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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深渊牧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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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有飘渺的歌声传来,却无法辨别方向。水波声,气泡声,瀑布跌落声交织成奇异的背景音,被这片空旷的地下洞穴层层反射,一时如万马奔腾,沛然而至;一时如空谷幽笛,杳杳难寻。
恍惚中,长歌的意识逐渐蒙昧。
那青铜巨树上血光一闪,长歌猛地警醒,吃力地挪到树干之后。这树干远看不大,却足有四人合抱粗。原本光滑的金属表面,被生长的血脉攀过,留下凹凸不平的蚀刻。
长歌掩好身形后,才发现这里深陷结界,神识无法外放。
妖娆的红雾中,轻微的破水声在遥远的瀑布声中变得格外清晰。猩红的血幕中,飘来一艘小船。
长歌不敢再看,竭力将自己蜷到最小。
粘稠的红潮,从苍白的船舷跌落,露出雕刻精细的符文。船首翘起微妙的弧度,上镂着半张绝艳的骷髅脸,那丰柔的半边朱唇里,倾泻出虚渺的歌声。
那艘船在唱歌。
那歌唱的白骨之船上,站着一个人。
柔白的长衫,像千万遍捣揉的月光,乌黑的长发随性地飘散在薄雾中,修长而略显伶仃的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撑开了一柄青色纸伞。
那纸伞毫无缀饰,郁郁苍青,宛如细雨后微湿的青瓦。
伞下,一双眼睛,晕着温润的笑意。
他没有上岸,猩红的波涛在脚下起伏,那声音却似喟叹:“青梧……”
青铜巨树上,枝桠一阵摇曳,震得主干血脉乱颤。长歌伏在地上,只觉得树上大法力涌来,几乎要撕裂整座孤岛。
“老子还没死呢,何方鼠辈?来嚎你爷爷的丧?”那人不知藏在哪一段枝桠中,突然出声。长歌惊出了一声冷汗。
树上居然有人?
长歌分毫不敢妄动,屏住呼吸。
“是么?四百多年了,风遗剑还是那么张狂?。”青纸伞下的嘴角微微卷起。
树上之人没好气道:“哼!原来是你。你给魔尊当狗,可是人贵事儿忙啊,怎么有空来太渊城?”
那艘白骨小船,绕着青铜圆台而行。赤潮起伏中,露出一只只苍白而浮肿的手,托住船舷。船中人的声音却平静无波:“我来救你。”
树上的人不再说话。
“你们天道盟的监察司,把你扣在太渊四百年,你就……”
“闭嘴!玄初!”树上传来一声爆喝,血浪轰然卷起,瀑布倒飞而去,整棵青铜巨树上血符骤然亮起,发出凄厉的尖啸:“我们天道盟?才四百年,你就把自己摘干净了?”
怒潮卷起,血液却没有溅上小船分毫。
“你看,你又为这样的事发怒……”那白袍人缓缓把青纸伞抬起,看向青铜巨树,温和的眼睛依然湛然含笑:“有些事情,生来注定,并非你我所能改变。就比如,我是魔,你也是。”
血雾重新涌上孤岛,那棵树依然没有声音。
白袍人忽地叹了口气:“终于默认了么?四百年了……每一次提到这个话题,你我都不欢而散。昔年,纵横子的推算并无疏漏,只是他至死也不肯公之于众,你不知,天下人不知,我们也不知道罢了。”
树上忽然传来大笑,笑声苍凉如水,整个地下洞窟,都在微微颤动。
“后来天算接手其师遗物,天道盟才知道,他们颇为倚重的监察使,居然出自魔族。”他微微喟叹,神色中不无可惜。
“难道纵横老儿说老子是魔,老子就一定要做魔?什么鸟规定!”青铜树上的声音满含愤怒,激起重重回音。
“天道盟自来如此。”白袍人的唇边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对于入魔的宗门弟子,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更何况是你我这样的出身?”
“滚!”树上一声爆喝。
小舟即将转到青铜巨树另一面,猝不及防间,被巨浪推起,卷出十丈远。
白袍人看着雪白的衣角上沾染的血滴,神情莫测。片刻后,他看着枝桠深处的红光,笑道:“也罢,我明日再来。这幽冥血海,已将苍梧台侵蚀了大半,只要你愿意,玄初随时可以救你出来。”
树上没有一丝声音。
白骨小船渐行渐远,那满河漂浮的尸体,也随着小船载沉载浮,没入浓重的血雾,像温顺的羊羔。
长歌惊魂甫定——只要小船再偏一点,船上的白袍人就能看到她。可就在这时,气浪将白袍人逼退,也遮住了他的视线。
她想向树上的前辈道谢,又怕发出声音,引起未知的危险。
“咦?那小娃儿?你倒是吭一声啊?在吗?在吗……能在幽冥血海游这么长时间,还保持神智,不至于这么容易死吧?哎呀,糟糕,刚刚也没看那小娃儿什么修为,是不是被我震死了?”
那人语气从惊奇,到懊悔,到失望,居然在短短十几秒内变了几番,全不似方才凛然生威的模样。
“我……咳咳……”从高度紧张中放松下来,长歌竟觉得四肢酸痛,微微颤抖。
“咦……”那人叫了一声,不说话了。
长歌不明就里,试探着问:“前辈?”
“是你?”树上的声音清晰了几分,直接传到长歌耳畔。长歌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
“你不是离开了风狱么?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在这血雾重重的尸骸遍布的地界,那人的声音清晰而稳定。
长歌忽然想起,当时在风狱,饿得几乎出现幻觉之时,好像听到石墙在说话。全没想到居然是个人!她不敢多言,只含糊地说,自己是被血河门捉来的。
“血河门?”那人有点疑惑:“我只听说过魔族的血河令,枯骨令,夜叉令,修罗令……什么时候出了个血河门?”
长歌心道:如果您真的被关了四百年,不知道血河门挺正常。可她也不知道,这些名传阎浮洲的宗门,不论道魔,无不是上万年的积累。突然冒出一个宗门,足令人疑窦丛生。
“魔族又在闹什么幺蛾子?这太渊城也是!秦家坐镇数万年,整天想着经商挣钱,不好好巩固城防。放着玄初天天来烦老子。护城大阵还是几万年前的老古董,也不知道那冥夫人看到后,作何感想?”那人一说这些,就喋喋不休,大有不吐不快的架势。
长歌私心忖度,这位前辈几百年没有和人好好说话,此刻打开话匣子,发泄发泄也好。
“嗯?小丫头你怎么不说话了?受伤了?”那人忽然停住话头,问。
长歌深吸一口气,运转周天。似乎秦玉澄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冲散了血河的影响。如果地底河流是那白袍人的杰作,金丹级的真气也只是螳臂当车,怎会有如此神效?
她按下心头疑问,答道:“多谢前辈关心,晚辈并无大碍。”
“我记得你应该很小,怎么成了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那人顺嘴一说,见长歌气息平稳,转入正题:“既然没受伤,就帮我一个忙——爬树!”
长歌忙应下。
上了树她才发现:那些忽明忽暗的血痕,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深入树干,扎入坚硬的金属中。长歌手掌贴着主干,只觉掌下青铜,仿佛在悄然萎缩。
一种说不出的异样。
她气喘吁吁地爬到第一个分叉点,小心翼翼,四面张望。可血雾弥漫,不见人影。
“前辈,你在哪里?”长歌悄声问。
“上来。”那人言简意赅。
长歌瞅着九个巨大的枝杈,仿佛九根擎天巨柱,从顶心旋转分开。
她爬上了最高一枝。
此处血雾渐薄,赤海蒸腾,奇异的泡沫,如红云堆叠,随着血河流动,翻起的红潮中,隐约露出苍白的腐尸。穹顶飘下的血雨红瀑,宛如无数根飘摇的丝带,有些跌落在青铜巨树周围,溅起细碎的红。
“再上去一点。”那人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长歌紧抱树干,却看不到人。
“前辈……您……在哪儿?”长歌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那人忽地笑了:“我么?我在树里呢。”
长歌一怔,借着红光看去。光滑的树干中,隐约有血红人影,她手里差点一滑。
“爬到最顶上去,把那把剑拔出来!”
长歌只得向上,可越是树梢,青铜越细。到最后,她只能踮在树枝旋转的突起上,上下摸索,“前辈,剑在哪?”
长歌触手所及,一片光滑,根本没有剑柄一类的东西。
“最高的树枝就是,拔出来!”他平稳的声音里终究染上几分急促。
长歌死拉硬拽,想了无数办法,树枝却纹丝不动。汗水浸透了染红的衣裙。
“还没好吗?”那人声音低沉了几分:“也是……你三个月前还是凡人,怎能拔出苍梧剑?”
长歌听得心里发酸:“前辈,这苍梧剑有什么讲究?您法力雄厚,如果晚辈区区一个筑基修士能拔出剑,按理您也能呀?”
“这苍梧台就是借我的法力汇聚而成。我自己又怎能破开?”那人语气重归平淡,似有几分叹息,“如果要破开封印,必须得有对等的力量,是我太心急了。”
长歌却想到白袍人的话——苍梧台已被侵蚀大半——心中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