葛。
      御芍神紫你下一个打算杀谁?狗郎迈开步子。
      下一秒一阵风倏过,紫色发梢撩过狗郎的眼,御芍神紫已站在他眼前,钳住了他的下巴。
      那张脸贴近他,几乎是蹭着他的面颊。
      “不和我一起迎迎一言大人吗?”
      “你有病!”
      “嗯?”
      “你别再提一言大人的名!”
      狗郎弹刀抵住对方腰际。
      “真奇怪呢小狗郎,我都不怕,你却怕。你怕见到一言大人的鬼,哈。”紫慢悠悠地,摩挲着向下按住狗郎持刀的手,先攀上那腕子,再包覆住手背,拇指在虎口处摁着圈。
      “知道吗,我们恐惧的永远不是未知,而是已知被剥夺。”紫每一个字都咬得轻如乐章,像在笑,却没有笑的表情,逼着狗郎一步一步退后被搡到栏上,“如果你怕失去,如果你担忧变局,如果你不肯接受你崇拜的人在你心里面崩塌,那么他崩塌了便再也建不起来,你也永远是条笨狗,永——远。”
      狗郎怒瞪对方,他笨嘴拙舌,此刻更说不出一句来反驳。事实上,他甚未全然理解对方的意思。总之听了不舒服。
      紫十分恰当适时的放松了力气。
      我并不比你爱一言大人爱得少,紫屈起右手,我翻过他这座高山,他崩塌,却重建在我心里,他死去,却也活着。“一言大人很好,”这声音在月下叹息,月也跟着叹息,“你是他心头肉,可别永远活在他影子里噢,不然他真就一直死着当鬼了。”
      狗郎不懂。可他见他师兄的眼睛里又流过夜云和月光,像极了那年初春树下,那个眼底流云的青年。
      狗郎咬咬嘴唇,推开对方。
      紫撩起一缕狗郎披散的长发,它们在他指间缠绕、滑落,又在空气中画出一角圆弧。
      真是孤单的一角弧。
      狗郎彻底推开了对方,迈向那个即将与过去告别的未来。
      走到自动门前,他回头,发现御芍神紫仍旧倚在栏上看月亮。“我不知道你的意思,”他喊,“但我会想想的。”
      唔,好,能想就好过不想。紫盼着月光娘娘,没理他。
      “还有一点,”狗郎转过身,“这是我作为你曾经的师弟的忠告,劝你的王少搞点小动作,小白什么都知道。”
      噗,紫难得正过头瞅瞅对方,发现人又给了他一个后背,长发甩也没甩,已然与他隔过一道透明玻璃的屏障。还是那条傻狗,愚忠,他心底哧一声,摇摇头。
      狗郎的背影在告诉他,永别了,永别。

      房间是黑的,吊顶是灰的。紫打开一盏小夜灯,摸摸索索脱下外衣,动作放最轻。他在起居室中央站了会儿,发现磐先生不在,就先去给须久那掖了掖被子,之后觉得口渴,便回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玻璃制品叮当剔透免不了一响,他急忙稳住,杯子搁茶几上。他摸摸脸,悄不遛地去了盥洗间,齐齐卡卡一通护肤后,又站回起居室中央,他想了想,又倒杯水拿着,又想了想,似乎没有没做的了,终于蹑手蹑脚,朝最里间的流走去。
      紫不想惊动流,所以当然要把一切都搞踏实了再上床。
      他随手将那杯水放在离床不远的圆桌,之后过去掀开被子一角,屁股先坐上,再尽量把自己掖挪进去。终于他安心地躺下,发现被窝里很冷,他从被子下面踅摸到爱人的手握住。
      冷冰冰的手,比被窝还冷。
      流睁开眼睛。黑暗中那眼睛很亮。
      “紫,”他喃着,“我渴了。”
      “啊呀,流什么时候醒的?”紫抬手摸摸他的额头,又亲了亲,发现他脚也很冰,就用自己的脚夹住了晤晤。
      “刚刚。”
      “我刚倒了水,给你拿去。”
      “嗯。”
      紫起身准备下床。
      “紫!”流突然用比平时大一倍的音量叫他。
      “嗯?”
      “……没事。”
      紫再次准备下床。
      “紫!”流又叫他。
      “怎么了流?”紫有点担心,开了床头灯。
      “没有,没……”流的句子被突如其来的刺眼的白炽光吞没,困难地半睁着眼,最后干脆闭上,“关灯。”他命令道。
      紫没有关,看着流的脸,并没发现什么异常,除了嘴唇有点干。
      “我去给你拿水。”
      “先关灯。”
      紫还是没有关,试探性地起身。
      “紫!”流乍然迎着强光眼睛睁得老大,“紫……”他喉咙里呜呜咽咽出一股腥么呼唧的味儿。
      紫支起上半身,靠在床头。他自上朝下瞧着流,流自下往上瞧着他。紫抿抿嘴,从流的眼睛里他也并没发觉异常,可整体感觉就是古怪。他们盯着彼此盯了小三分钟,终于是紫先按捺不住,“流不是渴了么,水我刚倒了,我去拿水。”
      “嗯。”流喏出一点声,可又像没发一声,空间中寂寂的。这一次紫起身,流没再叫他。
      终于流喝到了水,他喉咙舒服了点,但骨头还是很痛的。
      紫钻回被窝,侧过身将流揽进怀里,曲腿又一次夹住那对凉嘣嘣的脚,晤着。他的头抵在流颈窝,呼出的气息让流感觉痒痒的。长久又庞大的一团缄默过后,还是紫先按捺不住,“我……”他企图说点什么,总好过沉默。
      “我困,”流抢话,牙有点打颤,头朝紫的脸歪了歪,那头发搔得紫也有点痒,“困,嗯,睡吧。”

      一千个日落后是一千个黑夜,一个黑夜背后藏着一千张脸。
      哪来的神呢,紫你快告诉他,哪来的神。

      太阳带走昨日的雨水,玻璃上徒留点点白色的痕迹。
      流靠坐在床头,后背垫了个枕头,耷拉着脑袋看身前的PAD。须久那趴在被子上打游戏,两只脚在空中前后踢来踢去,上半身压着流的腿,他目不转睛地玩,隔两分钟便腾出只手够旁边圆盒里的零食。
      琴坂在下沉花园放风。磐先生呼呼睡得正酣。浴室的门隔绝了某人自以为可以飘很远的歌声。
      “别吃了须久那,误正餐。”流抬眼看看小孩。小孩伸手又扒拉了一枚椰枣,丢进嘴里。流不说话了,本来昨晚就不好,现在连他也这样……
      这回换小孩抬起眼睛看看流。
      唔,须久那沉默了会儿,把游戏关了,从圆盒里刨了颗栗子,递到流嘴前,“流,吃。”流蹙起眉尖,垂眼瞧这颗莫名其妙突然出现的栗子,张嘴咬了一小口,挺甜,他吞下,把剩下的大半拉一口都吃了。须久那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被流的唇擦过,有点痒,他收回手,舔了舔拇指,含含食指,挺甜,又刨了枚椰枣给流递过去。
      流摇摇头,拒绝。“太甜了。”他说。
      小孩不太高兴,直接收回手喂自己吃了,然后他隔层被子骑在流腿上,坐坐好,以一个非常认真的姿势双手垫下巴看着流。流也看着他。
      小孩的眼珠转了几转,终于漠然开口道:“你和紫,怎么回事?”
      该来的总要来,流知道。何况从那明媚的下午过后,谁便再没刻意避讳过。
      “就像你姐姐和姐夫那样。”流找了好久终于在脑中找出一个靠谱点的形容。
      “哦。”
      须久那比流想的要来得镇定,少许的无言后,又一次开了口,“嗯,为什么你俩要像我姐和我姐夫那样?我是说,为什么你俩要在一起。我姐和我姐夫上床,你也和他上床?”——其实这不是一个问句,那个古怪的下午,那些个画面,这段日子就贴在他眼皮子里,隔三差五过一遍,一遍又一遍。
      流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须久那。若是紫,一定能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就说出个大千来,可流不是紫。为什么须久那不问紫呢。
      流盯着小孩发顶翘起来的几撮毛,着实想胡噜一把,捋顺它们。这孩子周身散发着活力与健康的气息,生的气息,和他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好像想了很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最后他说:“紫可以牵着我下山,只有紫可以。”
      须久那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一个探求的表情。
      “他让我觉得在走向死的路上我不是孤苦无依的。”流声音很小语速很快,如同在默念报备一件小事,不像是说给须久那,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须久那没听清,圆圆的眼睛眨啊眨啊眨啊眨。
      流看着这对圆圆的眼睛,也眨眨眼。流第一次想到他和紫的结点其实是既定的,中间发生什么他便不甚在意了。因为人终归要去的,他或许先去,他会等一等紫,也或许紫先去,希望紫那时记得等等他,可他们总归不会等彼此太久就对了。
      这一座山,紫来得晚,只能让紫牵着他下了。下一座山,他希望紫能牵着他从山脚开始爬。
      人必有一死,又或好几死。流觉着他向着死的路上,有理想有希望,很有意思。而死后的路,也不乏趣味横生,因为那之后,他大抵会同紫肩并肩走向新的明天。这一次,再没谁能教他停下。
      于是他就悄无声儿地规划着什么,像从前考量策划某些意图般,这一次他脑子里也是飞转着,未来要这样这样,未来要那样那样……
      而须久那只是看到流的眼睛弯一弯,仿佛在笑。
      “以后两个人一起疼须久那,不好吗?”
      须久那咯咯乐起来,捂着肚子,流真傻。
      “之前难道没俩人一起疼我?”他假装嗔怪道。他已后悔问流了,他真该去问紫。他不明白流说的什么山不山,也不想明白。其实不管怎样,他俩在一起或不在一起,紫都是紫,流也还是他的流。
      ——教会我长大的人是你啊,我要在新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你啊!
      他前倾环住流,他还小,但胳膊足够用了。他将脸贴在流的前胸。
      “流啊,”这个年龄挺小却将口吻拿捏得挺成熟的娃娃说,“事都安排妥了。等立春那天,咱们去咬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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