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之肆》双叶园长

46、刺心而过

　　“然后呢”
　　长久的沉默后，隐藏在黑暗中的倏儿才淡淡的问道。
　　“然后便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穿界。”
　　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往昔中无法自拔，在停了许久后，翎的声音才终于再次在黑暗中泛起。
　　那个被回忆厮杀殆尽的声音，在一无所获的黑之中，显得越发的幽谧与散乱，就好像那个千疮百孔的身体忽然自我肢解了开来，可以发声的器官各自为政，飘荡在暧昧的空气之中，左边的声音，右边的声音，上面的声音，下面的声音。
　　那一句话，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倏儿有些期待又毫无戒备之时，一只尖锐的手掌忽然插入了倏儿的心房。
　　“我只记得那个在我身上留下标记的轮回黑枪，最锐利的地方那股浓的几乎化不开的甜味，虽然插在了我的胸膛中央，但是那样的甜味，却顺着血液蔓延到了我的口中。”
　　翎的声音，从散在四处到慢慢的回溯在一处，最后终于再次凝成一条的声音在倏儿的耳边响起：“倏儿，放下你的执念吧。没有人可以为别人做任何选择，更遑论背负这个世界最大的责任。”
　　“忘记这一切，然后……安息吧。”
　　黑暗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瞬间蔓延开来，翎的手掌慢慢从倏儿的心口抽出，那极不舒服的黏腻触感，却让翎微微松了口气，在翎的心中，方才还命悬一线的冥城，此刻却渐渐平稳的再次回到了那块安逸的土地上。即便是于心不忍，即便是愧疚难堪，但是杀了倏儿，便可以将这一切就此结束。
　　那个锐利的掌刃所袭上的，是真真正正的血肉，那个手的主人伤害的，是可以被伤害的人体，并非是替身，也并非是不会流血的人偶，而是一个脆弱的人，一个日夜受着折磨的少年。
　　“谢谢你。”倏儿的口中开始慢慢含糊不清，说话间已经能听到血液泛出，溢满齿间的声音。
　　翎只觉得自己的心火在这一瞬间黯然到了极点，他很想抱着倏儿大哭一场，他也不愿为了自己的世界而去牺牲一个本来命运就已多舛的少年，可是他有自己的无可奈何，有着太多的无能为力。
　　他能做的，只有结束那个与自己有过羁绊的少年的短暂生命。
　　“若一开始，就不曾相遇，那便好了。”
　　翎慢慢将倏儿的身体抱起，无法流泪的脸庞之下，只剩这一个近乎懦弱的念头。
　　逃避，或许是最轻松的活下去的方法。
　　但是他不能。
　　因为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被刺穿的心火在将要熄灭的瞬间被风吹动，恍若死灰中的零星点点，在风的抚弄下，倏儿的心火再次启动。
　　“谢谢你。”倏儿趴在翎的怀中，以同样的姿势将翎一并抱住：“可是我不能。”
　　翎的身体，在好多次的穿界之前，就已经全部坏死，他现有的，是用自己的璇玑造出的木质身体，以机簧相连，以油液为血，以心火驱动，他的身体上，唯一还属于自己，恐怕就是那团摇曳不已的心火。
　　就算是翎对自己的共振法则有着超乎想象的理解，可是他却还是无法去动到那超越了物理范畴，接近灵魂领域的心火。拨动心火，那是神才有的特权，在翎的理解中，没有人能动及心火还安然无恙的活着。
　　所以在翎的手刺穿了倏儿胸口的心火后，他才会如此放心的抱着倏儿，而非快步离开，他以为自己已经帮倏儿达到了解脱，他以为自己可以在倏儿生命的尽头处，再安慰一下这个有着太多苦难的生命，可是翎不知道的是，倏儿的心火早已碎尽，此刻他胸口中安放的，只是一团经过了钥匙和倏儿拨动过碎片而已。
　　翎，只是将碎裂成无数片的心火，再次敲碎一片而已，若他可以将手一直插在倏儿的胸口，或许还可以将倏儿的生命隔绝一段时日，但就是因为翎的“仁慈”，才导致了局势如此快速颠倒的场面。
　　“忘了这一切。”倏儿将嘴巴凑在翎的耳边，轻声道：“你已经尽力了……安息吧。”
　　就在自己生命的尽头，翎仿佛再次看到了璇姬的脸，那是在翎第一次穿界后，醒转过来看到的第一个画面，璇姬焦急的脸上充满了内疚和愧责，那个坦然又开朗的女人似乎在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内死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从那时起便让自己充满了负罪感的女人。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却还是要为她的不快乐而负责。可新世界之内，只有他与她彼此拥有着羁绊，可这羁绊却不知在何时起，竟变成了互相愧疚的跗骨之蛆。
　　“若一开始，就不曾相遇，那便好了。”
　　这是翎挣扎的用手摸上倏儿的胸膛，满目不舍的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倏儿知道，那个故事并没有完结，可是说故事的人，却就此与自己告别，再不会相见。
　　“咳咳……”倏儿将翎的身体放下，咳嗽了两声后，终于无可抑制的吐出了两口鲜血，那么近的距离，那样决绝的暗杀，终究是伤到了自己的血肉之躯，到底不是替身，没血没泪的。倏儿将眼角的眼泪擦去，看着翎的尸身，有些自嘲的苦笑一声，接着便转动着轮椅，走向了更黯的圣堂深处。
　　当倏儿再次见到椎檎的时候，那个替身的手中，抱着的是冥城曾经的皇子的尸身，那个离家多年的皇族几乎没有什么平民认识，自然也就没有引起多大的喧嚣，而只有倏儿的替身走到内廷之中，才有第一声哭号传来。
　　那是一个已经很老很老的嬷嬷，她曾经无数次的帮还是小王子的翎幽拾起过她随手扔下的奶嘴，她也曾跟随着更老的嬷嬷身后，遥遥的看着老嬷嬷照顾着那个从来都是冰冷高傲的大王子。到了晚年，她出不去这皇宫，更走不近平常的家庭里，于是现任冥皇便安排她依旧住在内廷，颐养天年。
　　可就在今日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她却看到了那个曾经冰冷高傲的皇子，在数年没见之后，被一个稚嫩的少年抱在了怀中，皇子脸上没有表情，依旧很小时候一般让人觉得冰冷不堪，可仔细看去后，嬷嬷才发现，那个皇子竟已没有声息。
　　尖叫、惊讶、悲恸，在那些完全不相干的人的身上蔓延开来，不到一个晌午的光景便覆盖了整座冥城皇殿，而椎檎面对着眼前那个冰冷的尸身，有的只是一声叹息：
　　“我明知道，他不会成功的。”
　　椎檎重新看向倏儿：“你的名单，越来越短了。”
　　倏儿点点头，点头的瞬间却看到了自己那双完好无损的双腿，他看着自己的双腿，看向自己的脚面，似乎有些不忍再看向椎檎，他低着头轻声道：“对不起。”
　　“这是我已经知晓的结局。”椎檎蹲在地上，用手抚上了翎的脸颊：“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可我毕竟杀了你的兄长。”倏儿对椎檎的反应微微有些诧异，自己其实早已打定了若椎檎愤怒间对自己动手，即便舍弃了这一点心火做成的替身，也是绝不会还手的主意，可是椎檎的反应，显然比倏儿预期的要淡上许多。
　　“严格说来，他并不是我的血亲。”椎檎重新站起身子，她那弱小的身躯，高度却正好与倏儿平视。其实倏儿在做自己的替身之时，有意无意的并没有改变太多自己的样子，反而尽量和自己的身体做成一比一的模样。即便是自己身子有缺陷，但是除了那双腿以外，倏儿都极力做到最真实的还原。
　　似乎是在潜意识的提醒自己，还有自我的存在。即便是这个十年不老一分的诡异身体，倏儿也愿意去直视自己的缺憾，而非去粉饰太平，欲盖弥彰。
　　“倏儿，钥匙他，是否跟你提及过我的名字？”
　　“什么！？”倏儿惊讶的看着椎檎，那个已经在风尘中逝去的名字，倏儿本以为不论在哪个世界之内，都不会有人再提及，但是忽然经由椎檎的口中说出，倏儿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讶异而失声道。
　　“看来是没有了。”椎檎自嘲般的笑了笑：“也是，本就该遗忘的，他何必再提及呢。”
　　“椎檎，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我似乎……并没有跟你提及过这个名字。”在很早很早之前，钥匙便告诫过倏儿，绝不能在任何时刻提及自己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绝不会存在于任何世界之上的，若提及，便无异在世界的伤口上揭下一层还在流血的痂。
　　“你不要害怕，我知道提及他的名字的代价，可是这里除了你我之外，便只有翎的尸身，在我们这种人之间，并不算真实的世界。”椎檎慢慢向倏儿走近：“在时间废墟之上，没有世界可言。”
　　一瞬间，倏儿只觉得凉意不可抑制的遍布了自己的心火之内，就在那遥远的皇殿之外，圣堂之中，倏儿惊觉，自己竟然忘了，那个长时间相处的女孩，毕竟是罪孽名单之上的首位。
　　她，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