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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三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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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运烂便烂,穷便穷,日子还是要过的。
门前的油桐花开开落落,转眼又是一年春三月。
外头雨水盛,滴滴答答地漏进来。外头大下,里头小下。
桐少舫戴着顶斗笠窝在洞府内喝小酒。左手边是铜镜子,右手边是酒斛子,前边摆着碟“棺材板”(腌萝卜),他心不在焉的啃了口棺材板,脑子里开起小差:现下是三月,到了五六月间油桐将收了,附近乡民才会陆陆续续拿些供品到庙里来拜拜,这中间还有两三个月沾不得半点油水,该如何打点才好……
想得嘴都跟着棺材板一道发酸发苦,硬是没想出个好赖来。
咳……真正青黄不接春三月哪……
桐少舫捡回来的这些活物—— 一个大吃货,一个破烂王(这点随他),一个贴墙根,剩下的散淡惯了,一逛荡就没了影,饿了才挨窝,啧,想来想去就挑不出个可以帮衬帮衬的。
怎么没有,没有这“棺材板”哪儿来的?这酒谁烫的?这洞府谁平整的?
不是没有,是他不太敢使唤。
以前还好,捡了当狗养,可这几年越发似狼——一身黑毛,根根箭似的立着;一双金眼,黯淡淡,夜里还冒绿光;一张阔口,一口可以啃掉一个脑袋——不是狼是什么?!
他这是在说杜衡。说得有点偏了,杜衡可不是捡来的,他是自己跟过来的。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夕暮,烈日的红味慢慢退下去,夜晚的青味悠悠飘上来,熬了一天的桐少舫带上酒斛子出去吹风。吹到北斗星转向了,酒斛子也喝干了,才醉醉的往回走。正走半道上,觉得不大对,一回头看见一团黑黑的东西。
啥呀这是?他停下来眯了眼要细看,那东西也停住不动。他眯了半天费了老劲才看清楚——喔,是只狗崽子。天黑漆漆,就只看见一对金黄色的眼光亮亮的。
桐少舫老毛病又犯了,想捡。后来飕飕一阵小凉风将他刮醒了几分——家里还有个大吃货,再把这个弄回去,哪里折腾得起!
狠狠心装作瞧不见,又七扭八拐的拐了许多弯,到家的时候想着应该是甩掉了。可等他返身关门的时候才看见那狗崽子正在油桐树下蹲着。狠狠心把门关上,想着转天它就自己去了,可转天门一开,还蹲那儿。桐少舫去哪儿它都不远不近地跟着,连起三四天,跟得他都不敢看它。这几日里他怕它饿着,还放了些吃食在油桐树下,也不见它碰。
到了第五日,桐少舫实在是守不住了,扭过头来对它说:唉……我养不起你,别跟着了……要不我替你寻户人家?
狗崽子不做声,默默地跟着。
桐少舫吸溜一下鼻涕,蔫头耷脑地接着走。最后还是狠狠心把它关在外边了。
那天白天还好好的,黄昏时分风就紧了,到半夜,暴雨泼下来,桐少舫的心跟着紧,他把门打开一道缝,想偷眼看看狗崽子还在不在。外头风雨交加,油桐树下没了那对光亮亮的眼。哎——走了?
桐少舫大松一口气,关了门正准备睡觉,忽然一道闪,跟着半空炸开个响雷,就听“夸嚓”一声,门外那棵大油桐塌下一条大杈,砸出好大响动。
一阵细细的哀号穿透风雨雷电递进来。
一阵细细的哀号穿透风雨雷电递进来。
桐少舫一下毛了。他冲出去,正看见塌了的树杈压在狗崽子的左后腿上,血一流出来马上就给浇稀了。它实在疼,疼得两只尖耳朵细细地颤。还是三月的天气,这样大的雨淋下来,冻得那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
这会子谁还狠得下心?!桐少舫赶紧扒开树杈,把它捂进自己怀中,带进家去。
那晚最难熬,狗崽子伤了筋骨又挨了场冷雨,病得不轻。桐少舫给它上了伤药,可它毕竟是狗崽子么,外头的伤好说,那内里呢?内里怎么医?又不能跟人似的煎碗祛风寒的药一灌——简直叫人愁死!
眼见着狗崽子病得惨兮兮的样子,谁能忍心?好歹也是一条命啊。
桐少舫捂好它,穿好蓑衣戴好斗笠,大半夜的就奔苏子和那儿去了。
被生生挖醒的苏子和脸黑了点,话尖了点,脾气大了那么一丁点儿。
可人家是“鬼见愁”么,一出手阎王都得让三分。
他淡淡瞄了一眼,淡淡说了一句“上摘星山,采几把杜衡,三碗煎作一碗”,说完倒头接着跟周公厮混去了。
杜衡是种带黑花的草,只产在摘星山山顶。
摘星山摘星山,一抬手就能“摘得星辰满袖行”的,你说高不高!山高不说,上边还尽是毒虫怪兽,天况好的时候众仙家尚且要避开,现下狂风暴雨如何上得?
山再高路再险还是抵不过桐少舫心底里的“愧”。他牙一咬,将狗崽子用个棉铺盖包了安顿好,连夜就朝摘星山飞去。
堪堪飞到山腰那儿,一阵风流大了些就把他掀下。本不该这般“肉”的,无奈此人平日里将大好时光全打发给了铜镜酒斛和破烂,闹到此时功课也不见得有半分长进。这怨不得别人,只能先稳住,待这阵风过去接着上。等了有一刻工夫,风小了,他望上飞,都要到山顶了,还是出了差池——这雨浇得太狠,糊住了他的眼,衣服被树枝挂住也不晓得,一飞一扯,咚!一跤跌下去,险些跌成屎蛋!
没跌成屎蛋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伤了一只眼,从此看东西就云里雾里了。
不过那时事态急,他什么都没觉察,拼死命拽下几把“杜衡”,顶着风雨回去,煎了,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把药汁灌进狗崽子的嘴里。总之,那晚上过后,狗崽子缓过来了,过了不多天就能拖着腿在院子里蹒跚地爬了。渐渐就能走,一天好似一天,只是那条腿,始终医不大好,走起来样子总不好看,有点瘸。
桐少舫心里愧得慌,给它取了名(叫杜衡,想是感念那草救了它一条小命),又在床边给它搭了个窝,这就算呆下来了。
和之前弄回来的那些不同,杜衡好养活。刚能爬得动的时候就会自己去找食,从不占家里的份子。白天爬出去,晚上一定爬回来,绝不似那些一逛荡就没影的。回来以后贴着墙根儿睡,像是知道自己是“跟”过来的,不是“捡”回来的,娇不得,事事都很规矩。不但规矩,它还知恩图报。它刚呆下的头几个月,桐少舫时不时能在窗边门边发现些野果野花山药材之类的,有次竟弄了只鲜血淋漓的山鸡回来,把桐少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赶紧把它叫到跟前好一顿说——下不为例的意思,它都明白了,下回自己处理掉,再不带进家。
稍大些它就会平整洞府,把桐少舫那些瓶瓶罐罐破里破烂扫去浮尘,摆得整整齐齐。
桐少舫觉着自己活出些秩序来了,心里十分欢喜,于是时常买些肉骨头回来,放在手上要引它过来吃,还想趁它吃的当口摸上几把搂上几搂,既是亲近也是奖励。可它从没让他如愿过。
杜衡从来都是远远地看一眼,然后默默地掉头走到另一边儿去。
噫!这狗崽子怎么一点儿不粘人呢?!
桐少舫很是纳闷。纳闷到后来就成郁闷了——怎么这么生分呢?就不兴让我抱抱摸摸?!越是这么想越是心痒痒,终于有天趁着它贴墙根儿的时候,他偷偷抢上前去,一把将它提搂起来,揉过来揉过去搓过来搓过去。狗崽子任他揉任他搓,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桐少舫见它乖,兴头就起了,光揉搓还不够,又将它举上举下,举了两趟,正举到眼前,一不小心把狗崽子两腿间的物什看了个清楚,他嘴快,秃噜一句:哟!公的!
狗崽子立马僵了,羞羞地把条大尾巴弯上来遮起盖起。
那时杜衡来到桐少舫这儿也有三年了,又刚刚会变做人形,变出来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晓得羞了的。
打那往后,只要桐少舫靠近身来,它就默默地走到另一处去,再不让他得手。(桐少舫用了将近三年才看出杜衡是“公”的,它不是没有由头的,三年前那晚,他是把狗崽子的后腿抬了起来给它包扎伤口,可那节口上,狂风暴雨不说,天黑漆漆不说,心里打抖不说,那豆大一星光看得清个鬼啊?!
且转天苏子和就来凑热闹了,桐少舫上山采药的当口他就替狗崽子把药换掉,玩儿似的,再来,狗崽子会爬了,会走了,不需要上药了,见着他也总是不远不近的,哪里有机会?)
咳!失手么,做甚么这样计较……
杜衡不计较,只是单纯的有些害羞而已。
刚开了情窦,种了情根的那种羞。那时它还看不穿,它跟定的这个桐少舫其实是个常常脱线的,说的做的都没甚大意思。等它看穿,五年过去了。
这五年么,老样子,铜钿总是不够用,丰赡(风虫)总是不饱,何曲(首乌)总是望回捡东西,杜衡总是默默地来去,不合群,看着挺“傲”的,其他的一喧哗它就被盖住了。因了这性子,桐少舫对它少了许多关切。等觉出冷落来了,又拙手笨脚的想去弥补,肉骨头是不行了,剩下铜镜酒斛和破烂,哪样掂在手里都拿不出去,左想右想,最后想着了自己的老本行——教书。
说是要教杜衡识字。还说从名字开始教起。
杜衡默默地盯着自己面前雪白的纸,默默地接过递过来的笔,默默地用笔在纸上画,画出许多弯弯道道,每一道都那么艰难。桐少舫看不过去,上来包住它的手,尽量让那笔少走些弯路。
杜衡的手不再走弯路,心却弯了,弯弯地走神,直走到天边去。
桐少舫最恨人走神,一掌拍上去,半点不客气。拍完丢下一句话:好好练!
火急火燎地往外走。丰赡又饿了。又该出去找食喽!
当老子的就这点苦。
杜衡默默地使劲,从桐少舫离开到他回,整整大半天了,它挪都不挪一下。
等桐少舫料理完丰赡,看见它还在,就走到它旁边——哦,有些模样了。
夸它。把它当自个儿养的狗崽子一样夸。当它是“它”来夸。
可杜衡不是,它早把自己当“他”了,这样的夸多少让他有些委屈。十六七的,正是有委屈不愿往外说的年纪。于是它想把委屈岔开些,就问:……杜衡这名字……有甚含义么……
这一问就把桐少舫给问住了。他常常脱线,常常因这脱线而实在过了头,张口就来:
含义?没甚大意思呀……哦,当年亏得那叫“杜衡”的草救了你一条小命,感念那草的恩德,于是给你取了这名。
哦。
然后就静了。杜衡在等桐少舫,桐少舫也在等杜衡。两下里都被挂住,有些下不来台。最后还是桐少舫咳嗽一声,说,不早了,歇息吧,这才散了。
散了以后杜衡没有像往常一样贴墙根。它去了它的菜园子。那园子在西宿岛上,满地的沙砾,菜栽上去得瘦死,所以菜园子栽不得菜,栽了满园的药草,等载够了季,采下晒干,拿到市集上去卖,贴补家用的。
杜衡一有心事就喜欢到这儿来,出力出汗,得把心事像汗一样出出来不然不舒服。它正出力出到卯上,苏子和来了。西宿岛是他的地界,且,他喜欢凑热闹。杜衡一肚子的心事热闹得很,他最喜欢凑,凑着凑着还搅和几下,把热闹弄得开成一锅粥才好呢。
呵呵……
这种开场表明他极有兴致。
你怎么着了?
……没。
没?没你过来这儿做甚?
……
不是杜衡不想说,它是不知道怎么说。光为了个名就别扭,太不地道。
苏子和的眼骨碌骨碌地转,笑得有模有样:你不说自有人说。要依我,“杜衡”这名实在算得“风雅”了。不信?不信你看看其他那些,“丰赡”——风扇,“何曲”——河曲,不是扇子就是酒,他读了几十年的书都让酒虫蛀遍了,留不下半点好的,得这名算你造化,设若那日我让他灌你两坛子杜康,只怕你现下就得顶个酒名挨人叫唤喽!还有更惨的,若是我让他采两把“鸡屎藤”,挖几块“狗尿苔”,你又待怎样?!
杜衡不做声,默默地出力,做完后默默地往回走。别看它不动声色,问题它却存下了。回去以后在墙根那儿贴了半日,心中挣扎,直挣扎到月上柳梢,桐少舫打着哈欠窝好铺盖准备倒头大睡的当口,他才默默地走过去,嗫嚅着问:……若是……那时救我命的是把“鸡屎藤”……或是几块“狗尿苔”呢……
桐少舫大开着嘴,哈欠正打到关紧的时候,被杜衡这问题一把掐掉,他有些茫然,不晓得现下是个什么状况,于是他一囫囵答:哎?这个么……你放心,若真是那样,自然不会给你取恁丑的名,需得美化一番,嗯……叫个“姬史腾”或是“苟燎泰”之类的也还过得……
转天杜衡又去了。好好的菜园子让他翻了个透天透地。
自那个“也还过得”后,杜衡就晓得,它跟定的这个桐少舫其实是个常常脱线的,说的做的都没甚大意思。然,所谓“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它虽则是头狼,内里却有些狗性,也跟狗似的,有守家的习气,跟上了就轻易离不掉,只得在桐少舫这脱线里熬。不想熬得过习气却熬不过时间,狗崽子大了,一逢春身上的血就躁得慌,躁得实在受不住它就得往外出,一出就是几天,回来以后脸上阴森森的。头回,把桐少舫急得上蹿下跳——这从没抛过家的,怎么一逛荡就几天不见影儿?!想问,可看它那脸色,话又乖乖窝回去了。还自个儿安慰自个儿,许是它出去溜达?可隔年杜衡又抛了一回,这回桐少舫的话没窝住,火急火燎地找到苏子和,咭咭呱呱说了一大摊,苏子和就笑,笑得挺凉快:桐少舫啊,你当它永远不长哪?!你为人时候白活了那么些年,没本事讨上老婆,不晓得人间滋味,总不能指着别人跟你一道吧?!现下正是春天,连空气都肉粉粉的,它么……呵呵……
嘎?!原来是……是……是……发情……
水落石出。
桐少舫一张糙脸差点没臊出血来。觉得实在是亏欠了,于是早早守在门口,候杜衡回来,忙前忙后,殷勤得有些惶恐。
杜衡对着桐少舫诚惶诚恐的殷勤,脸上始终是阴森森的。一转身却在眼角眉梢那尔漏出些“熬”出来的怨,说不清多少又疼又痒的东西熬在里头,怨急了,都捎带点儿恨了,要生啃他一口才甘心似的,狠叨叨。
它盯桐少舫,剥皮剔骨样地盯,盯得桐少舫一阵阵发怵。怵便怵,还没到“怕”的份儿上——还把它当“它”看呢,狗崽子嘛,能反得上天去?!
他咳嗽一声,把那碗准备好的肉骨头推到它面前,找个由头就溜。三溜四溜,把影儿都溜没了,它还盯着。
看看,把条乖乖的狗崽子生生熬成匹阴森森的狼。熬还不怕了,怕憋,多好的性子也给憋坏喽!
等桐少舫觉出杜衡的性子有长坏的苗头——狼的尖牙利爪,狼的阴森可怖,狼的心肥胆大,全长齐了。长齐了就有戳出来的一天。戳出来就不缺挨扎的人。
桐少舫头回挨扎是在两年前。那时正是暑月里,天气燠热,他顶着大热的天卖了东西,凑了铜钿,买了素面,从市集上回来,热得奄奄一息,要死不活地爬进家,赶紧找把烂蒲扇打上,衫子除干净,全身贴在凉席上,缓了半日。等他缓过来,丰赡早已将几十碗素面吃了个净盆大碗,现下么,抱块糖球睡个热火朝天了。一副吃饱就睡的窝囊样。
咳,这就是当老子的。你看看那些家里头孩儿多的,当老子娘的哪个不是护着最窝囊的那个——巴巴从牙缝里挤俩钱儿,都得喂那个口里。任劳任怨无怨无悔。
无怨是无怨,天毕竟太热,眼看就要热出好歹来了。桐少舫无奈,挨过丰赡身边,轻轻拍它,拍出许多讨好,哄:乖,吹口气风凉风凉行不?……
不理,掉个大白屁股对他。
半晌不见动静,他又拍,不想那家伙对着它老子就是一吼,差点没吓翻了他去!
原来,因桐少舫无有铜钿,它饥时多饱时少,心里置气,时常将个大白屁股对着他,半点也不晓得它老子就是那穷得光剩个卵的;更不晓得它老子为了养活它,大热的天成天在天界各个犄角旮旯里捡破烂,都快热出好歹了,想哄它给凉快凉快,它鸟都不鸟!
团扇吧?!偷鸡不成蚀把米才真!
米是蚀了,可还得哄啊!热死,哄得一顿算一顿。
桐少舫围着这个难哄的打转,压根儿没注意——那个平日里最好哄的正贴在墙根那儿,盯着他脱成光板的身上看。那目光好生缠绵,还净捡暧昧处拨弄,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样子。盯着盯着,盯到那团大白屁股上,慢慢就凉了。
发了情的狗崽子好梳弄,发了情的狼可没那么好打发。瞧瞧墙根边上那个,情发狠了,泻又泻不出,憋得阴森森,酸唧唧,话说出来就不对味了,它说:
你要风凉么,简单,在它肚上划个口,一挤,风珠就出来了。
桐少舫被它扎到,麻得慌——噫!怎么……怎么……,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哇!怎么出去几趟性子就变了个翻天覆地?!
麻归麻,崽子走的道儿不对了,总得拽一把不是!
他打哈哈:“哈哈……不用不用,划个口它哪还有活路,我哄哄就好。”
“你下不去手?我帮你。”
他还没开口答话,丰赡已吓得窝进床底,屁股太大挤不进,剩在外边,抖成块死肉。
“哈哈……真不用,你瞧,它不是吹了么。”
又盯他。盯得他千疮百孔,心里打抖,实在支撑不住,想溜。没等他脚底抹油呢,那个就掉头先去了。
他看着它去,松了口大气,猛不丁瞧见它竟高过门框了,得弯了腰出。
噫!狗崽子长大了!
可不是“流光容易把人抛”么。
桐少舫忽然想到,杜衡来这儿也有十好几年了。又忽然想到,近来这一两年鲜少见到杜衡变做原身模样,都是“人”来“人”去的,狗性在“人身”里隐没下去,狠劲却浮起来,跟它身板上挂出来的肉块儿似的,纵横交错,叫人心里毛毛的。
“毛”在他心里慢慢酝酿,差点儿就酿出些名堂来了,却被丰赡的大白屁股一把拱掉,他回头,正看见它抖索索地将身子一点一点拱出来,边拱边哭,两只眼肿得核桃大。哭笑不得了,抱过来哄,顺道威胁一番:“下回要是还这般不晓事,就将你交到杜衡手上!”
这风虫是只软脚虾,也就欺欺桐少舫罢了,现下经了这么一吓,吹得不知有多卖命!
桐少舫吹着凉风,想着等这热过去,赶在秋凉前到老头那儿去混几斛子酒吃。
这一想就没了边际,天马行空,那点“毛”早存不住了,哪能让这脱线的嗅出味道来。就这么五迷三道的吧,接着混。混到后来,秋凉也凉过了,硬是没拨出空来逛荡到老头儿那去。怎么呢?原来事儿出在丰赡那头——这家伙身上的膘一天重似一天,桐少舫试了好几回,想抱上它一道,不想连飞起都不能够。总不能剩它在家饿死吧,于是就这么一拖二拖三拖,从夏拖到秋,从秋拖到冬——把他给馋得!肚内的馋涎赛过螃蟹!他想,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迟早有天给馋死,就把贴墙根站着的那个叫过来,光明正大地使唤,让它到老头那儿去弄些酒来。那个默默地去了,抱了三坛回来,默默地沥了,烫上,直送到他跟前。多熨贴。
这熨贴是从情根上生出来的,格外地柔。
可惜了,这“花”太不解语。不仅不解语,还脱线得叫人捶心肝。摊上这样的,杜衡可有得熬咯!
桐少舫哪懂得这么多曲里拐弯的东西,他只晓得有酒了,有秩序了,有个可方便使唤的了。他小酒喝着,镜子照着,还时不时腾出点空隙往腿上抹姜汁(偏方,说是抹了能生出腿毛来),朝脸上贴猪尿脬(又是偏方,说是猪尿脬一滚,人白过雪),那东西骚性大,亏他受得!
瞧他这阵忙!哪儿有余裕去“解”什么“语”。
杜衡的熨贴就好似一张琴,对了头嚼料的牛,无有知音呀!
一张琴,一头牛,啥辰光才对得上,没人说得清白。
人说不清白,老天却会造事端——那年夏天热得反常,将人热脱坯去;好容易熬过,不想又来了个严冬。冷,那是真冷!桐少舫自位列仙班,放到这儿来以后,几十年光景,不曾见过此种冷法——大油桐树边上那眼活泉都给冻上了!真真应了乡间俗谚“春在头,卖被置牛;春在中,十个牛栏九个空;春在尾,卖牛置被”。他翻开老皇历一看,可不是,立春正正在正月初一的头天。
嘶!冷风夹带着寒气,砭得人骨头疼!
桐少舫怕热喜冷,家中向来不曾预备棉被之类,年年冬天盖张小薄毯子就对付了,可那年那冷,无论如何是对付不过去的。
怎么办呢?他滚做一团,翻来覆去,最后把主意打到了杜衡身上。
杜衡正贴在墙根那儿,闭目养神。也确实是累了,早上刚平整过洞府,下午又去了趟西宿岛,将地拢上一遍,入夜前还上了道后山,伐了几十根老圆木下来,预备造条船。它只能这么累着,把那些该想不该想的一齐累死,省得他们一路纠缠。
它刚把念想蹬掉,未料那念想里的角儿又纠缠过来。还死皮赖脸的,蹭它,磨它,要它变做原身,好做他的棉被。
实在是挣扎了。
桐少舫才不晓得这其中的百转千回呢,安安心心,搂上便睡。边搂还边摸,边摸还边赞:哇呀呀!好块暖皮!
当它是块熟皮子呢。全无感觉的那种。它却被他抚得春回大地,一阵阵地热,热到后来就不太对劲了,要走火。
桐少舫觉出不对劲来,是在一刻钟之后。那之前,杜衡卷起一条糙舌头,从他的脸舔起,周游完脸便游游移移地朝下,到了脖颈子。事情到这儿还是狗崽子与主子之间的玩闹嬉戏,没出大乱子,场面也控制得住。后来到了胸膛那儿,腰那儿,这脱线的也没觉察出啥来,光疯痴痴地叫痒。一刻钟后,星星之火蔓成燎原之势,狗崽子收不住,狼的心肥胆大就戳出来了。
桐少舫突然觉得腰上紧得勒,气儿上不来,有些过头了,于是想拍拍杜衡,让它松松,它却不动声色地把条后腿挤进他腿间。
啧啧!这家伙看上去脸老憨了,不想却是个“憨脸刁”!不声不响,该做不该做的,它都做全了。桐少舫再脱线,也嗅出味道有些不寻常来,他说:“哎?天冷是冷,你这样勒,热得慌哩……”
话音未落,桐少舫就觉出大腿根那儿……有…… 有……它有点不对……
他线未脱完,依旧闹不清楚现下是个什么状况,又说:“你拿了吃食上床来?不兴这样的,招蚂蚁。要饿了,先下去吃干净,洗了手再过来。……”
哇呀!
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俩字,呼痛的——舌尖被杜衡挤进来的糙舌头卷住,一口咬,咬得他头皮都疼麻了!
他想说:“娘喂!咬我做甚?!却被杜衡的舌头磨成几个哼唧。
不对!
桐少舫线脱完,终于觉出事情的味道有些败来。
……
又不是春季里,这时候发情做甚!
他想问,腾不出舌头,想琢磨,腾不出脑子。
已是气急败坏。
于是他扑棱。死命扑棱。但杜衡变做人身,单手就制住了他。加上两条腿,够了。他扑不起来了,就扭,越扭越不对劲——那家伙的脸涨红,显出十分蛮霸来。这样的杜衡他可从不曾见过,立时被扎得全身发麻,似被鱼枪标中,连扭都扭不得。
趁他扭不得,杜衡的手滑下去,一把掐住他的腰,往下,再往下……
这下可了不得了!
桐少舫瞪大了眼,想拿眼神阻住它。这一瞪就更了不得了——那家伙的眼里满都是那种公的对母的看对了眼的样儿!熬出来的尖牙利爪、阴森可怖、心肥胆大,都在里头戳着呢!
公的对母的看对了眼,那没甚,随它们闹去。
可一个公的对另个公的看对了眼,那就致命了!
桐少舫来不及细想,光为脱身,又扭,这一扭更坏,把它的粗喘都给扭上来了!它想把他的腿掰开些,压上去。眼见着事情急出了境界,他装“死”,哼哼一声“痛”,它手上的动作即时就缓了、柔了。狠归狠,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就趁这当口——过了就啥都没得救了——他一脚踹过去,正正踹在它伤过的地方上!这旧伤始终医不大好,下雨落雪不必说,天寒些都要痛进骨头缝里的,那一脚上去,它就软了,光屏住一口气,忍下那阵痛,都不知要费多大力。它痛得两只尖耳朵细细地颤,眼睁睁地看着桐少舫跳下床,驭上风,逃得不见踪影……
那一躲就是好几个月。若不是怕丰赡饿死,他可能就躲到天边地底去,再不回这洞府里。
杜衡料定他不得不回,就守,定要守到他回。几个月后,他回,两人一照面,桐少舫便拍拍它肩头,假做没事人模样,可实际上呢,覆水难收了。
过了两年这种你追我躲,你明我暗的日子,桐少舫是越来越怕,越来越不敢使唤。虽则杜衡不等他使唤就把什么事情都弄妥帖了。
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是个太平天下。
可是春难熬哇!
这两年的春,他都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熬过去的——杜衡常常用那种绿得发蓝的目光盯他,当他一块鲜肉吊在那儿,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一把把他拆喽!
咳!青黄不接春三月,还有比肚皮更难打发的哪!
该如何是好……
桐少舫又啃了口棺材板,抬头望向屋顶——洞又烂得大了几分,已然是经不住这梅雨天气了,雨水渗过他头上的斗笠滴进他衫子里,越发衬出那种愁惨来。
唉……晚上去苏子和那儿借住一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