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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魔(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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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睁开眼,感觉到自己全身大汗淋漓,胸口处的心脏砰砰直跳。而我刚刚的动静显然有些太大了,吵醒了身边安睡的人。
“安岩?”妻子轻声呜哼了一声,睁开惺忪的双眼蹭到我身边来,“你做噩梦了?”因为我连着好几天半夜惊醒的缘故,她最近睡不太安稳,头发在枕头上散得很乱。我伸手过去拨了一拨,把她的刘海挽到耳朵后面去,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还是同一个梦吗?”
“我没做那个噩梦了,没事。”我扯出一个自以为很好的微笑,但我的骗术修炼得实在太差了,根本蒙不过她。她有些无奈地嘟嘴看着我,不得不说,她此时的表情看起来比女儿还要可爱。
“明晚肯定就不会再梦到了。”我放轻声音哄她道,“快睡吧。”
她打了一个呵欠,终是撑不住黏黏打着架的眼皮,垂下头来靠着我的肩,迷迷糊糊又进入了梦乡。
我叹了口气,看着妻子安静的睡颜,最终还是没有再起睡意。轻轻地把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这家伙竟然在睡梦中还有浅浅的意识,紧紧闭着眼,不舍地拽着我睡衣的袖子。我笑着看了看她,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
小心地掰开她的手指,我理了理身上的睡衣,轻声朝门外走去。
二层走廊里漆黑一片。我在墙壁上很快摸索到了面板开关,打开了壁灯。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睡着我家的小公主,她和我的妻子不仅长得极像,连脾气也像一个模具里刻出来的。平时温柔乖巧,拌嘴的时候撒起脾气,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
我轻轻推开女儿卧室的房门。月光透过白色的纱帘洒进来,照亮的是她床上那只巨大的毛绒泰迪熊。稍微仔细看,才能看见她小小的身影缩在了玩偶所遮挡住的阴影里,抱住熊布偶脖子的手还无意识地紧了一紧。
本来想悄悄陪她睡一会儿,但女儿的床实在太小了,躺不下我一个成年人。
合上门的时候生怕吵醒了她。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从睡衣兜里摸出烟盒和火机,用手心护着火打了好几次,终于点起了一支烟。我坐在沙发里,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落地窗外是两人宽的小阳台,隔着阳台的栏杆,能看见远方高速公路上灯火通明,如一条发光的橙色蟒蛇,蜿蜒滑向了视野尽头的无边黑暗。我迷茫地看着那些此时还在公路上飞驰的汽车,他们从哪里来,要去什么地方,行路为什么要日夜兼程,这么匆忙。
抽完一支烟,胸口更加气闷。我走下楼,想在小区里转转。此时近后半夜,站在楼底下的花园抬头看居民楼的高层,大多数人家的客厅还是一片漆黑。迈动步子,连日噩梦的场景又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生灵活现得仿佛再次回到了那条笔直向前的狭窄通道。
通道的两边,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处燃起的火把,充当着封闭黑暗中唯一的照明设置。急促落在粗糙砖面上的凌乱脚步声来自不同的两个人。我在后面拼了命地跑,而离我四五米的前方有个一身黑衣的人,动作很快,脚不沾地似的向前奔跑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在这个人后面,只是潜意识里好像明白我必须追上他。
我紧紧拽着腰间的斜挎包,粗重地喘着气,冲前方大声喊:“喂!……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丢出的问题却像是传达不了他的耳边,在我向前跑动一段距离后,完全消失在了我身后的空气里。前面的人还是只顾着向前奔跑,用我看不清的高频率交替着腿上和手部摆动的动作。他和我之间的距离竟然越来越大,现在差不多快有十米。更糟糕的是,我感觉自己真的快没有体力了。
耳朵捕捉到后面有些奇怪的嘶嘶声,我不敢回头看,只能万分着急地喊:“你等等!”腿已经失去了落地的知觉,但害怕被一个人丢在这里的惶恐让我咬牙朝他的背影前进,始终不敢慢下脚步。
他的背影愈来愈远,而我忽然注意到两侧墙壁上的火把出现的频率变低了,通道里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让我的牙齿咯咯地发抖,意识也朦胧了起来。越来越深的黑暗开始侵吞我的视线,连脚步前方两三米的地面都开始模糊不清。再不离开这里,我的体力就会完全透支了,我用尽剩下的力气大声吼道:“你是谁!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那个几乎已经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竟然一下停住了。我就着惯性往前冲了几步,差点撞上他的后背。突然感觉到他的身上有锋利如刀刃的气息,慌忙地往后退,却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那个危险的背影缓缓转了过来,但我努力再久也看不清楚具体的五官是什么样子,只注意到他眼睛的颜色很不寻常,并且闪着野兽见到了猎物一般的寒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我!
我完全失去了力气和逃跑欲望,惊恐地看着他抽出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蓝黑色短剑,眼神凶厉地朝我的脑袋直刺了下来。
通常梦到这里,我就会脸色惨白地乍然惊醒。我的妻子听我转述这一段梦境,很忧虑地问我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或者因为性子太直来直去得罪了工作上的什么人,所以才会梦到被暴徒杀死。我安慰了她好一会儿,打趣道我可能只是没来头的抑郁,俗称男人的“大姨爹”,没几天自然就好了。
但实际上,这个梦完全没有打算要放过我。
今晚我也因为做了这个梦夜半惊醒,但奇怪的是梦境发展到应该结束的地方我却没有照常醒来。这个荒唐的故事竟然就这样合乎逻辑地继续了下去。那一把蛇形的短剑,在今天的梦里终于落到了我的肩头上。
我的脑袋居然没有搬家。那个人并非是来杀我的,反而却是在救我。我身后出现了几只有着鱼类的尾巴、脸长得如被硫酸泼了的腐尸一般奇特的怪物,喷吐着气味令人作呕的液体朝我的脖子咬来,而那一柄短剑正好狠扎进了其中一只怪物的头部。
他俯身握住剑柄,猛地抽出剑身,又簌簌两刀切开了剩下两只扑来怪物的头颅。正在我呆愕地看着周围三具完全称不上是动物的尸体时,他往前一个突冲绕到我背后,从那个方向再接连传来了刀刃切开□□的黏稠声音,我回头看,数秒之内后面竟然已经堆起了一座尸山,气味臭恶异常。
刺穿最后一只怪物的喉咙,他抬腿把挂在剑上的尸体踢开,我才看到他脚上穿的是黑色的长筒皮靴。靴面上的银色金属搭扣在火把跳动的亮光下闪着暖色的光,却没有透出一丝温暖的感觉。
他朝我走了过来,身上已经没有那股杀意了。刚从惊魂未定中缓过劲来的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咧嘴对他狗腿地说着“谢谢,谢谢”。他不搭话,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突然通道里的所有火焰一瞬间全部熄灭了。在什么触感也没有的空旷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嗓音淡淡地说:“你的命里少了很重要的东西。如想寻回,去翠屏桥下找……”我的意识随着他渐渐变小的话音渐沉,他的话一完,梦也结束了。
去翠屏桥下找……去找什么?我用指头一弹烟灰,又狠狠抽了一口,这才意识到自己最近太焦虑了,竟然走着走着又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吐出云雾的同时,也在思考这个梦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庭,有妻子、有孩子,也有了一套能让一家三口生活得舒适的住房。这是大多数人奋斗数十年梦寐以求的安逸生活,而我才这么年轻就已经得到了全部。我从没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但我却无法忽视我想起那个人的话时,内心骤起的波澜。
我好像丢失了什么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东西。心里有个部分本来应该是被填满的,但现在却像是突然一下被人全挖空了一样,空落落的,让人发慌。我却又说不上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这种呼之欲出的感觉让我越发的焦躁。
我一直琢磨着这个问题,太过细想,脑子又开始突突地涨痛。不知不觉间竟然就已经走到了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上。这里离翠屏桥只剩几百米的步行路途,路上也没什么来往的车辆了。我的动作开始紧张起来,脚步也越来越快。
转过又一个山口,远远地已经看得见晨曦薄雾中的翠屏桥。天色开始微亮,我只穿了一件短袖,薄薄一层抵御不了清晨的寒风,噤得我缩着裸露在外的手臂,打了一个颤抖。
猛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低头一看,手上夹着的烟头早就不翼而飞,睡裤和拖鞋竟然也不知什么时候和出门的时候不同了,腿上套着的是破了洞的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磨损很严重、带着污垢的旧板鞋。
而我的身侧,竟然挂着那个在梦里斜挎的布包!
脑子里如被狠狠击打了一下,嗡地响了一声,我下意识就去翻那个斜挎包。一使劲拉开内层的拉链,里面装着一部手机,和一把看上去有些眼熟的水枪。
手机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了非常剧烈的震动声。我慌忙接起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夹杂着浓重的东北味儿:“一月三千,包吃住,今天记得来上班啊!”
我疑惑地问:“你是不是拨错了号码?”电话就粗鲁地被挂断了。
我皱眉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脚下却突然摇晃了起来,一抬头周围的场景已经变成了一辆刚起步的公交车,车内的地板上映着排列整齐的落日霞光。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的座椅,一步也不敢乱动。这是怎么回事?!
背后忽然有人狠狠拍我的肩膀,吓得我一阵心惊肉跳。满脸生横肉的售票员正粗着嗓子,伸手朝我讨要车票费。我一想刚刚背包里没有看到钱包,恐怕自己要被赶下车,车内的阳光突然一下全部消失了,暗得什么也看不清。我朝车窗外一看,说话间天色竟然已经全黑了。
车厢里的冷光灯马上唰地点亮。不过两秒钟的黑暗时间,那个售票员却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去了,正在大声问新上车的一男二女买车票。
眼前的变化太快,我的思维被反复打断,已经完全停滞了。高速行进中的公交车一个急刹,还愣愣站在过道里的我不出意外直接摔了个狗啃泥,整个人四肢大叉地趴倒在地上。
车的前门应着一声公车特有的喷气声打开了,皮靴踏着台阶的声音沉稳地响了起来。
他?!我抬头一瞅,愕然地看着那个梦里出现过的人朝我走过来。正怕他一条大长腿直接踢到我脑袋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他却眉目冷静,像是没有看见我似的,直接从我身体里穿了过去!
我呆呆看着他径直走到车厢尾部,钳制住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什么话也不说地直把年轻人往车门处拖。我瞬间睁大了眼睛,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这些场景——那个一脸慌乱、不停求饶的年轻人,穿着和我身上一样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长着和刚大学毕业时的我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像是一颗火星,让我脑中一直压迫着血管的定时炸弹,终于炸裂了。从接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开始,我看见的所有场景,全部来源于我自己的记忆!
视野被心中的结论震得模糊了一下,不等我喘过气,场景又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跌坐在公路上的年轻人狼狈地揉着自己的腰和屁股,冲着公交车去的方向骂了几句:“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被丢下公交车。不让我坐车,我特么走路去还不行吗!”接着他起身拍了拍牛仔裤,拽了拽身上的背包带子,愤愤地朝前大步走去。
不对。
“你在干什么!”我三两步绕到年轻人的面前,用力指着前面公交车渐渐模糊在黑暗里的轮廓,冲着他的脸吼,“你为什么不去追那辆公交车!”
“我被奇怪的人丢下来不说,车都开远了,我还能怎么上去?我又不是超人!”他也指着前面,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
不对!
“你必须给我上去,刚才那个人……他以后会需要你!”我固执地吼着,怒目圆睁,唾沫都喷到了年轻人的眼镜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他是谁?你又是谁?”他不耐烦地抬抬眼镜,“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听你说的?”
我一火,差点就抡着拳头捶他鼻梁骨上:“我是谁?我他妈就是以后的你!”
年轻人忽然一笑,接着自他的头顶开始,整个形体开始化成黄沙垮塌。我心中骇然,吓得后退一步,眼见着周围的护栏、山路、悬崖,甚至有着漫天星斗的黑夜朗空,全都如被风吹散了的沙子,迅速地散开消失。眼前的情景又回到了破晓时分的高速公路,而我已经不在来时的位置,却是站在了翠屏桥底下的碎石滩上。
翠屏桥的桥洞底下是翠屏湖的一条支流,水色清亮。我所站的方向正对着一块远远高过周围石子的条石。石头大约半人高,直直地立在地面上,正正方方,边缘齐整。我盯着上面刻写的文字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确认梦里那个人说的“去翠屏桥下找”,就是要找眼前的这块石碑。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心里丢失的部分竟然开始慢慢回填。我曾经以为我如果能想起那些事情,人生一定会更加圆满而快乐,但实际上这种回归没有让我感到一丝一毫的欣喜。
步子很沉,花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走过到碑前的这几米,慢慢蹲了下来。我嗫嚅着,感觉心里有些酸胀。
石碑顶端,“公交车惨案受害者纪念碑”的楷书大字写得极其方正,我为了确认这不是自己的错觉,用手轻拂过那一行文字。指肚传来的触感并不平滑,凹凸不平的花纹像是树木断桩的年轮,诉说着碑文存在了几载岁月。只是这道刻下的年轮太过冰冷,不觉间已经寒透了人心。
受害者名单里,没有“安岩”。而我一眼就在人名排列里靠后的位置,看到了那个不寻常的名字。
七年前,我选择了放弃努力,没有赖上那辆末班公交车。我的人生变成了最普通的白开水。因为和他失之交臂,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我都失去了参与的资格。
是我害死了他。我伸出指尖,顺着名字刻痕慢慢描了几笔,又把手掌贴上去,感受着掌心里的无生命体的温度。因为我的意外退出,当年的事情很可能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变故,他最终也没能活下来。
这样一个不普通的人,拜我所赐,居然有了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死法。对于他注定传奇的一生来说,这个结局是不是有些太仓促可笑了?
我正无可奈何地自嘲着,忽然一片阴影从上面投下来,遮挡住了我手心覆盖的文字。我抬头看,是一双颜色很浅的,淡漠的眼睛。
我睁圆了双眼,猛地一下就站起来,但一时复杂的情感冲击过于剧烈,看着他哑巴地说不出话来。他如几年前才刚刚见面的时候一样,左手缠着很长的绷带,右手带着皮质手套,抱着手臂,轻轻靠着石碑的背面站着。清晨湖边的风很轻,撩不动他的头发,有点长的黑色碎发仍旧柔顺地贴在他的耳际和额头上。
我本应该确认他究竟是人是鬼,但这么近的距离我却不敢伸手去触碰他。以往在阳光下,他的皮肤总是苍白得吓人,而现在我看到他的全身似乎是半透明的。我还是害怕知道他真的已经死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犹豫了一下问,没有敢问他到底在这里等了我多久。
他的表情忽然柔和了下来,朝我点了点头。正欲说话,却又看着我的背后一秒冷厉了眼神。我正奇怪他的反应,思维却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
“爸爸!”