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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杏尚小·白映篁】 ...

  •   那一年,谁为谁烽火连城,谁为谁一往情深,谁又为谁,付尽一生心疼。
      ——卷首语

      楔子
      越国文襄二十五年六月廿三,越王因旧疾病逝王都辜峒,举国哀,天子及各诸侯国遣使吊唁。越国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各国虎视耽耽。
      七月初,越王遗诏公诸天下,立世子白映箫为王,然念及新王年幼,特命嫡长女永夜公主白映篁,左相欧阳询,右相连庭璧,护国将军叶沉央共佐新王,天下哗然。
      越王十日后登位,号宣翌,命长姐永夜公主暂执王印,代理国政。左相欧阳询行王师之责,右相连庭璧总领朝政,封护国将军叶沉央为护国大将军,领越国兵权。
      次月,文襄王之弟平阳侯勾结晋国,意图谋反。叶沉央率军平叛,连庭璧坐镇王都。长邺一战,剑术惊才绝艳,谋略绝世无双,退晋国虎狼之师,那叶沉央身旁白衣傲然的女子,俨然是行踪成谜的永夜公主白映篁。
      传言当时战场对面的正是晋国天策公子,公子望着那位公主,惊为天人,当即折扇一敲:吾有生之年,当得此女为妻尔。
      殊不知这句话,也就成了两人一生的羁绊。
      之后,晋国十分爽快地退了兵,平阳侯成为两国结盟最好的垫脚石。亦是自此起,传闻里隐居云顶行宫十八载的永夜公主白映篁,开启了九州大陆上关于女子的一代传奇。

      【青杏尚肖白映篁】
      许久许久以后,我以越国国使身份前往齐国参加一场金玉良缘的盛大婚礼,途经终年苍郁的终南山,依然能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踏入鬼谷的那一日,阳光好得出奇。
      我是白映篁,我的母亲是越王后,辜峒王宫中最高贵的女子,但我的生父,却并不是越王。
      我出生时母后已嫁与越王,越王爱屋及乌,对我恩宠非常,满月之日,远在京都的傀儡天子,除去丰厚赏赐,更是亲封我为永夜公主。
      然而我的身世,却是辜峒王宫里最不为人知的秘辛。
      名义上,我是越王嫡长女,身份尊崇的永夜公主。事实上,母后性情淡然,与世无争,我便自小随她居于辜峒凌云峰上的云顶行宫。
      没有流言蜚语扰耳,勾心斗角烦心,偶尔越王带着与我同岁的永世公主映染前来看望,倒也算十分愉快地在云顶行宫上长大了。
      生命发生转折的那一年,我七岁,正是青梅竹马天真烂漫的年纪,母后刚诞下与我同母异父的弟弟便溘然长逝,她逝世的那个夜晚,我站在廊檐下伸出手,凌云峰上漫山花木尽数凋零。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很懂死亡这个字眼,只是以为母后又睡着了,身体每况愈下的她总是极其嗜睡。
      从小照顾我的红锦姑姑红着眼眶告诉我,母后要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教我不要去打扰她。
      我想,在梦里,她一定与我的父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尽管我从没见过他,但我见过母亲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流下的泪水。
      越王视我如己出,母后故后,我拒绝了他要接我回辜峒王宫的好意,一个人留在了云顶行宫。
      山上的花草依然每季变换,脚下的雾海依然云卷云舒,可是我终于明白,这座空旷冷清的宫殿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亦是这一年,卫国世子向越王求娶永世公主为妃,约于公主及笄后举行婚礼。我虽不解这其中缘由,但看着映染眼中脉脉笑意,想来这桩婚事是得她欢喜的,便不便多言。
      母后去世,一来我面容与母后极为相似,睹容怀人,徒增伤感,二来母后留有遗命要我习剑,所以,越王告诉我要我前往终南山鬼谷拜师学艺时,我还是颇为雀跃的。
      因而,在八岁这一年,我怀着一颗对九州大地无限憧憬向往的心,离开了生活了八年的云顶行宫。
      我没有什么留恋,自母后故去,我所拥有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我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后离开辜峒,越王身边两位颇有名望的宗室高手护送我一路北上,前往终南山鬼谷拜师学艺。
      我离开那一日,常年四季如春繁花似锦的辜峒,竟下起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那一天,寥寥数人为我送行,映染攥着我的衣角,哭得不像公主,更像个孩子。雪花纷飞里红锦姑姑的衣袍不复往日鲜艳,她镇重地抚着我的头道,篁儿,你要记住,你注定成为一名剑客,千万不要像你母亲一样,爱上一个同样以剑为生的男子。
      她交给我一把剑,她说,那曾是我母亲的佩剑。
      我抱紧那把名为唤灵的剑,从马车上回首望去,云顶行宫在天际风雪逐渐消失,到最后终于望不见了。
      经过近两个月马不停蹄的奔波,我们终于在阳春三月到达了终南山。
      彼时风和日丽,草木葱茏,春花渐次开放,一派山清水秀之色。
      当我两个月来第一次把纱帽摘下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周围人惊艳而恐惧的神色。
      我的容貌充分继承了母后的绝代,虽然尚且年幼,但已然如冰雕玉琢。
      还有一双潋滟紫眸。
      我在辜峒时,因这双眼睛,除了映染没有人肯与我亲近,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称我与母后为,妖孽转世。
      我漠然扬起唇角,静立于马车之上。
      两位叔伯上前与鬼谷先生见礼,一番客套寒暄后,鬼谷子用他那双洞悉世事的苍老双眼望向我:这位就是越王长女,永夜公主?
      一位叔父颔首道:先生所言不错……
      我迎上鬼谷子锋利目光,心内微虚,却还是坚持道:先生误会了,此刻我并非永夜公主,只是白映篁而已。
      两位叔伯沉默不语。
      白发老者神色莫测地注视我许久,终于缓慢而沉重地点点头。
      他只说了一句话。
      凤策凰图,果真是命中注定么。
      我就这样留在了鬼谷。
      目送马车离去,我突然在这一刻感到失去了什么。
      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那日偶然游荡到那片十里桃林时,万丈阳光仿佛在天地间撒下了无数金色尘埃,桃花灼灼夭夭,美不胜收。
      风里有落花轻簌,还有棋子落下,玉盘清吟。
      很久很久以后我还会想,如果那一日我没有踏着一地落花走进那片桃林,没有在那年烂漫桃花下遇见那个无瑕清绝的少年,一切会不会不同。
      答案竟是无解。
      少年坐在一株繁茂的古老桃树下,落花铺满他的银发,织锦蓝袍轻盈飞舞,骨节分明的指间执着一枚玉石棋子,凝神注视着面前珍珑棋局,竟是在自弈自博。
      我不自觉敛住呼吸,看着那如谪仙般的少年,竟不敢上前一步。
      微凉的风吹起我的发梢衣摆,我小心翼翼正准备离去,少年却突然抬起头,温润如玉的漆黑双眸直直地看向我,扶额上的晶蓝宝石晃得我眯起了眼睛。
      他的眼中一抹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隔着漫天桃花望着我,墨眸沉静如水。
      我颇觉尴尬,掩袖微咳了一声,干笑道:打扰阁下下棋,实在抱歉。我就是随便逛逛,你继续,继续。
      说罢准备转身离去,谁知那少年却用一把低沉优美的好嗓子道:你终于来了,师妹。
      我听得一愣。师妹?随即抱歉笑笑:阁下怕是认错人了罢。
      少年站起身来,桃花从他衣间纷纷落下:每代鬼谷先生一生只收两名弟子,一纵一横,你既然出现在鬼谷桃林,我又如何会认错?
      我一怔,顿觉孤陋寡闻:这个我是真不知道,这么大一个地方,居然只收两名弟子。
      少年露出一丝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我认真看着他:白映篁。
      少年微笑道:映篁,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兄了。
      我叫苏霁,他说。
      师兄。
      听起来似乎是很亲密的字眼呢。
      我坐到他对面,好奇地看着苏霁:难道你一直在等我么?
      他点头:是。
      我又问:为什么你一个人下棋?
      他说:因为我找不到对手,没有对手是一件很寂寞的事。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安慰道:没关系啊,你不是说我以后便是你师妹么,自然不用一个人下棋了。
      他指尖微滞,莫名望我许久,终于缓缓露出一抹惊世浅笑:好。
      我一愣,突然想起什么,又看向眼前少年:不对啊,你如何得知我会来这片桃林?
      他轻轻扬起唇角,笑得有点缥缈:因为我相信,我们有缘。
      他墨眸似有无数桃花飘零:从我踏入鬼谷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期待着,与你的相遇。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不是么?
      我当时还不太懂得缘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苏霁银发三千,面容清华却无双,一时间忘了言语。
      很久以后我再想起他的话,与其说那是一份缘,不如说是一场宿命。
      可是映篁何其有幸,能在万丈红尘里,独独遇见你。
      从此以后,那个名唤苏霁的被唤作我师兄的少年,自此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再无法抹去。

      我在鬼谷住了十年,如今回想起来突然惊觉,十年的春夏秋冬,日出日落,竟都是苏霁陪我度过的。
      因为我们二人不同于普通的鬼谷弟子,因而并未与谷中众人居住在一处,而是单独住在十里桃林缘染溪畔的一处庭院,住进去的那日,我思索半晌,豪气干云地双手一拍:此地甚好,不如就叫霁初馆罢。
      他未有异议,只是看我一眼,眸底隐有笑意缓缓流过:沉雪初霁,云涣风息,却是好名。
      他天生银发,我天生紫瞳,且容貌皆异于常人,能避开他人冷嘲热讽,怪异目光,自然是再好不过。
      我们在纵横殿向鬼谷子施下三拜九叩的拜师大礼,苍发老者垂眼看着我们:纵横鬼谷自战国起,已历万世之秋。每一代真正的鬼谷弟子,只有两名,合纵连横,捭阖天下。
      但世上最强的剑客,只有一名。从你们踏入鬼谷的第一刻起,你们将注定成为对手。
      我心下一惊,抬眼偷偷瞟了苏霁一眼,他跪在我身边,银发垂下,看不清神色。
      我们日日朝夕相处在一处学习,苏霁天赋异禀,不论策论抑或剑法都堪称完美,可怜当时我虽性子疏懒,却是极其好强,竟也花了十二分的心力,苦心孤诣,废寝忘食,许久以后想来也甚为唏嘘。
      自我第一次见过他,或者是鬼谷子的话起了作用,那时起直到很久,我唯一的理想就是成为能与苏霁匹敌的人。
      多年以后我偶然跟连庭璧提过年少时莫名其妙却根深蒂固的执着,那厮极微妙地看着我:你又怎知,那时的你,不过只是想成为能配得上他的女子呢?
      我哑然。
      一语惊醒梦中人,可是在那十年里,我不懂,我相信苏霁也不懂。
      我学习古籍的时候,他在旁边摆他的棋谱,我练剑的时候,他坐在旁边,老神在在地抚一把凤尾古琴,虽然他从早到晚都与我待在一块,可完全把自己当成了透明人,或者说,把我当成了透明人。
      按理我从小应该习惯了被人冷落,可是被苏霁冷落,我是当真不甘心啊。
      当时我的逻辑大概就是,反正我们两个都是怪人,既然这么有缘怪到了一起,大抵就该相亲相爱相濡以沫的意思。
      有一次我问过他,他只悠然端起玉石茶盏,瞥我一眼:若我不如此监视你,大概这个秋天都得在纵横殿里过了吧。
      我人生第一次颇觉汗颜:行了啊你,我不是给你道过歉了么。
      他说:师妹你真行,估计我这一生在师门被罚,都是为你而跪的吧。
      还极其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我惭愧至极,灰溜溜提着剑走开。
      事情发生在三个月以前,我到鬼谷刚满一个月。一日突然兴起,一个人去寻传说中桃林深处一株千年桃树,鬼使神差走了大半天路,才知道所谓传说果真是骗人的。
      待想回去之时,才发现层层叠叠粉红花瓣似流云满天,竟分不清自己是延着哪几棵桃木桩子过来的了,于是只好依着记忆里大概方位往回走,兜兜转转大半晌,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我在桃林里走了约摸三四个时辰,直至夜色降临,我摸着自己空瘪瘪的肚子,又饿又困,顿觉无比忧伤。
      昔年在云顶行宫,便是最孤独的那会儿抑有红锦姑姑与映染一直陪在身边,虽看起来疏离冷清,其实那般表现出来的沉静稳重基本是假象。如今我第一次感到无助,唯一想到的人只有苏霁,可惜那日他正好出了桃林,估计不到午夜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了恐怕也想不到我没在云涣阁里。
      也就是说,他发现我最早也得明天早上。所以,自求多福罢!
      我靠着一棵粗壮桃树坐下,昏昏沉沉,浑身瘫软,一面祈祷林子里的山精鬼怪离我远点,一面幻想着头顶结满了又大又红的桃子,不知不觉竟然沉入了梦乡。
      事后我问过苏霁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说其实那时候我离霁初馆根本不远,就在院子后面梧桐林一溪之隔的桃花林里,他绕道回来的时候看见我,顺道就把我带回来了。然而没想到霁初馆里灯火通明,鬼谷子坐在堂上,身边站着照顾我们衣食起居的兄妹,侍剑潘雅言与潘雅安。因着我俩双双旷课失踪一日,他老人家一怒之下,当晚就让苏霁去纵横殿里罚跪思过。
      之所以没我什么事,实在是因为我很不幸地在那天晚上就病倒了。我精疲力竭,再加上受了寒,据说还有水土不服之症并发,这场病来势汹汹,竟令我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日之久,待再踏出云涣阁,竟已是初夏蝉鸣四起的时节了。
      我发烧的时候不太记得事,约莫记得雅安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我床边,她手心的温度很像红锦姑姑,我的眼泪慢慢地顺着鬓角流了下来,大概这是我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如此怀念越国,雅安温柔地拭过我的眼角,她只是叹了一口气:以后姑娘若是想出去,大可以告诉我,多一个人陪伴,总是好的。
      我闭着眼睛点点头。
      后来又记得榻边的气息一换,来人却不说话,但我能够感觉到一双温凉的眼睛在我脸上不断逡巡,仿佛毫无感情,又仿佛包含了无数情绪。四下里无比安静,轩窗里吹来的风送来几丝来人身上的气息,一股淡淡的刺槐香气,我猜大概是潘雅言来代他妹妹照看我一会儿,据我所知,师兄的风息阁后面不远是有一株老槐的。
      之所以觉得不是苏某人,是因为这人实在有洁癖。他对气味极其敏感,按我的话说就是天生狗鼻子,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若干步以外从无数气息里分辨出他想要的那种气味。因为他对气味的无比挑剔,所以霁初馆方圆十步内不能种一点带气味的植物,每日要定时洒水打整庭院。他所有的衣物,都无例乎一种味道:白檀香味。
      所以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苏霁的衣服上没了白檀香味,那该是发生了多不得了的事啊。
      我昏昏沉沉地想着,无意识地咳了几声,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抚上我额头,手心温润,极是舒服。我心中一动,脑中浮现起潘雅言执剑而立万年不动的冰山模样,正纳罕他手心光洁,雅安的声音就很惊讶地响起来: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撤回手,语气淡淡:我只是来看看,别吵醒她。
      槐香风似的从房间里消失了。
      我微有些失落,却不禁暗自奇怪,那人真是苏霁?
      我精神稍微好点后,能够坐在床上边啃苹果边跟雅安闲聊,她边绣花边说些道听途说来的诸国琐事。我虽担了永夜公主的名号,但天生就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否则也不会安安分分在云顶行宫待了八年又到鬼谷憋十年,若换了别人恐怕早就疯了,但我不仅没疯,反而还活得十分快意洒脱,导致后来连庭璧那厮日日想扒开我的脑袋一探究竟。
      本来还想追问一下我睡着的时候苏霁有没有来看过,转念一想有点矫情,也就忍住了。正听得百无聊赖,望着她面前的茶杯,突然产生一个想法。

      从我病好后,不知道是反应变慢还是脑子烧坏了,生活过得相当多灾多难。大概是过去八年在云顶行宫过得太过压抑,这一病倒是把身为孩童的天性全激发出来,不是今日在桃树上把脑袋撞个大包,就是明天脚底打滑栽到缘染溪里去。苏霁说得对,一段时间不亲近自然,自然果真也不会亲近你。难怪他风雨无阻每日往桃林里跑,还美其名曰:亲近自然。
      不过除了桃林,他待的最多的地方大概就是霁初馆的青石板了。鬼谷子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只要他发现我有一点不修边幅或者惹事生非,就非常生气。然后生气了却不罚我,就罚苏霁跪石板,所谓师妹之错,师兄之过。我非常气愤,气愤之余只能躲在云涣阁的纱窗后面注视他沉默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的背影,眼眶却不自觉地红起来。
      苏霁没有说错,少年时代他每一次被罚,基本上都是因为我。除了那一次他也离开了桃林,可是却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出去的真正原因。
      每一次被罚跪,他竟从未责怪我半分。
      从此以后我的习性风格有了极大的改变,以至多年以后能目不斜视从容不迫地自尘垢间走过而白衣不染纤尘,被后世史书评为风姿绝世,大半都要归功于苏霁。
      自那时起他就开始形影不离地监视我,我扯着他袖子开玩笑道师兄原来你也是关心师妹的哈,结果他淡淡甩给我一句:你想多了。快秋天了,跪多了腿疼。
      我把他的表现默认为害羞。
      为了尽量表达我的愧疚,我开始竭力讨好他。之后四五年,据说其谄媚程度,连冰山潘雅言都觉得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一日向雅安讨教师兄爱吃的菜,雅安望我许久,十分诚恳地说:姑娘今生怕是注定与贤妻良母无缘了。
      我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问:为什么?
      她说: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么?
      我说:白映篁……啊。
      我突然懂了。
      我是白映篁,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这辈子注定了只能是一名剑客。
      后来一日我向鬼谷子请教:所谓刀剑无情,何解?
      他道:刀剑无心,不过是拿剑的人无情。
      我问:若拿剑的人有了情,又该怎么办呢?
      老头淡淡瞟我一眼:剑若无情,便是好剑。
      剑若有情,伤的只是自己。
      我微微恍然。
      可是我相信只要看到苏霁那头潺潺银发,什么我都可以忘到九霄云外。
      后来我们的剑法已经炉火纯青到能蒙着眼在万千花瓣中独独将其中一片一分为二的时候,鬼谷子告诉我们,那只是入门。
      我们即将学习不同的剑法。他练纵剑,我练横剑。
      当初我们年轻气盛,各自觉得自己练的是最好的剑法,我极不服气,与他约定学成后,二人比试一场。
      他没有说话。
      可能只有我不明白,庞大的命运齿轮,终究还是转了起来。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十年里,我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天真幼童成长为一名风姿绰约的妙龄少女,苏霁从一名无瑕清绝的寂寞少年成长为一名绝世潇雅的翩翩公子,说起来很长,但回想起来仿佛只是一瞬间。
      白映篁与苏霁之间唯一一点点不遗憾,莫过于此生,我在最美好的时光与他相遇。而我所能献给他的,亦不过是少女时代最真实的自己而已。
      苏霁喜欢下棋,我便呕心沥血翻遍棋谱,夜晚在房间里苦思琢磨,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棋痴。由是随着年龄增加棋艺竟也日益精进,初衷却只是为了初见时令他不再寂寞的诺言。
      我看得见棋盘上他惊鸿一瞥的喜悦。可是他可能从来不知道,我不爱动脑筋,下棋更是曾经一度成为我最讨厌的事情之一。
      我在云涣阁后面僻了块茶地,将练剑习课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茶园里,终日乐此不疲。
      苏霁曾半是打趣地说:映篁终日在茶园里忙碌,这过了两三年,却是不见你鼓捣个什么物事出来。
      为此我差点沦为整个鬼谷的笑柄。
      但终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十二岁那年的清明,我的小茶园里收获了第一批雨前新茶。
      苏霁颇为诧异,他愣愣看着面前的茶盏:这茶……
      我笑盈盈地说:这种茶,是我母亲花了五年培植的。我试了很多次,却始终没有办法让它像在凌云峰上一样繁茂。
      随即黯然道:母亲说,碧水云天,桃花依然,所以叫做碧落桃花。不过此刻既由我培植,味道已是不同,这名字却是无颜再用了。
      他怔了一会儿,低头抿一口茶,良久抬头对我扬唇一笑,墨眸温润柔软:很香。
      那一刻,阳光流淌在他的银发上,他的笑容是如此的风华绝代,以至于很多年后,我看遍千山万水,却依然觉得那一日他的笑容,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景物。
      他笑着问我:可是找到了什么诀窍?
      我缓缓点头:是。
      哦,是什么?
      用心。
      他修长手指扣住青瓷杯盏,莹润指尖在玉石衬托下显得完美无瑕。
      我心中突然一阵悸动,张了口,似有什么将要脱口而出。
      我想好这茶叫什么名字了。
      他抬头看我,一缕发丝沿着脸庞悠悠滑下。
      我握紧手,下了某种决心。
      就叫……霁夜初篁。
      从此,苏霁爱上了喝一种茶,叫做霁夜初篁。
      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我所谓用心,不过是在每培下一株茶树之时,在心中默念一遍他的名字。
      只是那时我却不懂,霁夜初篁里永远萦绕的一股淡淡苦涩,究竟是什么。
      很久以后我遇见一名极懂茶的高人,他叹息道:茶是好茶,只是没有待在适合它的地方,终究是强求了。
      然而我终于明白,就像我曾为他付出了十年的热血与深情,不管他要不要,我,终究还是强求了。

      少女时情窦初开,雅安常常与我讲些话本子里小姐书生的动人故事,例如谁又与谁比翼化蝶,谁又为谁断桥守候千年,但我想,再没有一种感情,比我得到的更美。
      它让我不断成长,不断变强,不断完美,在师兄的目光里,我相信终有一日我能成为他所期待的,那样的女子。
      于是这样,才会有后来人们眼中所看到的白映篁。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或者用雅安的话来说师兄把我宠得太无法无天,那时我总以为只要他眼中有我的影子,我便是拥有了全天下的。
      后来细数回忆,十年里尽是我与他在一起的画面,或是初夏时我顶着烈日在庭园里植下血海棠,身后不远的青帘书斋里,他执笔清雅,落纸成花;或是霁初馆前,我从桃花树下轻巧落下,他坐在不远处的六角亭中,手执策业,袖敛风华。我喜欢用目光追随苏霁,看他在树下舞剑翩若惊鸿的身影,喜欢他每一次唤我映篁时,眼角微微弯起的弧度。他的剑法进步,我也感到开心。那种满溢的少女情怀,仿佛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的师兄,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
      雅安曾打趣我:如果让姑娘在十里桃林给公子种一辈子的霁夜初篁,姑娘也愿意?
      后来我想,我应该是愿意的罢。
      我将三千多个寂寞而旖旎的日子刻入脑海,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角落,同练一种剑法,同读一本古书,同品一壶清茶,如果时间就此停留,该有多好。
      十五岁那年我行了及笄之礼,镜中人发似流墨,紫眸潋滟,面容绝美,白衣清浅,气势冷然,恍若神女下凡。
      眼前我的面容,竟与记忆里母亲的脸,渐渐重合。
      鬼谷子叹道:果真是你母亲的女儿……一顾倾城,果然不假。
      也是这一年,卫国世子与越国永世公主的婚礼隆重举行,轰动诸国。前不久我收到了映染的书信,字里行间尽是娇羞憧憬。她还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望着对面的风息阁,绞着指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只记得在桃花树下蓦然抬首嫣然一笑时,苏霁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微妙,他说:映篁,连我也没有发现,你竟然已经出落得这样美。
      他说,我们终究,还是长大了,不是么?
      又是一年春花烂漫之际,阳光从花瓣间摇落一地破碎的光斑,苏霁倚着一株桃花而坐,我依然如往常一样懒洋洋地躺在他膝上,看风里他的银发与我的黑发纠缠共舞,看桃花纷纷落满他的蓝袍与我的白衣,看着他温和望着我沉静深邃的眼睛,我突然有些伤感。
      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地如同不真实。
      我道:我们练的剑法都是一样的,你难道不担心么?
      他含笑看我一眼,温柔地理顺我鬓角发丝: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眼中一抹极快的流光闪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我这一生,绝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我心中乍暖,轻轻一笑:听说下一任鬼谷先生会从我们之中诞生,可是,我进入鬼谷,并不是为鬼谷先生之位。
      他颔首:我知道。
      我凝望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么?
      他的手微微一顿。
      我憧憬地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师兄你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我呢,能保护自己,不连累你便好。
      然后我们俩就可以一起仗剑天涯,周游列国,我们可以去江南,去塞外,我还可以带你去云顶行宫看一看……
      等你老了,我们就再回到鬼谷,我可以继续为你泡霁夜初篁,还可以天天陪你下棋……
      与其庙堂之高,江湖纷扰,不如春赏百花,夏听雨,秋望明月,冬沐雪,撑一叶扁舟,煮一壶清茶,远上尘嚣,一世逍遥。
      苏霁完全怔住了。
      我恶作剧心起,冲他眨眨眼:师兄,告诉你一个秘密。
      然后也不等他反应过来,便道:在我们越国,有一个传说,传说女子在桃树下遇见的第一名男子,是她命中注定的姻缘。
      说完便捂住红霞似的脸飞快地跑了。
      也许是那一天我跑得太快,却没有看见苏霁注视着我的背影,目光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潭。
      如果今生你我注定成为敌手,那我宁愿,此生从未遇见你。
      若从未遇见你,该有多好。
      可红尘之中,若少了你,该有多寂寥?

      多年后,我还在想,如果我早知那一个桃花氤氲的梦一般的日子会成为我年少时代最后的眷恋,那么那一日,我一定不会走开。
      至于后来,他将鱼泉剑锋亲手送入我的胸膛,鲜血染透我的白衣,我看着他眼中复杂神色,才觉得没有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完,竟也是种幸运。
      眼角沁出了泪,唇角流下了血,我想笑,但心被裂开的疼痛使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会问他为什么,从踏入鬼谷拿起剑的第一刻便注定的结局,有什么答案?
      霁夜初篁,从来只是我一个人的妄想。
      我曾经用十年为自己构筑了一个桃花纷飞的梦,贪恋着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十年后,他用冰冷的剑锋逼我面对现实,屈服命运。
      他面容漠然,薄唇微启,却是唤我——永夜公主。
      最后他说,你在桃花树下遇见的第一个男子,一定不是我。因为,我们注定是敌人。
      十八岁以前,我不信天,不信命,可我信一个人。
      十八岁以后,我只信自己,和手中的剑。
      沉入黑暗的一刻,我的手指无力松开,被内力震碎的粉末从指尖飞走,被风吹散,再无迹可寻,是我一直紧握在掌心的一枚骰子。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以前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世上总有那么多的人爱问情为何物。直到很久以后,我终于懂了。
      ——情……是咬牙切齿却恨不彻底,是撕心裂肺却痛不死心,是淡如白水,只是某天醒来,已经不离不弃,不怨不悔。情是抛不开,丢不掉,舍不得。
      ——情,只是无可奈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杏尚小·白映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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