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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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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七年前的冬天。
当父亲告诉他打算再婚时,他并没有反对。母亲过世时曾交代他,若父亲遇到了喜欢的人,他要诚心地接纳对方,而他也答应了,只因为那是母亲最后的愿望。
他还记得那天父亲很高兴地告诉他,要带他和他即将结婚的对象见面。母亲过世后,他从没见父亲这么开心过,所以他去了。
那时并不在意她——父亲再婚的对象带来的女儿,只隐约记得她是个有着恬静笑容、像尊搪瓷娃娃一般精致美丽的女孩子。
初次和对方见面,是在一家高级西餐厅,她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微笑着,自顾自地调配着水果沙拉,仿佛身旁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他瞒着父亲调查过,古凌月十三年前未婚生子,孩子的父亲后来因意外而去世。那之前,他们相恋了五年,感情好得让周围的人嫉妒。而那孩子,尚未出世就已备受期待,早早地被命了名——
云悠然——超脱物外,悠然在心——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先前听父亲说过,他很喜欢这女孩,也和她处得不错,所以古凌月才会答应这桩婚事。
用餐时,父亲在和古凌月谈话之际,总不忘对她寒虚问暖,周到得比服务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她只是含着笑,用很简短有礼的语句说明她的需求。
父亲并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他总嫌小孩子黏人又麻烦,能让他喜欢,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吧?
来之前他是这么认为的,但真正见过之后,觉得她和一般的女孩子并没有什么多大的不同,只是安静了一点,乖巧了一点。
他以为,那女孩该是被保护得很好,无邪的、无知的,不晓世事。否则,哪会有如此纯净稚气的笑颜?
谈话间,他看得出,父亲很爱古凌月,而那女孩也很乖巧懂事的样子,所以他同意了父亲再婚的事。
不过是家里多了两个人,他并不觉得有异,只是多两双筷子而已,会对他有什么影响?顶多见面时打声招呼就好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没在意过这个新妹妹,而云悠然也确实不曾给他造成任何困扰,见了面总是微笑着喊他一声“哥哥”,一点也不介意他生疏的态度——
事情的转变是在父亲和古凌月再婚的两个月后。
* * * * * *
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大家都习惯了新的家庭生活,恬静乖巧的云悠然更是得到了众人的喜爱,所以父亲决定和古凌月去度个迟来的蜜月。
原本,父亲是想将云悠然一起带去的,但被她拒绝了。
不久,分别的时刻到来了。
机场。人们熙熙攘攘,比肩继踵。
夏逸风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怀疑这里是不是正在上演八点档的戏码。
“……悠悠,我和妈妈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哦!”夏御天半蹲在云悠然面前,一脸的依依不舍。
十三岁的云悠然漾着纯稚的微笑,乖巧地应道:“好的,爹地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要好好吃饭,别那么挑食哦!林嫂只会做一般的家常菜,不喜欢的话就叫逸风带你去餐厅吃,知道吗?”
云悠然摆摆手,软软地说道:“爹地,你忘了我也会做饭吗?要是吃不习惯,我可以自己做的,不用担心啦!”
“悠悠,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夏御天旧事重提,希望云悠然能一改初衷。
她摇头拒绝:“这是爹地和妈咪的蜜月旅行,我不想当夹心饼干。”
“悠悠!”夏御天一脸哀怨地望着她。
“放心啦,爹地,还有哥哥在啊!他会照顾我的。”云悠然回头望向夏逸风颇不耐烦的脸,微笑着问,“对吧,哥哥?”
突然被点到名的夏逸风不耐烦地点头声援:“对!爸你别再赖着了,要走就快走吧!”撵人的态度非常露骨,毕竟看着自己父亲在外头像个要不到糖果的小孩样子,实在脸上无光。
“那好吧!”夏御天只得打消念头,转向儿子,“逸风,你可要好好照顾悠悠!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家里有林嫂在,用不着他吧?况且云悠然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要人照顾!夏逸风往旁翻个白眼。
云悠然看到他这个样子,只是笑了笑,推着迟迟不肯起身的夏御天:“快登机吧,爹地,飞机可不等人的!”
她朝一旁正在偷笑的古凌月使个眼色,示意她帮忙,一起推着老大不情愿的夏御天往入口走去。
好不容易送走那对新婚夫妻,云悠然回头朝夏逸风甜甜一笑,礼貌地询问:“哥哥,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好。”
当他和云悠然并肩走出机场大厅时,夏逸风根本没有想到,在这个飘着小雪的日子里,一切开始脱轨了……
* * * * * *
因为年关将近的关系,佣人们都纷纷请假回家,只剩下管家陈伯和林嫂。
用餐时间,只有他和云悠然未免太冷清了,他就叫陈伯和林嫂一起吃。他们两人都没什么亲眷,在夏家工作了几十年,也算是自己人。
餐桌上摆了五菜一汤,都是以往厨子没做过的菜色,不过看起来很漂亮,尝起来也很美味。他没想到林嫂会有这么好的手艺。
吃饭时,林嫂一个劲儿往云悠然碗里夹菜,她也笑着边夹给林嫂,边招呼他和陈伯。
他不知道陈伯他们有没有注意到,没一会儿功夫,云悠然碗里那堆积如小山般的菜差不多都进了陈伯和林嫂的碗。这时他突然想起以往吃饭的时候,古凌月从不夹菜给云悠然,父亲也是问过她要不要、在她点头后才夹给她的。
虽然算不上偏食,但,她应该是相当挑食的吧?
吃过饭,林嫂收了盘子,又端了盘点心出来。新做的桂花糕,很小块,闻起来很香。
他一向不吃甜食,不过看到也不爱沾甜的陈伯吃得眉开眼笑,就跟着拿了块来尝。
松软可口,甜而不腻,微微带点凉凉的味道让人上瘾。
“林嫂,这个还有吗?”他拿着桂花糕朝她晃了晃。
林嫂在桌上摆好四个白瓷杯,抬头看了眼,应道:“有,厨房里还有些。”
“等会儿送一盘到我房里。晚上我还要念书,正好当消夜。”
“啊?可是……”林嫂为难地望向厨房。
他跟着她的视线回头,看见云悠然正端着一只白瓷茶壶出来,一脸怪异地望着他。他又看向林嫂,问:“怎么了?”
“没什么,哥哥。”回话的是云悠然,“等一下林嫂会送过去的。”
她说着,往林嫂准备的茶杯里倒了些红茶,然后又在其中一杯里加了少许方糖和一勺奶精搅拌了会儿,递给他,软软的笑道:“哥哥,我泡了大吉岭红茶,尝尝看吧。”
因为不好明白地拒绝,他只好道了声谢,接过来尝试地啜了一小口。
“好喝!”香滑微甜,不像他以前喝过的热红茶常常带股涩味,是很柔软的味道。
云悠然微微笑着,又往另两个杯子里加了些糖和奶精,分别递给正在吃桂花糕的两人:“陈伯和林嫂也尝尝看好吗?”
“谢谢小姐!”两人也没推拒,接过杯子喝起来。
然后,她坐回自己的位子,端起那杯什么都没加的红茶小口地喝着,看起来就跟他初见到她时一样的怡然自得。
既没加糖,也没有加奶精,那杯红茶能喝吗?可是看她的表情似乎很好喝的样子。
喝着手中的红茶,他不时地偷瞄她,终于在云悠然和林嫂去了厨房、陈伯去开电视的空挡,他忍不住好奇,偷偷拿了她的杯子尝了一口。
纯粹的红茶,微甜,还有一抹淡淡的清香,是加了糖和奶精后尝不到的味道。
果然,他应该要杯纯红茶的。
* * * * * *
在别人忙着准备升学考的当头,他忙的是学习企业管理。
父亲说,下学期会帮他转到上鸣学园初中部,一方面是因为上鸣的教育制度比较适合他,另一方面是因为云悠然也在上鸣就读,父亲想让他就近照顾她。
其实父亲根本不用那么担心,他可不觉得那女孩会需要他照顾。在他的调查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云悠然,空手道二段、跆拳道三段,此外还学过擒拿手和西洋剑。这样一个人,还会需要别人照顾?而且,她那么乖巧,也不可能和人结怨吧?
不过,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也没见她动过手,总觉得她不像个会武的人。他时常会怀疑那份资料中关于她的那部分的真实性,但夏氏集团的情报网出错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应了声:“进来。”
林嫂开了门走过来,将手上端的瓷盘放到书桌上:“少爷,你要的桂花糕。”
“哦,谢谢!”他将书合上,随口问道,“对了林嫂,你几时学会做点心的?怎么以前都没见你做过?”
林嫂好笑地摆摆手:“少爷,你弄错了,这可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现在家里就剩他们四人,陈伯不会做饭,他就更不用说了,如果不是林嫂,那就只有——
“是悠然小姐做的。”
“是她?”
“对啊。连咱们的晚饭都是悠然小姐做的喔!”林嫂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是她做的?怎么可能!不是你做的吗?”他有些吃惊。
“少爷以为那是我做的?这也难怪,刚开始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小姐这么会做菜,那手艺,可不输咱们彭大厨哪!”
夏家的厨师是从大餐厅挖角来的,而云悠然确实不输他。至少,彭大厨做的甜点他是不吃的,而云悠然做的他却吃了。不但吃了,还很喜欢。
才想再拿块桂花糕尝尝,他却突然打了个喷嚏,吓了林嫂一跳。
“少爷,你怎么了?没事吧?”
他摆摆手:“不要紧,只是有点着凉了。”
之前因为贪图冬日的凉意,他把窗户开了,结果忘了关,难怪刚才会觉得冷。
林嫂也注意到了,连忙过去把窗户给关上:“少爷,我去给你拿点感冒药来。”
“不用了,马上就好了。”他摆摆手,打心眼儿里厌恶药味。
“这可不成!”林嫂不赞同地摇摇头,“至少喝碗姜汤。”
“那……好吧,就一碗姜汤,可别给我吃药。”
“是,少爷,”林嫂无奈地看着他没得商量的表情,“我这就去煮。”
等林嫂关了门出去,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趴在桌子上。
* * * * * *
当早晨的阳光照在脸上时,他慢慢掀起沉重的眼皮,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像是小孩子的涂鸦,只有大概轮廓,歪歪斜斜的看不真切。
头很晕。他伸手摸了摸额头,有点烫,可能是发烧了。看来昨晚那碗姜汤没起什么作用,不然他现在也不会手软脚软浑身乏力。
坐起身来,他用力摇了摇头,想甩开那股无力感,头却更晕了,只好再躺回去。
过了会,觉得不再晕了,他勉强下了床,本想去厨房找水喝,却在门口碰到了正要下楼的云悠然。
她盯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哥哥,你看起来有点糟糕。”
用的是陈述句。他可以肯定自己此时一定狼狈不已,否则她一定会像平时那样微笑着打过招呼后就走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直盯着他看。
“帮我叫一下林嫂好吗?”他实在不想走楼梯,怕一不小心会踩空滚下去。
“好的。”云悠然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坚决地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哥哥,我先扶你回房间躺着好吗?”
“啊?哦,好的。”被忽来的接触吓了一跳,他这才猛然惊觉,云悠然从来没有主动碰过他,或者说她从不主动碰古凌月以外的人。
……是因为他是病人,所以不得不帮忙吗?
她扶他回床上躺好,然后去叫林嫂。
林嫂来了后,帮他倒了杯开水,又拧了湿毛巾让他敷着额头。本来还想叫家庭医生过来,但他不许,又因为他说什么也不想吃药,所以林嫂只得再帮他煮了一锅姜汤。
而这期间,云悠然只是拉了他的椅子坐在窗户旁,专心地看她的原文书,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也是匆匆瞥过。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让人根本忘了她的存在。
* * * * * *
晚上9点,情况更糟糕了,林嫂很担心,就瞒着他叫了家庭医生过来。量过体温才知道他已经烧到38.6度。医生要帮他打针,他不许,开药给他,他也不吃,急得林嫂差点掉眼泪。
“逸风,我知道你不喜欢打针也不喜欢吃药,可生了病,不打针吃药怎么行!”周医生好言劝道。
“少爷,就当我求你,让周医生给你打一针吧!不然吃点退烧药也好啊!”
就算他们不停地劝,他也当马耳东风,任脑子烧得迷迷糊糊。
啪——的一声自窗户旁传来,大家有志一同地望向那早已被遗忘的角落。只见那精致如搪瓷娃娃的女孩合上手中的书,缓缓站了起来,展露一抹温雅的微笑:“林嫂,你先带周伯伯去喝杯茶。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一下了。”
“可是少爷……”
“我会看着他的。”她仍是微笑,神情却多了份不容拒绝的威严——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不该有的威严。
“……是。”虽然有些迟疑,林嫂还是不由自主地照她的话做了。
周医生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微笑致意道:“拜托你了!”就跟着林嫂出去了。
当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云悠然放下手中的书,缓步走到他床前。
“你很顽固。”她微微一笑,淡淡地陈述自己的感想。
他抬头看她,不语,注意到她说话的方式有别于以往——平常她都是叫他“哥哥”的,并且是用很温软的口吻。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把药吃了。”她笑眯眯地说。
他簇起眉,眼中升起防备:“别都别想!”
她却只是含笑,一手拿着周医生开的退烧药,一手端着玻璃杯,站在他床前。
“我不会吃的!”他皱眉,不悦地望着她,态度很是强硬。
无视他的拒绝,云悠然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眼底平和无波,神色如常,好像可以就这么跟他耗到永远——他第一次意识到“永远”这个词的存在,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候。
十五分钟后,她的神色未变,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甚至连动都不曾动过一下。
……她是哪来的耐性?居然能固执到这种地步!
明知道先移开目光的人就算输了,他还是竖起了白旗。
要是被父亲知道他为难云悠然,少不了他一顿教训的。
他抿着唇,接过她递来的药丸和杯子,暗吸口气,以着壮士断腕般的决心闭上眼,飞快地和水吞了药。
真难吃!心里抱怨着,他缓缓睁开眼,就看见她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然后,露出安心的笑容来。
很柔,很舒心的笑容,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小心呵护。
他讶异地望着她,满心满眼全是她的笑脸。
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笑的……
“你好好休息。很晚了,我去叫林嫂帮周伯伯准备客房。”云悠然在他发呆时,拿过杯子,往门口走去。
“……嗯。”
握着门的把手,她忽然微笑着回头,说道:“林嫂他们很关心你。”
“……我知道。”
她的笑容忽然变得神秘,甚至带点邪气,小声说了句:“等一下可别吓到哦!”
“什么?”
他才问出口,云悠然便以极快的速度开了门,只听哇——的一声,两个人自门口跌了进来——
是林嫂和周医生。
“瞧,我说的没错吧!”她回头,顽皮地朝他眨眨眼。
而他,已经错愕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