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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欢喜酒 ...

  •   桐少舫一般选在傍晚时分到苏子和那儿去。因由说起来很简单,饭点儿,能捞几斛子酒喝。边喝边豁拳头,放松了,享受了。加上周遭各样精怪纷纷带了酒水来凑趣,动不动就热闹过了头。
      但苏子和不怕,他爱热闹。也爱引逗。自两年前那个冬夜,桐少舫衣衫不整气息不匀兵荒马乱地蹿他这儿来以后,他就明白,热闹上门了。
      这多好。特别是春日里,桐少舫三天两头往他这儿跑,戏也是,一出接一出,若再添上些行头,简直可开个戏班子。他引逗完这个引逗那个,搅和出柴米油盐酱醋茶来,日子再不寡淡。他一见着桐少舫就像见着各样调剂,对他简直都“偏爱”了。
      他这“偏爱”是带点儿捉弄的,应当说,有傻气的东西他都爱,比如他种的风茄儿,比如他家那口挺胸凸肚的大酒瓮,比如桐少舫。说到根儿上,他是爱他们那份傻里的没心没肺。这样的,怎么引逗都出不了问题。
      像现在,他就擎了斛酒,灌他,看看差不多了就逗。
      “杜衡不好么?”
      “好……”
      “好你躲他做甚?”
      “……”
      不答了,装死。
      他想从他这儿抠出点儿“真言”来,谁料人家嘴绷得跟张满弓似的,怎么抠都不松劲。哟喝!连装死都学会了!看着那心肺也冒点尖儿了嘛!
      不过,可别想就这么装过去,不整治整治他,苏子和怎配叫苏子和?!
      方法也简单,给他酒里下点料,叫他头疼个半天一天的,拖住他,有几天时间,怕抠不出来?!
      那晚上桐少舫就醉成头驴,趵蹄子撒酒疯,撒干净了就呼呼大睡。醒来已是转天黄昏时分,他头疼,跟人拿十把凿子“咣咣”凿过似的,动弹不得了。
      还惦记着家里那个张口等他的呢,想走,头疼却不饶他,光挣,就是立不直,把他给急得!
      苏子和这把却想得周到,殷殷勤勤地说替他走一趟,连饭菜钱都倒贴了。
      狐狸就是狐狸,眼睛一骨碌主意就一串,倒贴酒菜银钱,回头他可指望从你身上扒层皮来补呢!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连这都看不穿,昨夜里那点儿心肺算是白冒了!
      就看这个一傻到底的,千恩万谢地将那个送出门去。
      这一去就不见回还了。
      桐少舫转转,等等,等等,转转,眼见着天边泛起鱼肚白。
      哎?奇了啊,驭上风,来回不要半个时辰的路,怎么拖到了这辰光?!
      他在这儿兜兜转转地打圈的时候,苏子和正蹶着屁股,扁着脑袋往他床底下钻,钻到一半,一把掐住丰赡的大白屁股,使劲拽。
      怎么的呢?原来这家伙饿了半天,疯了,四处乱拱,拱出块能吃的就往嘴里填。
      苏子和刚拎了东西到门口,还没进就看见它往嘴里填东西。他眼睛尖,一下就看出它填的是只风茄儿精,起码有上百年了,可不能便宜个大吃货!
      于是他抢上前去,一把踏住它,捏它脖子,催它吐。它哪里肯依?!身子一抖就滑脱去,害他满场子地追。
      在“哄”上,苏子和远不及桐少舫,一碗素面就能安稳的事儿,弄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了不算,还累他蹶屁股扁脸地钻床底儿。
      末了,还是杜衡回来用碗素面将那风茄儿精换出来——可怜见的,精湿一团,上次被啃残的腿脚还没长齐全,又遭场难!
      苏子和耗了一天,总算把这风茄儿精耗搞上手了。他衬了意,拍拍杜衡的肩:“我欠你一趟,迟早还你。”说完,颠颠走了。
      他在这儿耗得舒心衬意,桐少舫那儿可开了锅啦!
      那一阵好等!天光从这头移到那头,都快上中天了,连根毛都不见!
      看看是等不得了,就回。回到石板镇,想着买素面回去。
      今天逢三,赶大集,买的卖的都多,他挤出一身臭汗才挤到素面摊子前,又等店家焯,弄好已是近午时分。他急赶赶地往外挤,刚挤出圈,一抬眼就看到了——杜衡。
      想躲是来不及了的,看它那架势,守他守得有时候了——身边的人一潮一潮拥过来,把它推来挤去,鞋子被踩塌了帮都不晓得,光顾护手上的一斛酒,怀里的一包良乡栗果。这果子收得不多,金贵,也就赶着时节吃能便宜点儿,每年逢三四月上,要是买完素面手上还宽余,桐少舫就买些回去,这个几粒,那个几粒,分分光,他自己是不碰的,就是在香气飘过来的时候,偷偷背过身去咽咽口水。
      原来它把他的馋样都记了。
      专候他回转,买了一小包,还护得那么死,存心让他看它有多痴多傻……
      咳!他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迎上去。去遂它的愿,领它的情。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都不知道怎么起头。毕竟有前尘往事哽在那儿,还是尴尬的。
      最后还是杜衡先开口:“走吧。”
      两人就走,它把手搭过来,用半个胸膛去护他,把推挤和纷扰都挡下,给他条干净道儿。
      好容易挤到外头,它就伸手替他理头发,整衣衫,水到渠成似的,多自然。他却不好领这情,头一偏,它的手就吊在那儿,空空的。这一来,尴尬又围拢了。简直不知该如何打发。空了有一阵,杜衡才把空空的手收回去,从怀里掏出那包良乡栗果来,捂进桐少舫手里。
      温的呢。它到底护了多久啊……
      不能想,一想就坏。于是他抢着扔了些话出来,想把场面炒炒:“苏子和去家了,你见着没?”
      “嗯。”
      “……”
      “……”
      又没动静了。
      嘴上没动静,手上弄出点动静也是好的。他就开始拆栗果。拆了两颗,一颗搁嘴里,一颗给杜衡。
      “你吃。”杜衡又挡了回来。
      “你不吃?”
      “吃过了。”
      一听就是诳他。它哪舍得。
      也不好强它。他回转手填进自己嘴里。
      走一道吃一道,吃顺了嘴,手时不时拐进包里抓几颗来拆。
      本来可以驭风的,可是谁也没想起来,就这么走。
      一开始两人还并头走起,走着走着,桐少舫就错到前边去了。那步迈得大呀——慌慌地透着虚。
      杜衡默默地撵上,撵得紧是紧,却始终差着一步。这俩就一前一后地走。世界都快让他们走荒了。
      忽然对面山上飘来一阵吼歌子。野调无腔,就是吼个痛快。这边吼完,那边就有条嫩嗓细细地应和:“巫山高,巫山低,怨哥迟迟归,空房独守身条儿冷,哎哟!劝哥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是唱男女情爱的。音儿里头半是委屈,半是受用。
      他偏在此时一扭头,发现它也在看他,还拿眼神表白:泼天的委屈它都咽了,却始终等不来那份“受用”。它冤得慌。
      他不是青天,受不起它这无头官司。于是又把头扭回来,再不去挑事。可那个却不依,从后头一把拖住他的手。
      荒郊野外的,又有野歌子煽风点火。这坎眼看着是过不得了。
      桐少舫急火火,正在犹豫要不要甩开它,那边还以为他许了呢,上来就搂,手还扯住他裤腰带,看看就要一把扯开。
      他毛都给惊炸了。
      眼看着真刀真枪就要上场,忽然,这天边飞来一阵炮仗响,把这俩都轰愣了。接着又来阵响器,看来是哪家娶新妇。这把亲娶得好哇!硬是把他给救了——他趁它愣怔,借势一挣就走脱去。
      “哎!那头娶亲呢!有欢喜酒喝,瞅几眼去!
      桐少舫隔开十好几步远朝杜衡喊,喊出点儿劫后余生的喜庆来。
      它肩塌下,两手奓开,默默地跟上。
      那家正摆流水席,不管谁,只要上来恭喜几句,就可上座吃喝。桐少舫拉着杜衡坐下,看人家戏唱着,亲闹着,他也跟着喝得乐颠颠,一杯、两杯、三杯……
      酒喝胀了,喜气也沾了一嘴,就准备推推座回了——还惦着家里那个呢。
      他刚撤出半个屁股,场面就乱了。
      一头花斑豹子从天而降,叼实了新娘子,几个跳腾就没了踪影。吃欢喜酒的人们惊得呆住,等醒过神来,人早没了。于是嚎的嚎,骂的骂,追的追,顿时乱得没了章法。
      桐少舫也追过去,并不是想逞英雄充好汉,只是觉着喝了人家的,嘴短,能帮得一点算一点。
      他驭上风,没多大工夫就望见那花斑豹子拍在地上的一溜爪印,顺着撵过去,见着条大尾巴了。
      嗯,是头成精不多会儿的豹,道行不高,腾不得云驾不得雾,光靠自个儿一张嘴,新娘子没几两子力的挣手踢腿已闹得它上不来下不去,叼个十几步就得歇一担。
      这多好撵啊!
      桐少舫截下它,喊:“嘿!快放下!”
      这一喊可寒碜惨了。都知道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场子叫阵更是狗屁不通了。
      哪个还怕他?!扑过来就咬!
      喔唷!恁险!吃饭的家伙差点给它咬下来!亏得他一滚滚到侧边去!
      豹子扑了个空,牙痒痒,想扯桐少舫的脖梗子磨磨。又扑。
      这下可没了英雄好汉,全成驴打滚了!
      他经滚,身后背的素面可不经,一趟两趟就散了,和泥滚做一团。
      两百文大钱呢!他肉痛得神都岔了。神一岔,这把嘴啃过来,哪躲得过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血盆大口朝脖子落下,心里光想:也不知这仙被啃上一口,还活不活得……
      不料这口啃他脖子没领受上,被条胳膊给领走了。
      “杜衡!”
      他喊。
      眼见着狗崽子的胳膊被啃出两个大血洞子,慌了,这喊扯到半路就变了形。
      杜衡倒是一派清明,伸手死卡住豹子,回身对他说:“你带她走。”
      他也不含糊,搀上新娘子就飞。魂魄却落了半个在杜衡那儿,飞起来就有些东倒西歪的。他怕它吃亏,怕它伤着,怕它……
      总之为人老子会怕的他全怕上了。这一路,他可把几辈子的“怕”都受了。
      一送完新娘子,他就到苏子和那儿搬救兵,火急火燎的,人还没进,声儿倒先穿了墙。
      苏子和正伺弄那风茄儿精呢,他这一嗓子过来,完了!剪偏了枝,毁了他半日心血。
      这边脸阴了,转过来待要狠剀那边几句,却看见那边红着眼,一路哑着嗓子喊过来:“你快当些吧!再迟杜衡可就活不成了!!”
      苏子和只眯了眯眼,并不领他这咋呼。看把他急得——哇啦哇啦,一蹦老高!
      “啧!你急什么?回去等着,它就快到了。”
      他不信,依旧哇啦哇啦地催。
      苏子和就笑,这笑里的味道辣着呢,那意思是:这天下,除了你桐少舫,还有谁能克得住它?!它也就在你面前这么黏黏糊糊绵里绵线的罢。换个人?!省省吧!那倒霉催的不被它砸成块渣就算好命的了!
      桐少舫还不晓得,苏子和那对眼是妖眼,天下事,想看的尽看,想知的尽知。就在他咋咋呼呼的当口,人家早把热闹瞧过了。
      他只晓得翻嘴皮子,把这救兵搬过去;只晓得就算杜衡碎成滩肉泥,苏子和也能捏巴捏巴,给捏出个整坯来。
      为这,他什么做不出?!
      撒泼!耍横!钻天拱地!样样能!
      他这头悲壮着,那头却轻巧巧地叫他回去等。
      这四两拨千斤拨的!
      还没回过味儿来,他就让苏子和给推了出去:“回吧回吧,他好着呢。”
      “哎!……”
      他只“哎”了半个,就叫人关在门外,也不敢认真闹,再“哎”几声没动静,他就回了,跟来时一般东倒西歪。
      苏子和看着他身后的一溜小烟渐渐灭了踪迹,才一声长叹,难得叹出点感伤来:好?!好得到哪儿去?!看它那道伤——从肩头一直劈到手肘,皮肉翻得十分狰狞,望一眼都能把人疼死!它却只想着怎么藏住它,怕让那个知道了心忧。
      唉……杜衡啊,你这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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