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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魔(下) ...

  •   我转过去惊愕地看,是我的妻子和女儿,站在了离石碑二三十步远的水边。两个人都穿着长及脚腕的浅色纱裙,迎着清晨的暖阳冲我笑。妻子朝我挥挥手,女儿则松开了攥住妻子手指的小小手掌,啪嗒啪嗒地小跑了过来,直扑到了我的怀里。
      我蹲下来摸摸女儿的头,轻声道:“怎么过来了?”
      女儿红着苹果色的脸,很腼腆地笑:“妈妈说爸爸想见我,我就跟来啦。”我越过女儿窄窄的肩膀,看见妻子脸上的表情,安宁而柔和。她轻轻拢了拢耳边的刘海,长裙的裙角在湖畔微风里微微扬起,好像一幅上色的田园水彩画。
      真美,我赞叹道。拉着女儿肉肉的小手走过去,再拉起妻子柔软暖和的手,把两只手叠在了我的双手之间。我轻轻拍拍妻子的手背,对她笑了一下,道:“结束了。”
      妻子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她有些可爱地歪着头说:“什么结束了?”
      我放开我的手,后退一步,看看妻子的脸,又看看女儿的,平静地说:“两位萌妹子,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还是感谢你们曾经陪着我。”
      妻子的脸色也逐渐变冷。她不吱声地盯着我,我继续道:“我作为一个单身二十多年宅男的最大愿望,就是三十岁以前能结婚,有个妻子、有个女儿,有个累了就可以回的家。感谢你们,在这个幻境里满足了我这个愿望。”
      “爸爸,”我低头一看,女儿的眼角已经带上了几点泪花,“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你可不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留下来陪我和妈妈?”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平静地说,语尾还带了一点笑意,“能平平安安地活一辈子的确是我的愿望。但在那之前,我还有更重要的愿望要去实现。”
      我转身离开了身后的两个人影。和她们生活在一起的短暂时间,不过是一场很美满而自私的梦。
      从在石碑那里看见突然出现的他起,我缺失了的记忆像是突然被解放了一样,很快地回到了我的自我意识里。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不合理和自相矛盾,终于得到了顺利的修正。
      当时我没有回到公交车上,因此他死在了公交车坠崖的事件中,而我接下来和妻子平淡生活了七年,突然从某天开始做起了在墓道中追逐着他的噩梦。这一整段的认知,竟然通通是被人伪造的。
      在现实生活中,我的的确确是重新爬回了公交车,和他一起在坠崖事件后复活,参与了后来的各种新奇事件。没有婚姻,没有子女,没有房产和稳定的工作。所谓的“妻子”和“女儿”,就是我被某种法术迷惑以后,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在这个意识世界捏造出的幻影。这场短暂的角色扮演游戏,是从“今天”我从噩梦中醒来才开始的而已。
      我心道,这里的一切竟然可以随着我的记忆和意识发生改变,一定是因为存在什么诱使人满足欲望、迷失自我的幻术手法。虽然这个“七年后”的幻境美好到让人不舍得醒来,但这里不是我想要的真实,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到现实中去。
      现实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我知道那里一定有人需要我。
      我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去,愕然发现石碑边的那个人竟然不见了。背后忽然传来刀刃切断骨头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妻子”竟然已经倒在了地上,身首异处,嘴里大口吐着黄色的沙子。面露凶光的“女儿”呲着一口白牙,像一只愤怒的猎犬,紧紧咬住了他手中短剑的剑身。
      “女儿”松开牙齿,向后一个着地滚翻,眼球都快爆出眼眶地冲着我尖啸:“叛徒!”他听见声音回头看了我一眼,看见了我发愣的表情,眼光又寒得像是能冻出冰块儿来。
      “玩弄人心,不可饶恕。”他朝着“女儿”的方向压低声音,明显愠怒地握紧了剑柄,蛇形剑的刃沿上燃起了高达数寸的亮蓝色荧光。那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颜色,属于他的灵能,仿佛能涤尽天地邪气的清透之色。
      他倾身上前,每一剑都坚决果断地朝对方颈间斩去。对面的“女儿”此时已经剥落了光鲜的外皮,剩下一具裹着黄沙白石的空骨架,行动也变得迟缓。眼见他的短剑惊蛰就要落到骨架的后颈上,他忽然半空中停住了手,对已经跪坐在地上的战败者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要和他说的吗。”
      骨架一愣,惊惶地往前爬了几步,跪倒在我面前带着哭腔说:“爸爸,你要离开,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拦不住你的,就让女儿最后再陪妈妈一会儿吧。”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她往“妻子”的尸体处爬动了两步,把尸体的肩膀抬起来,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就算只是在幻觉之中,这样沉重的结局还是让我觉得很难受。深呼吸了好几下,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他很平静地看着我,我低声喊他道:“神荼。”
      他抱起手臂,还是同样的面无表情。我顿了一下,看着一眼不远处的石碑问他:“你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神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抽出一只手,点点自己的眼睛,说:“自己看。”
      我一拍脑瓜,这“七年后”活久了,连自己本来会什么都给忘了。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赶紧闭上眼睛,用慧眼去看他。这不看不打紧,一看简直把我吓了一大跳。神荼的背后站了好几个人的灵魂体,胖哥、老张、江小猪、贝爷,甚至还有瑞秋和罗平。“你们干什么来了?!”我冲着他们问,“神游着跟在神荼后面当打手啊?”
      这下可是炸开了锅,本来都好好站着的灵魂一齐变得千姿百态。胖哥撑在老张肩上用幺指抠着鼻孔,老张指指我、指指神荼又指回胖哥,胖哥则回以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江小猪和贝爷一人掏出一个沙威玛开始大口大口吃,看得我都快咽口水了,贝爷才从包里掏出了第三个,在手上掂掂,意思好像是给我留着。罗平则是用极度讨厌的表情看了我和神荼一眼,硬是转身背对着我,把瑞秋严严实实塞进了怀里。
      “这不是他们真实的灵魂,和你的妻子、女儿一样,只是你在这个世界的愿望和思念幻化出的魂体。”神荼看着他们道。
      我想起刚刚看过墓碑之后,神荼就在我想到他的时候出现了。“那你也是了?”我问。
      他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刚刚用慧眼看见了大家的灵魂,但神荼的却有点不一样。他应该确实是有□□的,但不像“妻子”和“女儿”,□□的存在似乎并不完整。
      突然背后出现一声怪异的尖啸。神荼反应比我快,一下推开我道:“小心!”自己却眼见就要被突然袭来的骨架给抓出一道伤口。只听出人意料地“砰”地一声,水红色的灵能在骨架的脖子处炸开,像是一朵绚烂的烟花。
      虽然我一直暗暗防备着“女儿”突袭身后,但我真的不想怀疑她最后对妻子的怜悯之情。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偷袭,为她的主人——幻境的始作俑者——做出了最后一点贡献,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那骨架颤抖了两下,彻底垮作了一滩散沙。临死前,它用嘶哑到极限的嗓子叫出:“心魔的叛徒!”身体化作的最后一颗沙粒,也随之消散在了风里。
      神荼看着逐渐消失的沙子,脸上挂着一丝惊愕。我转了一下水枪,有些小得意地说:“怎么样?”
      他看向我时又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冷淡表情:“有什么可骄傲的。这是你作为一名冒险家应该有的反应能力。”
      “什么?!”我跳到他跟前,“那骨架你可看见了,是有实体的活物,不算是灵体吧?我都厉害到能用灵能打散了,你不表扬一下我?”
      他捏了一下眉心,无奈地说:“安岩,做得不错。”
      “这就对了嘛。”我扬了扬脖子,兴高采烈地把水枪往肩上一扛,“赶紧解决完这里的事情,马上你就可以送我离开这儿了。”
      我咯吱咯吱踩着碎石子往水边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喊:“神荼,既然你把我引到翠屏桥来了,那要脱离这个幻境,肯定得跟这个东西有关系吧?”我拍拍石碑,这玩意儿冷冰冰的,又厚又硬。如果要打碎它才能破解咒法,还真不好对付。
      “心魔。”我身后的神荼冷不丁地说道,“刚刚她提到的‘心魔’,是幻境种类中的一种。你需要做的,就是战胜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恐惧?不是贪欲吗?这里除了你,还有你后边那一群人,连只鬼都没有。就算那些怪物来找我,它也打不过咱俩,我哪有什么好怕的?”我惊讶道。
      神荼摇摇头:“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贪欲幻境。这个世界可以凭你的欲念而改变,让你有了最安稳的生活环境,也就自然让你回避了内心的恐惧。”说完,他竟然坐下来开始拈指打坐,任我怎么问他都不回答了。看起来这是要我自己去独立解决问题。
      人最害怕的是什么?我摸着下巴想,如果我是设下这个幻境的人,答案肯定不会是蟑螂或者老鼠。但这世界上让人害怕的事情太多了,失业、破产、饥饿、病痛、无家可归、战争、死亡……哪一个才是让我最恐惧的?
      “你们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从慧眼里看,大家还在吵吵嚷嚷的,闹得我耳朵有点发疼。但我一说话,他们都停下了动作,无一例外地安静看着我,瑞秋甚至还朝我微笑了一下。
      我忽然想,眼前的这些人如果真的全部变成了灵体,只留下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孤独至老,没有常常会没电的隐身球、没有圣甲虫沙拉、没有燕坪古董店里的龙井茶,我是不是会一个人寂寞得发慌。要和他们唠嗑只能打开慧眼,或者开着那辆红色的破越野,载一车百合花去墓地,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我甚至曾害怕到对自己说,如果真的会预见他们的死亡,我宁可从未认识过任何人。自己一个人在那间出租小屋里自生自灭,也省得我未来会为此落泪痛哭,为了一群疯子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脑子像啪地流过了高压电,如果真的没能认识他们……我睁开眼睛,抚摩着冰凉的墓碑顶端,回忆起了清晨走到高速公路上时,最后那一个违背了我真实记忆的场景。我的潜意识利用了幻境可以随愿望改变的特点,虚构出了和当时我的选择截然不同的结局。那个年轻人,虚构的“我”,竟然没有拼命爬上那辆末班公交车。
      所以我最恐惧的事情,其实已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你的命里少了很重要的东西。如想寻回,去翠屏桥下找……”找到墓碑,就找到了“重要的东西”。这么明显的提示,我怎么会抓不住!
      从我被推下公交车之后被完全篡改的记忆,正是在强迫我自己去面对平时最惶恐去假设、最不愿意面对的内心。如果那时被推下公交车的我选择了怯懦,我可能永远不会认识神荼,甚至可能会害了他的性命。我也没有机会认识THA协会的大家,更没有机会参与这场刺激而难忘的历险,最终会像幻境中一样,娶妻生子,一辈子走着平淡无味的路。
      这样的假设,任何时候想起来都让我感到后怕,也让我一次又一次庆幸,当时脑子一热,没有多想就傻瓜似的爬回了车窗上去。我最恐惧的事情,不是大家终有一天会各自离去,而是打从一开始做了错误的选择,我未能遇见他们,未能和他们一起踏上这激昂的探险旅途,此生遗憾。
      我对着仍旧闭目假寐的神荼看了好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口气坚决地说:“我的心魔是,‘你已经死了’。”
      这是他和我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给我的印象尤其深刻。从那时起我的命里就多了一样很宝贵的东西,叫做“冒险者之魂”。
      我是一个冒险家。
      我的心魔是神荼的死亡,和随之而来的,关于“冒险”的全部错过。
      我呼出一口气,有些轻松地想,没什么可怕的,只要破除了心魔我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这个假设也就彻底不存在了。暗暗攥紧拳头,现实里的他们肯定还在墓里等我,前面不知道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陷阱招数,没我的帮忙怎么能行?
      随着我话音的落下,整个世界开始地动山摇,如失去了支柱的沙盒般肆意崩毁,连天空都化作了无际黄沙,如雨倾盆而下。眼睛很快被沙子迷得无法睁开,什么也看不见,耳朵边只有疯狂倾泻的沙沙声。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沙雨底下。忽然一只手穿过一注注凶暴的沙粒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手指冰凉,而我无意间摸到了手掌心里缠起的绷带。
      这只手想要牵着我往某个方向走去。我心想我反正都已经找不到方向了,要么找不到出路被困死在这里,要么被倒下来的沙子埋死在这里。眼下跟着他走是唯一的出路,如果这都要是“心魔”在完全崩溃前伪装出来的,我特么只有倒霉认栽。
      在铺天盖地的沙雨中闭眼走了很久,腿已经被沙子打得麻木了,精神状态也越来越飘忽,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原地打圈,还是在朝着某个方向前进。就在昏昏欲睡、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倒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微弱地传来,而且似乎有一些光。我虚睁着眼睛盯着那亮光看,不一时整个视线都亮了起来。视野聚焦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江小猪那张喜庆的脸,而他也不停地呼喊着:“安岩!安岩!你终于醒了!”甚至有些喜极而泣。
      我这才发现自己正扭成麻花一样地躺在一具形状奇怪的棺材里。头还有些疼,好像能回忆起一些之前在墓里,和阿努比斯狗头人战斗过的记忆片段。
      “这口棺材是审判之秤的狮身鳄鱼头恶魔棺,拥有能探测心魔的幻术。”
      听到这熟悉的冰冷语调感觉又多安心了几分。因为吞进了一些沙粒,我咳了好几声才觉得嗓子舒服了起来。“贝爷呢?”我问江小猪。
      “我在吃东西,安岩你肯定也饿了吧?”稍远处传来一个愉快的声音,明显是嘴巴里嚼着大量食物的时候说的。我想了想上一次的圣甲虫沙拉,连忙摆了摆手:“不用了,你还是把口福留给自己吧。”
      神荼和江小猪一人搭一把手,把我从棺材里拉了起来。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吐出一口气:“还是现实世界好。”
      “是啊,梦到琼斯小姐不要我了,我真是哭都哭不出来哟。”江小猪用手背抹抹眼角道。
      我看着神荼,有些好奇地问:“你的心魔是什么?”忽然又觉得他可能不太愿意分享,于是挠了挠后脑勺赶紧说,“不说也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他沉了一下眼神,隔了一会儿才说:“我的家人。”说完他起身朝墓室门口走去,打了一个手势,“既然都从恶魔棺出来了,那就继续前进吧。”
      我拽着自己的背包,两三步跟了上去。“那我的呢?你一点都不想知道?”我不敢置信地问。
      “我没兴趣。”他用简单干脆的四个字回复我。
      我闷闷不乐地小声咕哝:“亏得我在心魔里还救过你的灵魂体一回。”
      江小猪凑过来拍拍我的肩:“别灰心噻,神荼都已经愿意跟我们说他自己的事情了,这也算咱们关系的进步吧。”他回头望望后面还在边走边吃的贝爷,用手背挡着嘴巴朝着我偷笑,“跟你说,贝爷的心魔是看得到吃不到的东西,所以他正在拼命地和食物交流感情呢。”
      我听完和江小猪一起捂着肚子哈哈哈地笑起来。江小猪又回头看看,咕噜一声,咽了一下口水:“现在他在吃沙威玛,我也想去吃一个。安岩你吃不吃?”
      我咂吧咂吧嘴,有点馋地说:“给我拿一个。”江小猪转身就要跑,我赶忙拉住他,“等等,你别看神荼这么高冷,这货在饭店吃得可带劲了。帮他也要一个去。”
      江小猪点点头,对着我和神荼各比了一个“ok”的手势,一溜烟地就跑到后方去了。
      一时间,又只剩我和神荼两个人在前面走,气氛竟然有点尴尬。没想到,没走几步他竟然先对我说:“谢谢。”
      我不好意思地摸着脖子,嘿嘿一乐:“谢什么,不就一个沙威玛么,回国你请客就行了。”
      他突然放慢脚步,微微偏着头对我说:“谢谢你救了我。你的枪法进步很大。”
      我也停了下来,嘴上连珠炮似的回道:“你吃错药啦?怎么主动说我做得好……”还没说完,他马上又失去耐心,疾步往前走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冲他的背影喊:“你怎么知道我在心魔里救你时用的水枪?”
      神荼的步子好像更快了。这根本就是说漏嘴心虚了吧!所以那个在我的心魔里指引着我一步一步解开答案的“神荼”,不是我自己的期望创造出的魂体,而是他本人的意识吗?
      身后的脚步声贴近,我伸出一只手,摇头晃脑地冲背后的人道:“小猪,上沙威玛!”
      “臣……”他咽了一口,配合着把沙威玛恭敬地放我手里说道,“遵旨!”
      我张开血盆大口,不客气地咬了满满一嘴,味道确实不错。江小猪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边嚼一边拍着我的肩道:“对了安岩,你还没说你的心魔是撒子,快点老实交代。”
      “吃完让我来给你们说一说,我是怎么一路帅气地破解心魔的。”我瞥了一眼前方的神荼,严肃认真地对江小猪说,“这是一个充满冒险家专业精神的感人故事。”
      而这个长到将要燃烧尽我的热血和青春的故事,还远远没到讲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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