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地》纱耶

21、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卡文了。
　　我抓狂地给Elise发邮件：“我写不出来啦！我现在就是一团毛线，一大碗各种口味混合沙拉，一大瓶全是七彩泡泡的汽水！”
　　她回复得出乎意料地快：“复活节好！耶稣的妈妈有一个称号是‘Our Lady Undoer of Knots’，你找她试试？哎你别紧张嘛，出去走走灵感一会就来了……”
　　所以睡前我站在阳台上，顶着圆圆亮亮的月饼，认认真真祈祷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到的、记在脑海中的、不知道作者是拉斐尔还是谁的圣母像。
　　爬上床的那一刻就开始哭。
　　开了音乐，抱着备忘录一边写一边哭，脑海里一直是一个失独母亲的独白，而我就是她死去的儿子。
　　对。就是我传到相册里的那三张，看一次哭一次，不忍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读。
　　我算是明白了。什么□□，什么感人肺腑，都是伤敌未知自损八百。
　　我潜意识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娘，说话语气，连用□□表情的习惯都几乎一模一样。
　　终于我把派给扔了，冲到厕所里去干呕。
　　肖没睡，问：“你怎么了？”
　　“写文写得哭死我了，妈呀好难过。”
　　我在黑乎乎的宿舍里，裹紧外套茫茫然地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还是平复不了那种感觉，一边咳一边难受得想吐。
　　肖说：“你上回那个止吐的药呢？”
　　“啊，双飞人啊？可是我没吃撑呀，不知道为什么胃里一抽一抽的想呕。”
　　肖沉默了一会，道：“我懂。”

　　重新爬上床之前我给我豆发了条短信：“我带给了你什么？”
　　他没回，估计这晚是没加班了。

　　我们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开心的事情。
　　肖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前男友，特别蠢萌。
　　我印象很深的事情有几件。
　　比如吵架啦，冷战啦，他就两字：“我改。”
　　比如别的男生也喜欢肖啦，肖故意问他，他振振有词地说：“吃醋才有动力！”
　　比如肖想买情侣装之类的东西啦，他说：“庸俗。”从此肖再也没提过。
　　过了好久他想买海绵宝宝，情侣款的，肖气定神闲地问：“你不是说庸俗么？”
　　那人就委委屈屈地说：“你怎么还记着呐……”
　　然后约会。他蹦出来，眼神亮晶晶地：“我今天带了四百块！都是给你用哒！”
　　然后抢她照片。全部一律贴在床头。可是后来那房间成了他妈妈的房间。肖想了一下觉得画面好美。
　　还天天抢她早餐吃。自己早餐钱存起来，说是老婆本。
　　有一次吵架他跑到她家来：“我有两件事想跟你说。”
　　“你说。”
　　“我想跟你和好。”
　　“哦，那第二件呢？”
　　“我想去买兔子！”

　　肖那么那么努力地告诉我们他的好，以至于我们都一度反应不过来。
　　真的是突如其然的。肖轻快的语气都没有变过。
　　“后来他车祸嘛，就是我们同学聚会那天晚上一起走回去的那条路，那感觉就像，那天我陪他走了最后一程样的。”她又因为自己“最后一程”的比喻笑起来。
　　曾经有天晚上，我和她出去吃麻辣香锅，从轻轨站一路慢慢走回去。上最后一个坡的时候她略略怅然地说：“在我觉得他真的很好的时候，人没啦。”我抬头望望天上枯黑的枝桠和支离破碎的月亮，又有点想哭。

　　我肖是多厉害的一个人啊。就像一个过滤器一样，再大的悲伤也能被她转化出亮色来。她说的永远都是快乐的事情，她永远都是快乐的样子。她数学特别好，人特别好，说话特别有条理，天天逗她小侄女喊她“爸爸”。我想也许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所以肖才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是我，不管多少年我都不会再开口，我受不了一次次撕开伤口的痛。可是我頔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就是你来之前的那个学期，今年过完年回来的时候，”我頔说，“我听见她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后来我才知道是……”
　　我想我肖是一个活得分明的人。
　　九月份的一个晚上，那时我和肖认识不过两个礼拜，因为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泪流满面。入睡前我祈祷那个人去肖梦里，让肖再见他一眼。
　　“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我梦到过他一次诶，我很生气，把他赶跑了。因为我知道他死了嘛，我就说你不是死了吗？然后他笑嘻嘻地说是跟我开了个玩笑，我特别恼火，我说你给我……走，他就走了。走之前他问，你还喜欢我吗？我说不喜欢，他就上了一辆车，走了。”
　　“什么时候？九月份吗？”
　　“我不记得了，反正好久好久了。”
　　“是上个学期吗？”
　　“是诶。”
　　“肖！”我激动地说，“是他回来了！真的是他回来了！”
　　我跟她讲祈祷的事，肖默默地听，道：“可是最后却是那样的结局。被我赶跑了。”

　　“肖，我感觉我有点信了。那个时候我在广州，一个人去赶车，天上下好大的雨，我没有伞，就傻站在雨里。边上一个美眉把伞遮过来说你去哪啊？我送你吧。我说我去对面车站，她说我也是啊。然后就一起去了。上车前，我因为没有零钱，只有一张一块的和一张五块的，广州公交要两块钱嘛，她直接给了我一块钱。天啊我都想象不到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好的人啊。我觉得上帝都是有安排的，像我之前要去新西兰但是却没去成，回来了，我一开始很难过，觉得对不起那个期望里的自己，但是现在想一想，去念什么旅游学，学什么微积分，市场管理，会展管理，肯定也很痛苦，我之前学人力资源管理都那么痛苦。现在我觉得很好，以后去念个写作啥的，没准真能当个作家……你看，冥冥之中都是注定的……”
　　肖就笑着说：“对呀，我也觉得，也许我跟他在一起不会好，你看那么多离婚的例子，都是好多年的同学，还不如停在最开心的时候……”
　　“肖，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话，文学课上听来的。”
　　“什么？”
　　“他不在幸福中死去，就会活在一生的痛苦之中。”
　　两个人隔着一层帘子又开始掉眼泪。

　　我猜肖之所以一遍遍地复述，跟我们分享，是想要记住那些快乐的事情。
　　肖说，对啊，你看那时候还那么小，感情也很纯粹，美好……她忽然又收了声。
　　我说，他还会来的。
　　肖又笑了，来干什么呀？看我结婚吗？然后祝福我……她想着就很滑稽，被自己逗得不行。
　　我说，如果是我，肯定又生气又纠结。
　　他生什么气？我就该找个人继续过下去。他来了也只会祝福我，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是妥协啦。

　　肖说，我去算过命诶，不知道准不准。
　　我问，算出啥了？
　　算命的说我能活89岁。我觉得……太长了点吧？
　　你肯定能活到89岁。我说，至少比我长。
　　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明白。我做不到你那样。那时我就觉得我好喜欢你。前几天我朋友跟我说“消极是我致命的弱点”，我看着“致命”那两个字浑身一哆嗦。

　　肖。我能看到你结婚吗？
　　能呀。
　　我去给你当伴娘。
　　好呀。

　　说实话，我想象不出肖未来的那个人什么模样。我们都觉得他太好太好了，几乎找不到人比得上他。
　　我也想象不了失去爱人，孩子的痛苦，我总觉得与其那样，不如一开始就未曾拥有。
　　我问我豆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我豆说：“你让我快乐，有责任，有压力，也让我们担心——你又不睡觉。”
　　我也不是故意不睡呀。
　　我一直在想。
　　如果有一天，人老无所依。这个人是我，也不是我。
　　那么。然后。
　　……
　　……
　　……
　　然后怎么办呢。

　　电影《狗心》里有一句话。
　　是冥想师一直重申的道理。
　　“You should try to learn how to feel sad,without,be in sad,which is actually really hard to do,to feel sad,without actually,be in sad."
　　太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