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似是故人·连庭璧】 ...

  •   【似是故人·连庭璧】
      后来有一天,她与我坐在云顶行宫最高的屋檐上举杯对月,俯瞰辜峒秀丽河山,风鼓起她素白衣摆,月光下她眸光里惊心动魄的紫,却突令我发觉,原来岁月在这般目光注视下,已过了许多许多年。
      我第一次见到白映篁,是在十余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当今越王出世,也是先王后去世的夜晚。
      我自小无父无母,四处流浪,五岁那年,我昏倒在镜隐山下,以为自己快要死掉。
      然而我终究是没有死成,我被镜隐山的主人所救,那老头性情古怪,却似乎通晓天下,他执意要我拜他为师,并不顾我的意愿,为我起名庭璧,意取华庭美璧之意。
      后来我才知道,这邋遢乖僻的老头,竟是昔年名动诸国,拜三国王师,人称国士无双的镜隐先生连易寻。
      然而那老头却抱着酒葫芦醺然一笑:庭璧小子,世人皆道老夫为三国王师,殊不知老夫毕生所学,却只传予了你一人。
      我没有多言,只是从今以后,我接受了连庭璧之名。
      随老头风尘仆仆赶到越国辜峒云顶行宫那一日,阳光艳烈刺目,漫山花草似乎一夜开至灿烂,开得荼蘼。
      越王冲老头施下跪拜大礼,我不知道是什么值得他以王侯之尊施下如此大礼,却听那风姿不凡却憔悴不堪的男人恳切道:恳请先生……无论如何,保住倾城之命。
      倾城?越王后么?我虽为男子,但彼时尚且年幼,老头也有心锻炼我,故被允许入内察看王后病情。虽然王后已被怀孕与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但我却不得不承认,这位王后,确是当得倾城之名。
      那时我已有十一,虽被老头用珍稀药材养了六年,身量仍是差同龄人半截,乍看也只有七八岁。越王后挺着肚子躺在榻上,苍白如纸,一身虚汗,但她却仍温和地用那双娴雅的紫眸望着我,笑容如春风柔和。
      她说,孩子,听闻连公只收了你一个徒儿,定是待你极好吧?我有一个女儿,也是同你这般年龄呢。
      她说,她名为映篁,封号永夜,却因为母亲的缘故,从小是个寂寞的孩子,即使她从来都不说。而且,她不喜欢我肚子里的孩子。
      她从榻下拿出一只做工精致的纸鸢:这两日春光甚好,若你得空遇见她,便带她一起去放纸鸢,好不好?
      我默默接过那纸鸢,没有一个人会拒绝这样一个女子的请求,何况,她已命不久矣。
      踏出王后寝殿,我听见老头的声音,带着俯瞰苍生的悲悯:王上,你当知,王后已无求生之意,她唯一心愿,只是保住孩子。
      越王身上一松,两行清泪缓缓滑下,我从未见过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如此失态,而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他不过只是一个即将失去心爱妻子的男人。
      我寻遍云顶行宫皆未寻到那位公主,月上中天时,一声清亮婴啼响彻行宫,随之是一片夜的浓重也化不开的死寂。
      身旁的梨花树,却仿佛是有所感应般,如雪般纷纷坠落枝头,洒下一地凄凉的月色。
      我踏进秋意殿时,满庭花木落了一地,殿内的宫女内侍也跪了一地。越王跪坐在榻上,抱着王后尚有余温的身体,泣不成声。
      老头站在殿门口,见我进来,拈须长叹,顿时老态尽显。
      转过长廊,一抹瘦小纤细的身影立在檐下,静静地冲那满庭落花伸出手,像是要留住什么,面色比梨花苍白,笑容比月色寂寥。
      她的面容风姿似九天上的仙子,紫色眼眸清冷潋滟,此刻却漾起波澜。那种从骨子里透露出的巨大哀伤,似乎要将小小的她吞没。
      我上前递过那方纸鸢,她看着我,扬了扬唇,接过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声音也是十分低哑:多谢。
      我这才注意到,那是一只凤凰。
      凤凰浴火,经至苦至痛后,方能涅槃重生。
      随即她转身向大殿施下三拜九叩的宗族大礼,一拜一叩,一丝不苟,掷地有声,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年仅七岁的公主,能将这礼行得那般沉重。
      待她抬起头时,竟已无声地,泪流满面。
      那时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孤勇,我相信无论多么艰难,这位公主也能一直走下去。
      那一日,我牢牢地记住了她的封号名讳,永夜,映篁。
      十四岁那年,我出师下山,离开镜隐山那日,连老头抚着我的头道:庭璧,你虽身负奇才,智谋远胜王侯,却易纵心而为。切记以后做任何决定时,都要反复衡量背后的代价,究竟值不值得。
      我叩谢老头师恩之德,赐名之仁,他却极古怪地笑了笑:庭璧一名,非是老夫赐你,而是你的的确确当得此名。不过,庭中璧如何,池中物又如何,天下之大,心之所向,身之所为,又有什么能成为真正的羁绊呢?
      我怔然望着老头飘然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只觉命运的巨网已张开爪牙,而我,抑或是我们,再无法逃离。
      三年间,我谨奉师命,周游各国,结交诸多好友,性情越发随性洒脱,却不知出于哪种原因,最终来到越国。
      这一次,越王在辜峒王宫白级玉阶上迎我,我望着王座上的男人,发现他似乎已经苍老了很多。
      次日,越王派我出使齐国,归来后,拜为右相。听说有史以来各国间以十七之龄位极人臣的,只有我一人。
      后来我每日上朝后步出武英殿,都会习惯性地遥望远处层云之上的云顶行宫。
      她缺少朋友吧?不知道……她在鬼谷,是不是还那么寂寞?
      很快我成了辜峒少女口中的璧郎,冠礼后,提亲的人几乎踏破右相宅邸的门槛,我苦笑,只得搪塞已有爱慕之人。
      不知为何,脑中挥之不散的却是一双那样惊世绝艳的紫色眼睛。
      我平日并无其他爱好,权贵们流连的花天酒地我也一概拒绝,右相府中更无婢媵女眷,在外人眼中,自是生活清淡乏味到极点。
      然而我忙完政务,将闲暇时间用于一个人品茗,抚琴,对弈,看书,舞剑,抬头时看见菱花窗边盘绕的紫藤萝,却并未觉得清苦。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
      而我为了用一个最完美的身份姿态站到她面前,用了整整十年。

      文襄二十五年,越王病重,国家大事多由我一力担负,左相欧阳询曾劝我,尽人事,听天命,你何苦逼自己如此。
      一向巧舌如簧的我却不知如何回答,大约没办法告诉他,我不希望她回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分崩离析的越国。
      然我却还是料不到,出事的不是越国,而是她。
      我碍于政务不能离开,前去护送她回国的是叶沉央。那一日辜峒城外梨花耀眼,她缓缓在一青衣侍女搀扶下步下千骑簇拥的马车,十年未见,她已堪称绝色,那纤瘦却依然屹立的肩头,不显娇弱,只令人心疼。
      众骑不发一声,她仍是那般清淡如水的微笑,望着云顶行宫,轻声道:母亲,孩儿还是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终究争不过天命,所以,我允诺,回越国。
      听叶沉央说,那一剑,刺在她胸口,贯心而过,却似在刺入时颤抖,微有些偏颇。连老头全力救治,虽保住公主之命,只是却会落下阴寒时心口绞痛的毛病。
      而她却极淡地笑了:不过小小心疾,若是再无法执剑,到不如早日自我了断。
      数日后暗卫密信至,言明刺伤公主之人,乃是与公主朝夕共处十年的师兄。
      听鬼谷中人说,霁初馆里的两位师兄妹,少年银发潺潺,少女紫瞳潋滟,双双往那十里桃林里一站,宛如画中神仙。
      我却没想到,那少年竟是苏霁。
      王孙公子,少年天才,银发无双,前程似锦,在曾经的齐国,苏霁的名字是一个传奇。
      谁料繁华风流一夕倾覆,昔日名动齐国的小公子,转眼竟成罪臣之子,流徙荒原。
      于是,她与他,便共处十年。
      十年之后,她却险些丧命他手。
      果真天意弄人。
      叶沉央曾询问公主是否各国通缉凶手,她疲惫一笑,摇了摇头,却是极清晰地说了一个不字。
      即便受伤,即便心痛,你竟也不愿报仇么?
      梨花纷纷落下,轻拂着她苍白眉眼,我亦觉心上似被一剑贯穿,入骨疼痛。
      返回辜峒后,她独自在云顶行宫上待了一个月,借名养病,不见任何人。
      我担心她会不会做出什么偏激之事,越王在病榻上,苍白着脸笑,嘴角却溢出鲜血。
      连卿未免小瞧映篁……她……也该来见孤了。
      后来那一日辜峒王宫里天清水蓝,是我第一次看到作为永夜公主的白映篁。
      她身着一身白锦银凤的公主常服,裙裾宽袖飘逸华美,领口袖口以玉饰攒边,一头青丝以九琅镂金凤冠束起,面容无双,紫眸沉敛,手执一柄通身雪白的长剑,腰间流苏环珮随风扬起,唇畔一抹浅淡笑意,浑身散发出凤临天下般的王者气魄。
      我想,这般自信冷清,笑看风云的女子,才应是真正的白映篁。
      她自远处回廊逶迤行来,身后青衣剑侍亦气度不凡,一路所过宫女内侍无不被震慑原地,她路过我面前,见我似笑非笑站在原地,注视片刻,竟是十分释然地笑了:难怪眼熟,原来传闻里惊才绝艳的连相,竟是故人。
      我亦是一笑,冲她拱手一礼:十年一别,不知可有幸请殿下饮一杯欠了十年的酒?
      她眉目坦荡,豁然一笑:连相盛情,有何不可?
      殊不知此番相视而笑,竟成一世知音。
      那日我等她这般走近,这般完美轻松的对白,仿佛已经等了十年。
      白映篁,你若缺少朋友,我便做你的朋友,便望你一世……又有何不可?

      我再次见到白映篁,是在越王病逝的第二日,六月流火的季节,王都辜峒却似陷入严冬风雪,飘摇凋零。
      王侯之丧,举国哀鸣,我匆匆率领诸位王公大臣入宫奔丧之时,宣明殿内烛火通明,人影憧憧,几位夫人与年幼的公子公主伏跪在先王灵柩前,泣不成声。
      公子白映箫一身素缟,脸色苍白,强睁着一双空茫的眼跪在前方,不肯让泪落下来。
      我不忍再看,越王薨后,越国的江山重任,全落在了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肩上。
      庭外白莲层叠,绵延不绝,她白衣清浅,静立于廊檐之下,目光落在未知的远方。
      那是我怎样熟悉的场景。
      同是至亲离世,当年我曾相信她的孤勇,没想到如今她遍体鳞伤,却必须担起作为公主,作为长姐的责任。
      我不知道越王与这个阔别十年的长女说了什么,我只知道,这样一个本应乘风而去的女子,在踏进辜峒王宫的那一刻便被铐上无形的枷锁。
      她淡然转身,望着我与我身旁戎装在身的叶沉央,朱唇微扬,病容虽犹在,紫眸却极静,如一汪寒潭,像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风鼓起我与她的宽袖,衣袂翻飞,叶沉央的白色大麾烈烈扬起,声如裂帛。
      良久只闻她淡如烟雨的声音扩散在湖面涟漪里:先王最后的遗诏,将在十日后公布。
      那是文襄二十五年的六月廿四,午后轻雨,风荷摇曳,白映篁第一次以永夜公主的身份对我们说道:先王薨逝,越国存亡危急,外有强国环伺,内有宗室觊觎,王弟尚且年幼,本宫奉先王遗诏,当竭力保住越国江山子民周全。今后越国,有劳连相与叶将军同本宫戮力同心,共佐山河。
      她神色虽淡,眼底却流转着睥睨天下的波澜,令我突然惊觉,她乃是当代终南鬼谷的双徒之一。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无论如何,她要守住越国的江山,我必全力助她守住这片她所肩负重任的大地。
      即使不能同甘,便是风雨同舟,我亦甘之如饴。
      映箫公子不知何时站在回廊尽头,小公子定定望着与他面容极其相似的女子,少年单薄的身形却在瑟瑟抖动。
      那是他自出生起,便十年未见的亲姐。
      我永远记得,当年先王后曾告诉我,她不喜欢这个孩子,而王后难产去世,她怕是恨极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唯一的亲人相见,他与她竟隔了整整一个长廊的距离。
      阿姐。
      小公子声音极轻,尾音碎落在风卷莲荷的回响里,带着些许欣喜,些许期盼,些许忐忑,还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畏惧。
      白映篁目光未变,淡淡应声,身形微顿,冲我与叶沉央颔首致意后,拂袖离去。
      自始自终,未曾回头。
      那少年是越国尊宠无双的世子,是今后辜峒王宫里至高无上的王,他跪在父亲灵柩前亦未尝流过一滴眼泪,却在亲姐漠然转身的一刻,泪水模糊了眼眶。
      原来心受过伤,会让感情都慢慢变冷。
      许久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白映篁告诉我,她之所以在这些年这样苛刻地对待映箫,甚至吝惜于给予一点点温暖,不过是因为她明白,得到后又失去的痛苦。
      既然最终要失去,还不如从未曾得到,也胜过失去时,追悔莫及。
      这时,她已不久于人世。
      她一如既往地微笑,鬓边却滑下无数清凉的泪水。
      箫儿,对不起。
      我想,她终究是舍不得映箫,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明白。
      因为那一日,她拂袖转身的一刹那,紫眸神色复杂,有愧疚,有怜惜,有疼痛。
      却独独没有恨。
      我凝视那张风霜未改的面容,明明未曾得到,却仿佛感受到即将失去的至痛。
      就像长年身处黑暗,一旦能够拥抱阳光,便再也不能忍受黑夜的寂静。
      就像长年服用药草,一旦尝过蜜糖的甜,便再也不能忍受泪水的苦涩。
      就像曾经的她与苏霁,后来的她与我,看似极近,却好似隔了天遥水长,一生无法跨越的距离。

      七日后,先王灵柩送出辜峒,满城白练飞絮,永夜公主以长姐名义代替世子扶灵送葬至王室陵墓,叶沉央率三千亲骑一路护送。
      那是她第一次以永夜公主白映篁的身份站在百官万民之前。
      她一个人站在高高的祭天台上,乌发似匹,白衣似雪,紫眸尊贵,风仪倾城,似仙人,更似王者。
      众人向先王灵柩匍匐行礼,她低垂着眼,像是苍生拜伏在她脚下。
      她口中祭文声落,人们纷纷向她行礼,众口之声,千呼万唤,汇成一句,永夜公主。
      我站在百官之首,仰望站在高处的她,逆光里看不清她的神色面容。
      那一刻,我极想笑,却又极想哭。
      因为我突然懂得了她封号之意。
      月冷千山,永夜将尽。
      煌煌星曜,谁与争辉。
      她是翱翔于九天之上浴血重生的凤凰,是无数人穷尽一生追逐的所在。
      她天生该是永夜公主,而不是任何人的白映篁。
      那一天,我同无数人一样仰望那纤细笔直的身影。
      渺小而卑微。
      而许久以后,我路过越国某座边境小城,茶楼的说书先生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文襄二十五年六月三十永夜公主第一次出现在辜峒子民眼前的情景。
      往昔历历在目,听他人口中讲来,只觉浮生一梦。
      从始至终,不过记住了四个字。
      一顾倾国。

      三日之后,先王遗诏公诸于世,先王亲弟武昌侯亲自主持登基大典,映箫公子以十岁幼龄登位,承天子恩泽,改元宣翌。
      朝野上下对先王架空王权的安排一片哗然,我与叶沉央虽分领军政大权,但毕竟年轻,若没有武昌侯与左相力保举荐,几乎是寸步维艰。
      最初我以为白映篁虽出身纵横鬼谷,但从未接触过政事,难免处处受制,毕竟她只是代掌王权。
      然而她却极轻地笑了,眼底有杀伐之气浮动。
      我想我终是多虑了。
      料想中先王薨后的动荡局势很快被一双无形的手平息,新王每日上朝后跟随左相欧阳询习国策权谋之道,形形色色的奏章疏请被送至掌宸殿,偌大书房里两张书案,金丝楠木案几为我预备,另一张紫檀幽木案几则是为她所留。
      她留在辜峒的日子里都极少住在辜峒王宫,若无变故,她日日返回凌云峰上的云顶行宫,风雨无阻。
      即使此刻她是越国最尊贵的女子,但王宫的繁华,似乎从来都与她无关。
      我想,或许她已决定了一生孤独。
      数日后,天子及诸国使节抵达辜峒。
      那一次白映篁破天荒留在王宫,原因无他,只因新任卫国王后,先王次女永世公主白映染的归来。
      卫国车队风尘仆仆到达王宫,白映染辅一下车,看见身形纤瘦却仍笑得云淡风清的她,唇一动,眼泪便掉了下来。
      映染,十年前送我你在哭,十年后你归来还在哭,好歹是卫王后了,这么爱哭,也不怕你夫君笑话?
      白映篁笑意淡淡,就像平常迎接归家的亲人,微凉目光却落在随后步下车辇的修挺男子身上。
      令人想不到的是,新任卫王云崆竟携妻亲自驾临。
      而我分明看到他看见那白裳紫眸的女子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转入深沉。
      我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卫王颇感好奇,不想他似有察觉,目光与我直直相撞。
      我背脊一寒。
      那眉眼神态,竟有一丝莫名熟悉。
      午后,齐国使节车驾至,出人意料的是,竟是素有齐国第一美人之称的齐王之女,景乐公主段翎欢。
      这位公主一袭湖蓝云缎,容色端丽,风仪无匹,贵气天成,同白映篁的清冷绝世、白映染的妍雅雍容相比,另是一种王家之美。
      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白映篁自与卫王夫妇一面后,便数日未曾露面,不知去向。
      于是朝中政事,包括款待几位贵客,便成了我日日忙碌的麻烦。
      各国遣使,本为吊唁先王,恭贺新王登基,而近日接连秘报各国异动,各国重要人物悉数抵达辜峒,目的不言而喻。越国正处动荡之际,我虽不至草木皆兵,却绝不敢掉以轻心。
      而我所担忧的,随着晋国使节的最后到达,终于还是发生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传闻中曾与苏霁并称光风霁月,甚至犹在其上的天策公子。
      那是辜峒一年里最炎热的日子,听风驿筑里净初池上的白莲全数绽放,那人黑发如墨,玄衣轻绶,散漫支颐倚在凉榻上,凤眼似阖非阖,湖心亭纱幔飞舞,檐下八角玉铃清脆回响,他自岿然不动这般躺着,只远远惊鸿一瞥,已是绝世风华。
      然而,这般旖旎场景并非我所见,我只在晋国使团到达之日得见天策公子一面,其时只觉其人风仪气度,乃是真正的王者之姿。
      而这,其实是之后某一日我与白映篁闲谈之时,她的侍剑潘雅安偶然提及。
      后世人皆以为永夜公主与天策公子的第一次会面如史书所载一般,是在宣翌元年越国内乱中的长邺城楼之上,而我亦是到这时才知晓,这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在此前一个月辜峒听风驿筑的净初池上。
      公子清晏,天纵英才。七岁时于曲江之上随兴著成一篇洋洋洒洒的《天子策》,震惊九州。
      之后天策公子之名,流传四国之内。
      昔年高人曾言,乱世九州,终归于河清海晏。
      那是天生的王者。
      许多年后,我也才明白,为什么白映篁此生快意无惧,临终时却唯独畏了宿命二字。
      或许她早已明白,不论早或晚,白映篁都终会遇见萧清晏罢。
      而这次宿命般的相遇,说起来并没有多么奇特,不过是那日她恰从卫王夫妇下榻处归来,路过净初池时见了正乘凉小憩的天策公子,本欲悄然避开,却不想公子恰在此时醒转,二人互相见礼后,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然后就着湖光山色下了一局棋,临走天策公子依礼当场挥毫泼墨一幅《净初白莲图》赠与东道主永夜公主,二人便再无交集。
      而下一次见面,则是拔剑相逢的战场。
      但是,这只是由白映篁自己叙述而来的平淡。
      她曾与苏霁朝夕共处十年,就算情伤,却也不会轻易对世间普通男子青眼相加。而十年的鬼谷生活,又使得她虽擅权谋机变,却终究缺了些洞悉世情的敏感。因而即便是名动天下的天策公子,在当时的她看来,也只能承认确是一个风华无双的男子,又或者说,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对手罢了。
      那日净初池上的棋局纵横,画笔挥洒,其间风云暗涌,怕是只有当时人才能体会得到了。
      只听雅安说,那盘古棋本是闻世的杀局,精妙无双,险象环生,这二人却硬是下成平局,不问输赢。
      而我却没想到,她除了剑术高绝,棋艺竟也如此出神入化。
      若未猜错,传闻中天策公子对永夜公主一见倾心,其实最初只是好奇,即使只是一局棋,大概那也是他第一次遇见如斯与他匹敌的女子。
      又或许正如公子曾经所言,美人,见则莫忘。
      白映篁这种女子,即便只是曾有一面之缘,一生中又如何能忘却。
      她生,有人一生追逐。
      她死,有人一世铭记。
      一面之缘,半世追逐,那时我再想起天策公子于白映篁的倾世执着,犹觉这些年我只望着她孤冷背影,却实实在在未曾做过什么。
      从始至终,不过知交好友,天地君臣,而已。

      很久之后某一日梨花白雪里,我再次踏进凌云峰云顶行宫的秋意殿,第一次在那层层纱幔后见到那幅《净初白莲图》真迹。
      漫天青碧,白莲摇曳,有细雨轻拂,花伶俜。烟雨处中湖心亭,玄衣琴师席地而坐,指勾焚花断玉之音。远处有白衣女子衣带当风,凌波微步,犹作仙子,正是一舞惊鸿。
      世有言,千金难易天策公子一画,然此画之用笔轻灵,渲色清淡,竟将那唯美空灵的意境表现得如此出神入化,却是我平生仅见的传世之作。
      难怪饶是素来冷清的白映篁,竟也将这幅画悉心裱存,悬挂于先王后的寝殿之中。
      我怔不能语,仿佛透过泛黄画卷的岁月,还能见到那傲视天下的玄衣男子执笔作画时,唇畔散漫温柔的笑意。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原来他早已在这幅画上,埋下了那句豪言的伏笔。
      吾有生之年,当得此女为妻尔。
      曾经有一次我和她探讨过一个问题,那便是一个人做事,若在其间倾注了感情,那做出的效果必定不同。
      当年她为苏霁亲手植下霁夜初篁,少女情怀孕育而出的心茶,味甘鲜美,却终究挥散不去那一缕含泪的苦涩。
      然而《净初白莲图》如斯之美,竟难以寻到一点瑕疵,那么在那一片刻,天策公子究竟投入了多少感情在笔尖墨迹之中?
      我竟不敢去深究。
      那男子睥睨天下,玩世不恭,是天生结束乱世,开创辉煌帝业的九州帝王。
      他倾心于那女子,便会不顾天下眼光,倾力追逐。
      我突然惊觉,我第一次见到白映篁那一年,星辰异变,连老头算出的四字谶语,正是凤策凰图。
      原来冥冥之中,孰生孰死,孰爱孰恨,命运早已定盘。
      即使早已知晓,亦无力改变。
      然而我想,命运终究对每个人很公平,谁也没有比谁幸运多少。
      苏霁曾与她共享十年年少岁月以及她最纯净的情感,然而他与她之间,终是隔了国仇家恨的天堑。
      连庭璧曾与她七年知交同朝,然而我与她之间,终是无法逾越朋友的羁绊。
      从今以后,青史书写,后世传说,永夜公主白映篁的名字,便会与天策公子萧清晏紧紧相连。
      生同眠,死同穴。
      月夜清辉,繁花似锦,云顶行宫之上,白映篁仍与我笑谈天地,但求一醉。
      恍惚中,似能望见她飘摇的雪白衣袂,终将走向另一道绝世独立的玄色身影。
      她在身侧,我伤离别。

      许多许多年以后,我白发苍苍,躺在病榻间苟延残喘,那柄竹节为骨,泼墨扇面,是年她游历曲江亲笔题字的折扇,已成为我多年佩带在身边的习惯。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越国宣翌元年八月,文襄王之弟,长年戍守北部疆域的平阳侯勾结晋国,意欲谋反,以幼主当政、牝鸡司晨为名,率北军部下兵变,是为越国内乱之始。
      次日,王命下,大将军叶沉央奉命率苍云铁骑北上平叛,右相连庭璧坐镇王都。
      其间,永夜公主白映篁自始自终神秘莫测,未曾露面。
      其时,晋国天策公子以吊唁越王为名暂住越王都辜峒,越国内乱前夕,天策公子秘密离开辜峒,一路奔波,千里远赴边境,坐镇军中。
      一场风云乍起,宿世纠葛,缓缓拉开帷幕。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一道横空出世的惊鸿雪影,竟会改写这场越国生死存亡的战争终局,同时,以山河为纸,剑锋为笔,书写这个女子短暂却辉煌的一生传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