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之肆》双叶园长

33、玲珑泛音

　　仰望苍穹，苍穹之上有天外之天。

　　可是天上有的也只是一个看不清的世界，可就是因为看不清，才让人心中微微有些敬畏。

　　这是对无知所深思后，在心中深埋的最后一层情绪。

　　这样掩盖在暴虐、困惑、无能为力之下的情绪，就好像深埋于好多好多世界下面的虚渊地狱一般。

　　从小便听老人们说，虚渊之下，还有世界，可是世界之中，却再没有虚渊，虚渊之上也有世界，可是天外天的世界之内，也寻不到可与地狱中虚渊相提并论的地方。

　　虚渊是一团混沌，就像可以穿云如玉的玲珑嗓子中所发出的泛音，与身体共振，化作无人可知的境界。调不成调，歌不成歌，好听，却谁都不懂。

　　虚渊就在那里，可是谁也没有真正见到过。

　　若干年的时光中，谁也没有接触过这个用来命名自己世界的地方。

　　与非出生在荒原之中，一无所有的荒原养育了化为人体的生命，而这个生命在无知无觉中被一阵歌声吸引，循着歌声的轨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类”。

　　那是一片有人聚居的村落，就好像倏儿曾住过的源村一般，村落安然静卧在荒原以外，十分富饶的土地上，村落正在祭祀着命运，篝火之上一位少女赤脚凌空于火焰之上，就像有一根弦从天空中伸下，挂在了少女的身上，将少女轻轻拎起，悬挂在天地之间。

　　少女的歌声持续了长久的时光，她闭着双眼，双手温柔的抱在胸前，像是遵循着什么仪式一般，日与月的交替已循环了六次，这长达七日的祭祀，也在与非到来的时刻接近了尾声。

　　与非蹲在地上，遥遥的看着那悬挂在天地中的少女出神，她口中的歌声悦耳动人，可是与非却说不出少女所唱的是喜是悲，恍若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异客，因为不会将当地的语言，所以用奇异的语言所填满着乐律的空间一般，可是那少女所吐出的歌词，与非明明都认得，却如何也弄不懂。

　　就在与非出神的瞬间，歌声戛然而止，少女将双手从胸膛上放开，双臂随之舒展，人类的手，在她的身上就好像一双窄窄的翅膀一般，当“翅膀”，她终于唱出了祭祀歌曲中的最后一句。

　　这一句歌词，只有一个字，这个字，莫说是跪伏在少女四周的村民不懂，就连一直能听清少女歌唱的与非也在瞬间模糊了起来。

　　这个字，是一个泛音，纯粹的身体共振才会有的泛音，泛音扶摇直上，夜空的群星在泛音出现的刹那黯淡了下来，一片扎眼的白云在夜空中突然出现，这样的白云预兆着在某一个遥远又难以企及的地方，有一个世界得到了少女与村民的祝福，在安然中消失。

　　并非壮烈的消失，而是安然的消失。

　　泛音抚慰过的心火，再不会因为世界的消失而害怕，而是平静的闭上眼，张开耳朵，等待着最后一刻的降临。

　　天地间一阵细微的晃动后，少女缓缓从篝火上方翩然落下，而落下的方位，正好在这个来自荒原的异客面前。

　　“我叫玲珑，欢迎你来我的家乡。”少女的面容稍稍有些疲累，但是真诚又美好的笑容却还是挂在了她的脸上，这样的笑容，让独处在荒原的与非感知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悸动。

　　“我的心，在看到你之后便不停的跳动，这是爱么？”来到了玲珑的家中，与非困惑的开口。

　　“你爱我么？”玲珑有些诧异却依旧带着笑意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与非点点头：“我不知道，大概爱吧。”

　　“那我也爱你。”玲珑拉起与非的手：“就像村落里的所有人一样，我爱大家，也爱即将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你。”

　　与非点点头：“那我可以向你学习唱歌么？”

　　“我总是好想将这样美好的歌曲教给大家，可是没有人能听的到我在唱的到底是什么。”玲珑也随之点点头，但是却脸色黯然的解释道。

　　“我听的清。”与非说。

　　“真的么！你能听得懂我的歌唱？”玲珑不由自主的提高了音量，欣喜的看着与非道。

　　“听不懂，但是我听的清。”与非摇了摇头回答。

　　“为什么听的清却听不懂呢？”玲珑好奇的问，自自己记事起来，即便是村落中最年长的长老也只说自己能感知到玲珑的歌声，却从未真正听到过玲珑在唱什么，而眼前的人却是自己第一次遇到的可以听到自己歌声的人，玲珑长久以来的寂寞忽然在一瞬间有了出口，就连一直轻柔的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提高了不少。

　　“就像我看的到人，却看不懂人的心。”与非不假思索的解释道：“大概就是这样吧。”

　　玲珑似懂非懂的看着与非，想了半天后，先是叹了口气后，随即展颜道：“想不通想不懂。越想烦恼越多，睡觉睡觉。”

　　说着玲珑一把拉起了与非的手，两人一并向卧室床边走去。

　　“我……我不曾与别人共枕过。”与非看到床榻后，脸色忽然一红，低声道。

　　“那有什么，都是女孩子你还害羞么？”玲珑用手轻轻的刮了刮与非的鼻子，笑道。

　　那一夜，二人背靠着背，枕着对彼此的未知与期待，沉沉睡去。

　　这便是她与她的相遇，随后玲珑带着与非，将这个从荒原诞生的异客，慢慢拉进了“人”的生活之中。

　　其间，玲珑也曾教与非唱那独属于自己的歌谣，可是与非拖着腮听了半晌，在陶醉退去后却依旧是摇了摇头--这样神圣又独特的歌谣，恐怕只有玲珑一人才能唱的出来。

　　旁人，就算学，也是学不会的。

　　况且，这本就不是可以教导的天赋。

　　以现在冥城中的眼光来看，玲珑所拥有的乃是源自于自我心火中的共振，这样的共振，若不是像倏儿与翎那奇迹般的心火同源，又如何能教导给别人。

　　于是在多次的尝试后，玲珑终于也和与非一起，宣告放弃。

　　“我总能找到自己擅长的东西的。”在慢慢走进村落的生活后，与非的性格才真正的展现出来，本以为荒原上孤独长久的生活所孕育出的是一个孤僻冷傲的性格，但是遇到玲珑后与非才发现自己的心火，竟热的让自己都有些诧异。

　　久远的时光中，与非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个连说话都会脸红的女孩，与玲珑的打闹调笑里，与非常常会捏着玲珑的小脸蛋，将脸庞与玲珑贴近，似乎马上要吻上之时两人才不约而同的大笑分开。

　　多少个星空绚烂的夜晚，与非和玲珑都会爬上那间小小屋子的屋顶，并排躺在一起，手牵着手，看着几乎要坠落下来的漫天星斗。

　　“我爱你。”与非轻声道。

　　就像无数个彼此拥有的夜晚一般，这样的话语并不是第一次提及。

　　“我也爱你。”玲珑笑着转过脸来，痴痴的看着与非的侧脸出神。

　　这本是无数美好幸福中的重复的一瞬，只是在这样的刹那，一直望着星空的与非却忽然转过头来。

　　本来看着的夜空的眸子，忽然与玲珑对视了起来。

　　与非那黑色的瞳孔中，仿佛映射了无数星星的残影，恍然间，玲珑只觉得那一双眼睛中似乎有着一个让人目眩神迷的世界。下一秒，与非便感到了唇上忽然一热。

　　少女的唇，几乎要比柔情还要温软。

　　夏风和煦，两个人拥吻着睡去。

　　第二天，玲珑被清晨的冷风吹醒，在坐起后忽然有些惊恐的回身望去，在确定了与非还静静的睡在自己身旁后，玲珑才不由自主的迎着初升的太阳傻笑了起来。

　　这样的甜蜜，比歌谣中唱的还要美好。

　　过不多久，与非也醒来坐起，从后背将玲珑抱起，两人的身子紧贴在一起，迎着清晨的冷风，看着太阳终于完全升起。

　　阳光洒下，处在暗影中的村落也逐渐暴露在了阳光之中，玲珑心中微微有些觉得好奇，似乎村落中的清晨从未有过这样让人不安的寂静。

　　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早期的老人坐在门口伸展，一旁被大人硬生生从被窝中拉起的孩童睡眼惺忪的抱怨着吃着早饭……

　　可两人在房顶上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原本期待的声响。

　　直到与非和玲珑从房顶上下来，才终于发现就在这一夜之间，村落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可怕的景象，即便是在荒原那恶劣的环境中，与非也从未见到过。

　　村落之中，在一夜之间被悄无声息的毁灭。

　　熟悉的房屋中，有的只是一堆堆白骨，而白骨上面的肉，尽数被一群来自荒原的可怕虫兽，啃得精光。

　　那不知名的虫兽，成群结队的循着与非的脚印和气息，慢慢找到了这里，找到了赖以生存的食物。

　　一只被大部队抛弃的小虫忽然在与非的脚下挣扎起来，与非蹲下身察看，才发现这小虫竟是因为吃的太饱而导致腹腔扩张，而用来行进的肢节就因为吃太饱的腹部，连地面都够不到。

　　一向群居的虫兽大部队想来已经在“饱餐”之后走远，而这离队的小虫，却因为贪欲的膨胀而留在了此处。

　　玲珑哭着，将小虫狠狠的踩在了脚下。

　　玲珑脚下瞬间血肉四溅，虫的，人的。

　　“玲珑……”与非唤着同伴，想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这些可怕的虫子，是来自你曾经的故乡么？”玲珑看着大片虫兽爬行过的痕迹，那痕迹就像一条长的下人的蟒蛇，其中星星点点的凹槽，便是虫兽之间，彼此争先恐后留下的“鳞片”。

　　与非无言，顺着那条“鳞纹蟒蛇”看去，蟒蛇一端的方向，正是连接着自己曾独居数年的荒原方向，与非心中的自责几乎将自己说话的能力都剥夺殆尽，看着无声哭泣的玲珑，与非只能默然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玲珑无力的瘫坐地上，口中喃喃。

　　与非想去抱一抱那熟悉的同伴，却只觉得坐在那里的玲珑虽然一动不动，却好像一直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为什么我明明那么努力的为别人的世界祈福，却依旧没有一丝幸运眷顾到我自己的家！”玲珑痛苦大喊。

　　一瞬间，清晨的冷风变得越发刺骨，与非慌忙的向玲珑靠近，却只听到一道绝望又愤怒的歌声传出后，自己再也动不了分毫。

　　就在玲珑的身下，一团黑色的漩涡骤然出现。

　　玲珑呼啸而出的歌声只剩下那日用来结尾的泛音，泛音在空气中慢慢慢慢凝结，凝结的声音经由玲珑的心火锻造，已超越了音的假象，化作了玲珑一直以来共振的实质--弦！

　　弦的一端在一阵接近扭曲的弯曲后，骤然向天空伸去，而连在玲珑身上的另一端，却飞快的贯穿了玲珑的身体，向着玲珑身下的漩涡，笔直的刺了下去。

　　漩涡在弦刺之后慢慢从地面上升起，慢慢的将玲珑吞没了进去，直到漩涡吞没到了玲珑的心口，玲珑才忽然将眼泪抹去，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接着只来得及看了与非一眼，刚张开口想对与非说些什么，漩涡便彻底吞没了玲珑。

　　“玲珑！！”身体，在喊出声的刹那终于可以再次活动，也不管眼前已经成型的黑色漩涡到底是什么东西，与非在身体能动的同一瞬间便飞快的向玲珑冲去。

　　漩涡的生长却并未因与非的喊叫而停止，只是几个呼吸间，便涨满了整座村落。

　　虚渊--已经形成，吞进天地万物，毁灭所有世界。

　　这是玲珑的怨念，更是玲珑没有抑制住的心中恨意，从玲珑开口唱歌的第一天，被歌声聚集的怨念便被储藏在了玲珑的体内。这世上，哪有什么可以抚慰人心的东西……有的只是短暂的忘却和永久的剥夺罢了。

　　那被消失的世界中的平静，紧紧是将世界上所有人的怨念和恨意集中在一处，从世界中剥夺的手段罢了。

　　将一个人作为容器，收藏整个世界的恶。

　　这是对消失世界的仁慈，却是对生存在世界上的玲珑的残忍。

　　一个世界的仁慈与一个人的残忍相比，孰轻孰重？

　　想必玲珑带着特异的心火共振出生时，错落中的长老便已有了定夺。

　　只是当容器再也抑制不住恶，当积攒了几个世界的恶瞬间爆发，所带来的代价又是什么？

　　那些伪善的长老们连玲珑的歌声都不敢听，更遑论去想这些后果。

　　只是种下的因，终究有成果的一天。

　　这一天，恶意的果实终于成熟，在落下生命之树后，形成了吞没一切的黑洞--虚渊！

　　虚渊之内，与非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停的腐蚀消失，在终于要完全失去生命的瞬间，那根贯穿了天地的弦忽然再次出现，勒紧了与非的手腕后，毫不犹豫的将与非拉出了虚渊之外。

　　恍然间，就好像还在与玲珑嬉闹一般，两人在笑闹了一阵后，玲珑忽然拉起了与非的手，向着无尽的幸福大步跑去。

　　虚渊与现实之间的边界线上，与非已经被弦拉出了可怕的虚渊之外，而弦却在将与非救出虚渊后，再次回到了虚渊之内。

　　那一道黑色的屏障，就好像一面难以逾越的薄墙，与非挣扎着向墙爬去，那根弦却忽然颤抖了一下。

　　弦与空气共振的泛音在一刹那传出。

　　而与非也第一次听懂了玲珑的歌声： 。

　　接着虚渊在一瞬间收缩，弦无限张大，变成圆，变成结界，变为规则，将虚渊困在了虚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