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风储黛

23、第二十三章

　　午后卫轻衣醒过来时已是午后，她并没有瞧见早已离去的帝焚，帝焚也属意昭阳宫的人不要多嘴，因而卫轻衣并不晓得帝焚曾来过。
　　她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懒懒地看向外边，“几时了？”
　　有宫女答道：“回娘娘，已经未时了。”
　　卫轻衣眸色淡淡地“嗯”了一声，正要去掀被子，忽然小太子蹦蹦跳跳地跑来，“母后母后，儿臣来看您来了!”
　　小太子的身后，紫衣风流的颜凝紫翩然进殿。
　　卫轻衣慈爱地摸了摸爱子毛茸茸地带着雪花的小脑袋，“不用功了么，怎么把少傅大人也带过来了？”
　　小太子闻言嘟了嘟嘴，回身无奈地去望颜凝紫。颜凝紫微微一笑，上前来，正要施礼，卫轻衣淡淡道：“少傅大人不必客气了。”
　　颜凝紫动作收了回去。
　　小太子看见自己的母后还坐在床上，他澄澈的小眼闪了闪，“母后，你怎么还在睡啊？”
　　这时的颜凝紫也发现了，卫轻衣的脸色自带着一种虚弱乏力的苍白，她心头突突，却听卫轻衣提着声音柔声道：“母后最近有些乏，想来是入了冬气候转寒所致，待过些时日便好了。”
　　床榻边的帝伐睁着圆滚滚的大眼茫然不解，颜凝紫两步上前来，沉声道：“娘娘，可否让微臣替您把脉？”
　　她面色不佳，甚至是有些严肃的，卫轻衣也是心神一凛，她对着身后人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然后拉着小太子的小手道：“伐儿，你也下去。”她声音虽柔，却带着不容抗拒之威。

　　待众人离去之后，她自锦被中伸出柔弱无骨的手，“切脉吧。”说完这句话，她便偏过头又打了个呵欠，倦极了，累极了。
　　直到此时此刻，颜凝紫才抿紧了唇上前来，她半蹲着靠着卫轻衣的床榻，伸手覆了上去。
　　卫轻衣淡然道：“你是司徒公的嫡传弟子，切脉时与本宫说说话不妨事吧？”
　　“回娘娘，不妨事。”颜凝紫一边静心诊着脉，一面答道，只是不知不觉中，她微不可察地蹙了眉间。
　　卫轻衣自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已然知道自己可能真是有了大碍了，她却仍然不动声色地任其切脉，突然，她瞧着颜凝紫道：“其实，本宫很羡慕你。”
　　正在切脉的颜凝紫手一僵，然后她收回手，垂首跪立，“微臣自认福薄，不知娘娘羡慕什么？”
　　卫轻衣幽幽然地靠在榻上，有些疲乏地闭了闭眼，她沉声道：“你有真心人待你，他是完全真心。”
　　颜凝紫不知道卫轻衣说的是谁，只觉得祁若上次冒着大不韪说出自己是他未过门之妻，这事是经了卫轻衣之手的，那么她说的，便是祁若吧。颜凝紫这些日子以来故意克制自己不去想前线之事，此刻被卫轻衣寥寥数语又勾出几许伤感来。
　　顿了顿，颜凝紫尚未说话，卫轻衣又幽幽问道：“本宫还有多少时日？”
　　颜凝紫抿着唇，终于还是实诚地答道：“若有名医调理，应当还有几个月。”
　　“几个月么……够了。”卫轻衣的眼底无波无澜，甚至，从她的话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怅然。
　　颜凝紫忍了许久，终于没忍住，她拱手道：“娘娘之病，非为天命，而是人为。娘娘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
　　最后四个字落地，卫轻衣闭了闭眸，“本宫早就猜到了。只是不知道这毒究竟是如何下的，委实高妙。”
　　颜凝紫叩首，“微臣愿私下调查此事。”
　　“罢了。”卫轻衣虚弱地一挥手，“便是不查，本宫也晓得是谁下的毒手了，何必惹得他人不睦？还有半年……真的够了，日后，便由你负责本宫的起居吧。”
　　颜凝紫应了，当她提步出殿之时，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优雅的、无奈的、黯然的声音：
　　“有一些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先缄默在风中；有一些情，还没有准备好托付，便已覆水难收。”
　　那声音的渺茫空远，仿佛来自八荒六合，九州四海，却终于，弦断无人省。
　　颜凝紫在迈出昭阳宫的那一刻，突然泪如泉涌。谁来博弈，谁来执棋谁又不在局中都是求而不得的苦命人罢了。她曾因为身为棋子而愤懑不平，可原来她以为的执棋人，也早被囿于棋局里不得解脱了。
　　一瞬之间，颜凝紫对柳如墨是恨的，对帝焚更是恨的。

　　思绪混混沌沌的，颜凝紫提步行至了未央宫门口。仗着横行皇宫的特权，她刻意留了步，果然便有宦官前来招待。颜凝紫疏懒地深吸气，然后笑靥如花地挥手道：“你与陛下报备一声，太子少傅颜凝紫欲求见。”
　　不多时，颜凝紫便被宣进了殿，龙烛华光摇曳，淡淡幽明。帝焚垂着眼睑，凝眸道：“你来见朕，有何要事？”
　　颜凝紫虽然答应了皇后卫轻衣照料她的饮食起居，但是却没有傻到要将此事隐瞒下来。毕竟皇后一旦身故，那么照料的人便是首当其冲问罪的第一人。此外更令她无法做到忽视的事是，帝焚三心两意偏宠柳如墨实在太也可恨！
　　斟酌了一番词句，颜凝紫清声道：“陛下，皇后娘娘今日身体不适，经微臣诊治，正是中了毒了。”
　　“什么？”帝焚拍案而起，冷冷地盯着颜凝紫，他沉怒道，“你给朕说清楚，皇后到底如何了？”
　　颜凝紫长跪着，不卑不亢地仰起头来与盛怒之下的帝王对视，帝焚也不知为何，她竟也怒了，“陛下，皇后入宫二十载，母仪天下十余载，辛酸苦痛无人知晓，如今她身中剧毒无药可解，陛下盛怒之下，难道竟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人下的毒手？”
　　那答案不用想也太明晰，帝焚无力，他颓然坐回，蹙着森冷如箭的眉峰，“你觉得，如墨会么？”
　　“肆意诬赖一品夫人，微臣没有那个胆子，但是，”颜凝紫顿了顿，声音沙哑，“微臣师承天下第一神医司徒左，如今医术已是大有进益，微臣恳请私下调查此事。”
　　帝焚闭了闭眸，那神情的颓然灰败不似作假，熠熠生光的锦绣金龙也只是让他看起来更萧索而已，颜凝紫仿佛看到了后世里一个孤家寡人寥寥落落的颓丧君主。
　　以至于多年以后，她与她的丈夫都不能释怀。
　　帝焚睁眼时，却一改丧气之意，他沉沉的振臂一挥，“查，若是柳夫人下的手也不必隐瞒，朕恕你无罪。”
　　“唯。”颜凝紫拱手施礼。
　　帝焚坐下之后，突然又满含希冀的忐忑着问道：“皇后之毒，可有大碍？”
　　这是一种小心到极致也渴盼到极致的口吻语气，颜凝紫突然意识到，其实帝焚对卫轻衣并非丝毫无情，只能说柳如墨手段高明，仅仅凭借美貌，便让帝焚惦记了这么多年。她有些为难，却终于开口：“此毒稀奇罕见，只怕非中原所有，微臣怕是，无药可医。”
　　帝焚深吸气，他突然挥袖打落了紫金案上一应奏折笔洗，“朕若连结发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又谈何治理天下？”
　　颜凝紫默叹：红尘，你虽然报复心切，且仗着帝焚的宠爱以为他就算查出来了也不肯动你，可你一定没想到，帝焚对于自己的发妻还是有情的。而且，你挑战了一个帝王最不容挑战的权威与皇权，他会如何，只怕不能如你意了。
　　沉吟间，颜凝紫忽然沉声道：“此毒微臣不曾见过不能破解，但微臣的师傅昔年走南闯北见识甚广，而且他老人家医术高超远在微臣之上，若有他出手，只怕并非毫无希望。”
　　这话提醒了帝焚，他不怒而威的冷峻的眼中燃起了火把般彻透的光。“正是，你速速将司徒公请来！”
　　“唯。”颜凝紫再拜，一揖到地。

　　颜凝紫将卫轻衣中毒之事详细地与司徒公说了一说，司徒左却听得连连摆手摇头：“插手宫闱之事，实乃大忌。”
　　虽然司徒左的脾气温和，但一旦他固执起来，却是无人拉得回来。
　　颜凝紫苦求无果，竟然直直地当着司徒左跪了下来!她这扑通一声，倒是吓了司徒左一跳，他退开半步，眼前的女徒弟沉沉说道：“师父，我知你志不在此，可毕竟人命关天，而且朝局紊乱，你……”她不愿再说下去，因为颜凝紫知道司徒左其实最厌恶朝堂党争之事，而这语调，依旧寒澈沉稳，一如初见。
　　司徒左默然不语，便一直这么僵持着。
　　这时，园中忽又传来清亮一声：“死老头，又在欺负我家妹紫了是不是？”
　　颜凝紫的眼睛陡然一亮，再抬眸去看司徒左时，他果然脸色大变，拂袖便走。
　　却没等司徒左走出长廊，双烟翠碧翠色的锦衣华服便已经飘到了他的跟前，风韵不减当年的双坊主一伸袖，便露出了似凝霜雪般的皓腕来，斩钉截铁地拦住了司徒左的去路。名满天下的“性乖张”的司徒左神色大骇，登时又倒退了几步，颜凝紫紧跟着起身，将他合围于廊腰之中。
　　司徒左又气又无奈：“你们到底是要做什么威逼么？”
　　颜凝紫又央求：“师父……”
　　她不会轻易下跪，不会轻易求人，可是对于卫轻衣，她不忍也不舍。情深的女子，便是再错，依旧值得她的敬佩。更也许是因为她的那句“有一些情，还没有来得及托付，便已覆水难收”，谁道飘零不可怜？生为落红，终遇无情，结局也逃不开零落成泥。
　　司徒左面露难色，正踟蹰不决。
　　双烟翠想起一关键之处来，“凝紫，上次红尘找上我时，便与我诉了一番苦，最后向我要了西域的星子黛去，那时候只以为她自己要用，却不晓得这星子黛究竟有何功用？”
　　对于女人妆面之事，司徒左半分也不晓得，因而沉沉的目光洒下来，不发一言。反倒是颜凝紫，之前在媚紫阁待过，也试用过西域来的星子黛，只觉得那黛碧绿无痕，而且带有馥郁松香，十分欢喜。当下，她也纳闷了，“星子黛是画眉之墨，我们都用过，并未有任何异常。”
　　纳罕之际，司徒左打破沉寂：“你去弄些那劳什子黛回来，为师要亲自检查。”
　　没想到师父竟然这么容易便妥协了，颜凝紫欣悦地应了。
　　司徒左又往前走了几步行至双烟翠跟前，侧目冷声道：“现在可以放老夫走了么？”
　　双烟翠嫣然侧退，一鞠躬一伸手，“您请。”
　　……

　　颜凝紫果然在昭阳宫里发现了星子黛。
　　“娘娘，这可是柳夫人送来的？”
　　卫轻衣侧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幽然清绝，有一种同浓华明灿的柳如墨迥乎不同的清淡素雅之美。她只是凝眸瞧了一眼颜凝紫手中的黛笔，便轻轻颔首，“正是柳如墨命人送来的。”
　　颜凝紫迟疑了片刻，她盯着黛笔瞅了半晌，喃喃：“究竟何处不对了呢？”
　　有罗衣小环来给卫轻衣的衣裳熏香，卫轻衣轻悠悠地叹道：“这辈子活得够久了，本宫早已不在意那些。我知道你在查，其实也不必了，本宫并不希望这成为什么罪证，柳氏虽然心狠，对陛下却是一心一意……”
　　“胡扯!”殿外男子的声音沉如霜钟。这愠怒的，沉浑的，不可置疑与反驳的嗓音，天下唯帝焚独有。
　　可是帝王带了怒意而来，卫轻衣依旧满意欢喜，她正欲起身迎上去，奈何身子虚弱，竟是动弹不得。帝焚见状，疾走几步，将她迅速地捞进怀里，而后扶着卫轻衣虚弱疲乏地身子，将她重新至于榻上。
　　颜凝紫自是识时务地退避一边，正是无聊赖，偏着头看侍女熏衣裳起来。
　　坐于床榻边的帝焚眉眼里不自觉地挟了几分疼惜，只是那眉峰太利，冷如寒剑，乍然间却是瞧不出来。
　　而最善于察言观色的卫轻衣却是瞧出来了，她抿了抿嘴儿，素雅如莲的清颜上笑意徐徐，“陛下日理万机，怎的今日想起来要到昭阳宫了？”
　　帝焚一挑眉，“你不算朕的‘万机’么？”
　　卫轻衣惨白的脸色浮了丝红，她有些不安地偏过头去，身侧的男子叹息一声，声音带了柔，带了宠，“轻衣，这么些年来，对朕一心一意的只有你一人而已，朕不许你有事，所以，不可以瞒着朕你中毒的事情。”
　　那么一瞬，颜凝紫想到了祁若，他们对对方说过的最多的便是“不许你有事”，可是如今，他们天涯两头，谁又晓得对方到底有没有事？
　　卫轻衣眼角有泪珠沁出，她伸手拭了拭，喜极而泣，“陛下，臣妾再也不会了……”转念想到自己已是命不久长，突然又伤感起来。
　　多年与妻子相对的帝焚焉能不知她心思，当下也是默叹一声，一侧的颜凝紫忽然出声道：“这位姐姐，皇后娘娘平日里熏的什么香，这般好闻？”
　　那位正在给卫轻衣的裳服熏香的侍女一愣，见帝后二人并无责难反有惊疑之意，她停下活，躬身敛衽，“回少傅大人话，这正是皇后娘娘一贯用的亓香。”
　　难怪如此熟悉，颜凝紫暗忖：倘使亓香有问题，那边是寒菁公主与柳氏结盟了，但她身为卫秦之妻，断断不会如此，那么这其间，究竟哪一环出了差错呢？
　　见一向神思敏锐的颜凝紫愁眉不解，帝焚耐性被挥霍殆尽，“你在想什么？”
　　颜凝紫如梦初醒，她当即下跪，拱手施礼道：“启禀陛下，微臣才疏学浅，但这毒却似有了些眉目了，待微臣拿了星子黛与亓香去问过师父，再行问陛下定夺。”
　　帝焚自然应允。
　　颜凝紫又道：“在这期间，请陛下将昭阳宫中的星子黛与亓香一律清理干净。”
　　“这是自然，朕怎么会留着这些？”帝焚沉沉回应道。

　　隔日，颜凝紫便携着亓香与星子黛给了司徒左。司徒左只是嗅了嗅，突然打起喷嚏来。
　　颜凝紫大惑不解，“师父，你怎么了？”
　　司徒左将手里的东西往颜凝紫怀里一扔，即刻接过掌茶僮子递过来的方巾捂住鼻子，大叫：“臭哉臭哉！”
　　明明亓香与星子黛都是清香之物，何故在师父眼底竟是发臭之物？双烟翠扯过疑惑的颜凝紫，挺胸而立，朗声道：“死老头子，你凭什么说我的星子黛是臭的？”
　　“原来是你的。”司徒左将方巾扯下，继而广袖一甩退开几步，“难怪如此恶臭扑鼻，你离老夫远一点！”
　　“你！”双烟翠怒极，却被身后的颜凝紫重又扯了回去。
　　“好了好了，你两针尖对麦芒还要闹到什么时候，现在正事要紧！”颜凝紫没辙，只能无奈劝道。
　　司徒左沉沉地睨了双烟翠一眼，须发冉冉，鹤骨嶙峋，他沉寂下来，转瞬，清明温远的声音飘了过来：“亓香，炼于九霄鼎中，其中含有一味无色甘野子，星子黛，取自西域紫萝藤茎中液，液中含毒，轻微，若遇无色甘野子，毒性则放大数百倍。中毒者必四肢乏力，体虚疲弱，后期脸色青紫，渐转黑色，毒素淤积体内不治而亡。”
　　医者仁心，司徒左念着这些医经圣理之时却面不改色，平铺直叙，淡然拈来，毫不藻饰，颜凝紫和双烟翠均是脸色铁寒。那是双烟翠第一次感受到红尘的毒辣，往后，还将陆续领教到。
　　隔了一会儿，颜凝紫松了一口气，“如师傅言，皇后娘娘如今只是疲乏而已，脸色尚未青紫，师父你一定是有办法的吧？”
　　“不，”司徒左一声斩钉截铁宛如噩梦，颜凝紫心神大动，却听见师父毫不留情地告诉她，“中毒者会对这两种味道产生毒瘾，难以拔除，日渐消磨精神，毒发致死。”
　　双烟翠莫名做了间接的刽子手，她脸色寒凉，冷如冰霜。颜凝紫暗暗虚扶了她一把，也是悲怀伤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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